都市情感小說 青絲
【壹】
他們在街心廣場遇到她的那一晚,入夜的蘇城大街上,沉醉的春風猶如綢緞般挨個撫摸行人的肌膚。天上有大片流雲迅疾掠過。萬家燈火把這座城池變成白晝。在夜幕逐步垂落的進程中,好像完全可以踏進四十年代的歌舞昇平。
他在很遠處就看到她了。在廣場的交誼舞人群中,她衣著鮮艷,風致嫣然。流麗茂盛的長髮也跟隨音樂的節奏隨風飛舞。一切華麗如同夢境。
她看到他的時候,他輕輕地彎了一下腰,以示問候。她和舞伴耳語後,穿過起舞人群的衣香鬢影走過來。她走近時,眼光落到他和青草十指相扣的兩隻手上。
她雙臂交叉在胸前,笑出聲來,說,愣著幹什麼,介紹一下啊。
他低著頭,輕聲說,我的女朋友,青草。
她的目光在青草的臉上緊鑼密鼓地逡巡了很久。她仔細鑒賞過她的眼睛,嘴唇,皮膚,麻花辮和碎花的百褶裙後,喃喃自語,人只要年輕,哪怕其他方面有所匱乏都不是問題。
青草攥緊他的手。和他第一次遇見她一樣,青草對她的氣質產生了本能的抵觸情緒。
【貳】
他們初次見面是在他來蘇城髮廊後的第二個月。
老闆的餘光剛剛瞥到她進門,就立即丟下手裡的晚報站起來,說,我說左眼皮跳就肯定有好事。
她白了老闆一眼,然後把外套脫下來,熟門熟路地掛到洗頭房外面的衣鉤上。是冬天,她的小腿上依然綳著絲襪。高跟鞋的鞋面面積也很小。她坐到椅子上,取出煙來抽。抬手時,手臂上的小朵刺青若隱若現。店裡是規定不許抽煙的,但老闆沒有做聲。他也就沒有做聲。
老闆說,做個什麼。大波浪。
煙霧從口腔和鼻腔里重重地躥出來。她說,奚落我呢吧。三字開頭的人還能耍什麼花樣。
老闆向他招手。他走過來,站到一邊。她迅速地抬眼看了他一下,說,阿德呢。
他攀上高枝,做大買賣去了。老闆指著他,說,你別小看人家,他在白螺做頭出了名的。
她咯噔一下取出發卡,一頭長髮陡然傾瀉下來,說,燙壞了,我讓你的髮廊變成尼姑庵。
他為她圍上圍布,她順勢抓過他的手,指著他指甲里的灰塵,說,就這樣給人家做頭么。
他洗完手,用手指細細梳捋她的頭髮。碰到她後頸的肌膚,她猛地顫慄了一下。因為他的手指被水沖得很涼。他沒有敢抬頭看她。他只是繼續小心而緩慢地工作著,但可以感受到她被鏡面反射後的目光正普照在他身上。用完藥水上卷棒的時候,她囑咐,髮根的部分不要燙得太密集,梳頭會痛。他輕輕地應了一下,幫她重新安排髮絲的布局。
等待成型的間歇,他拿了報紙給她。
她說,不用。字太小,看得頭疼。
她突然對他的頭髮產生了興趣,讓他彎腰給她看看。她的手掌像海潮漫過沙灘一樣拂過他的頭髮。她笑著說,你是天生捲髮還是燙的。
他說,自來卷。很難打理。
她說,不識好歹。多少人夢寐以求都沒有。
她的指甲在他的發棵里輕輕遊走。她微笑時,塗著艷麗口紅的飽滿嘴唇上帶著一線透亮的高光,彷彿鶴望蘭的花瓣。眼角會有一點細細的皺紋,但很安然。其實從她進門,他就察覺到她的美麗。那種凜冽、世故的美麗。然而她的微笑卻泄露了某些潛伏的訊息。比如,她的內心封閉而壓抑。
最後出來的效果似乎她很滿意。她對老闆說,你這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她又轉過身來對著鏡子照了很久,察覺到他正看著鏡中的自己,就目光掃過去與他相視。他又低下頭去,她笑了笑,然後整裝離開。
老闆之後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說,你知道她是誰的情婦。那是蘇城的財神。
後來她每周來做一次頭髮護理。點名要他。他出去辦事的話,她就坐在 長椅上翻閱畫報等待。做頭時,她閉著眼睛與他對話。他本分而口拙,所以只是安靜地承受她的嬉笑怒罵。但不管怎樣,他憑藉那種天生的對於人心的敏感,在沉默中判斷出她不是一個壞女人。
【叄】
她指著遠處載歌載舞的幢幢人影,說,會跳么。很簡單的,我來教你們。
青草堅持不願學習。她就單單把他拉了過去。他的手掌在她的手心裡變得潮濕黏熱。她轉過身來直直地看著他,說,我又不會吃了你。她說吃這個字,用了很誇張的氣聲。帶著木糖醇辛辣香味的口氣猶如脫韁野馬般從唇齒間掙脫出來,撲上他的臉。
他初學時總是會踩到她的腳,她就用力地捏一下他的手。後來漸入佳境,她明顯變得很愉快。他又看到她的笑容,明亮激烈地在五官之間擴散開來。她在他的手臂之下不斷轉圈,裙裾飛揚如同花開。他們彷彿置身於一場遙遠的歐洲宮廷舞會。
最後跳得很疲憊,她就一下子撲到他懷裡,趴在他肩頭喘氣。他在茫然中感覺到,她的乳房在他胸前起伏。黑暗中,他迅速面紅耳赤。最後輕輕地扶起她,說,青草還在那邊等我,我們要回去了。
她的興奮和歡愉倏忽消失。她說,這麼著急回去幹什麼。做愛。
他低下頭去,雙手在牛仔褲淺窄緊繃的口袋裡不知該如何安置。
她的手指嵌入額前的髮絲,深深地往腦後梳了梳,說,去吧,她要著急了。後天不要亂跑,我去做頭。
在回租住屋的途中,他們一直沉默無語。青草先開口說,這個女人是誰。
髮廊里的一個老顧客。
我請假從白螺來蘇城。你把我丟在旁邊,和另外一個女人跳舞。
他們再次相見並沒有等到後天。次日傍晚,青草想吃水餃。但是租住屋的廚房太小,自己動手做太不方便。他到超市買速凍水餃。她正提著大包小袋從電梯上緩緩下落。看到他就大叫他的名字,引得賣場里的顧客紛紛側目。
他走過去,她把手袋統統交給他,說,幫我提到停車場。然後去我家吃飯。
他說,她還在家,我要做飯給她吃。
叫她一起來。
他們還是做了水餃。儘管因此開飯的時間會延遲很久,但是她說,好飯不怕晚。他和面,她在一邊拌餡。他回頭和她說話時,她微笑著把手伸過來擦掉他臉上的麵粉。她說,做頭的時候手那麼巧,做一回水餃這笨手笨腳就露餡了。看來露餡這個詞還是從包餃子這裡來的。
青草剛進門,她就笑著對她說,你卡著點來的吧。餃子剛下鍋,什麼事都不用煩了。
青草吃了幾個之後就獨自離席。也沒打招呼,自顧自地開門走出去。
她緩緩放下手裡的高腳杯,紅酒在其中微微搖晃。她說,她看起來不太喜歡我。
他說,對不起。
不喜歡我的人多了。但人生在世就是這麼個過程——從來沒有人喜歡你,突然有一天,一個人對你說他喜歡你。那就行了。那就對了。這個世界上就剩下我們兩個,你喜歡我,我喜歡你,足夠了。她喝了不少紅酒,後勁下的語氣顯得興奮而感傷。她開始掉眼淚,用手心手背反覆地擦拭,妝容全部糊掉。剩下的水餃都沒有吃。冷卻後的餃皮粘連在一起,用筷子一觸即破,碧綠的餡露出來。
她在微醺中低頭看自己的雙足,說,難怪一直不舒服,拖鞋穿錯了,你左腳的那只是我的。
他站起來,把鞋子換給她。她把腳伸過來,越過了拖鞋,到達他的腳面。她最終站在他的腳面上,夠著脖頸,吻了他一下。
回到租住屋時是十一點。他沒有開燈。在黑暗中,摸索著完成洗漱。青草離開後,床不再擁擠。她沒有打電話,沒有發簡訊,沒有留便箋,就這樣走掉了。他自覺沒有對不起青草的地方。他不是那種在戀愛中就忘卻了自己男性身份,唯唯諾諾跟在女人身後的人。他不能為她拋棄社交,終日形影不離地廝守在一起。
他躺在床上。席間的每個場景,他們所說的每一句話像電影一樣在他腦海中持續不斷地放映。
他說,為什麼願意呆在這樣一個小公司做文員。
她呡了一口酒,說,大公司里的勾斗不是一般人駕馭得了的。自己做生意又要傷很多神。在家裡歇著又無趣。所以這樣很好。
他又問起她感情方面的事。措辭謹慎,小心翼翼。
她說,你直說就好了。他現在在顧城,很少回來。他旗下幾家公司的重心要慢慢往北移。真希望他快點帶著那些髒錢滾蛋。她老婆原來還找過我,說,如果你第一不覬覦他的資產,第二大面上與我過得去,我們就相安無事。你猜我怎麼回她的。我說,我從來不是凡事喜歡拿到檯面上講的人。而且等到他老得需要分配資產的時候,我還不知道在哪裡。
她點起香煙,說,這種爛女人一輩子只知道錢。當然,我也是爛女人中的一個。
他沒有和她做任何非分的事。她只是醉了,他把她抱到卧室,為她蓋上被子,在去洗手間的過道里留了一盞小夜燈,然後離開。
【肆】
這一夜過去之後,她來髮廊做護理。他透過裡間的小窗子,察覺到她眉目之間暗藏著的笑意。
老闆說,他今天身體不舒服,沒來上班。
這是他教給老闆的託詞。
清晨酒醒後,昨夜星辰消逝於天際。他深諳他們之間的曖昧即將面對的一切都是充滿危險的未知。一場風花雪月後醒來,瑰麗夢境頃刻土崩瓦解。他暫時不想見她,所以如是告訴老闆。
她落寞地轉身離開。
她在門口看到了他的單車。她踢翻它的時候,老闆朝裡面大聲喊,你還不出來。
在洗頭房幽微的光影中,尷尬在沉默中綿延不止。只有花灑流水的淅淅瀝瀝,和搓揉泡沫時的細微摩擦聲。她閉著眼睛躺在塌上,但眼珠動蕩不安地在眼皮下來回滾動。他處於冥想,隨著神思飛遠,手裡的動作就逐步緩慢起來。
她在闃靜之中黯然開口,是不是我把一切想得太過美好。
在這種自怨自艾的語氣中,他很難判斷,她到底是在獨語,還是在向他求證。
她的小顆眼淚衝破眼角堤壩筆直地落下來。他用食指把它挑走。
她說,我這種人的眼淚不值錢。別管它。
她說,我們包了太多水餃,都沒有吃完。我把它們回鍋煎了一下,晚上來家裡吃吧。
他說,好。
她住在瀾光公寓的九層。這並不是一個制高點,但她說,夢醒時分,站在窗前看著這片風雨變遷中巋然不倒的水泥森林,終是心有餘悸。一座風情萬種的城池一定有一顆詭譎叵測的心。
他坐在地板上,背靠著牆。桌上杯盤狼藉。她走過去,躺下來,枕在他的腿上。漆黑逶迤的長髮猶如壯闊的黑暗河流奔向遠方。而地板的涼意一直傳達到她的骨髓深處。
她在夜色中拉過他的手,用指甲輕輕搜羅他的每一條掌紋。
她說,女人永遠都是年輕漂亮的好,相見也是初次邂逅最美麗。這和食物回鍋一個道理,外表烹製得再光鮮,內里卻總不是原來的那個味道了。她看著他的眼睛,問他,像我這樣一身風塵的女人,你是不是很厭惡。
他說,不會的。
她笑了笑,那就好,總沒有被歧視。
她開始輕輕哼唱一首歌。唱得很慵懶,有時聲音還會癟掉。但他覺得很好聽,問她歌曲的名稱。她說,叫做《花兒與少年》。原來有歌詞的,但是忘了。總之就是描寫了一段青梅竹馬的愛情。是我喜歡的第一個男人教我唱的。但是現在,我不僅忘記了歌詞,連他的樣貌也回憶不起來了。
那是一個大她十來歲的男人。她當時還不到二十歲,他在文工團擔任指揮。他演出結束,她到後台找他。她也不說話,就是站在他面前不做聲。一旁卸妝的女歌手看出了端倪,笑著對他說,又是玉樹臨風,又是樹大招風。趕緊開解一下人家小姑娘,不要摧毀了時代的花朵。
他說,那就教我們的花朵一首歌。
就是這首《花兒與少年》。
那個男人對她說,花兒應該和少年在一起。儘管這不是歌詞的原意,但是希望你能明白。
黑暗中,她輕輕地伸過手,撫摸身邊這個少年的臉龐。
【伍】
青草再來蘇城時沒有給他打電話。輕手輕腳地走進髮廊,是為了給他一個驚喜。但他並沒上班,而她無意中聽到了他的蜚短流長在老闆和其他店員之間被活色生香地描繪議論著。
你有本事也去勾搭啊。那是人家的本事。才來幾個月就把她收入麾下了。
這種女人,大概離了男人一天也活不成。
他現在是逍遙。等人家男人回來了,難看的死相在後面呢。
青草找到她的公司。
她衝進她的辦公室,把她的桌上的文案全部摔到地上。拉過她的頭髮死命地往書櫥上撞。罵她,自己是個狐狸,不要帶得別人也一身騷。攀附的姘頭比你大二十多歲,現在又和小十來歲的混到一起。老少通吃也不用到這個份上。你知道他現在的名聲有多難聽。以後人回來了,你想讓他怎麼死。
她的額角開始流血。從頭到尾她都沒有解釋和反抗。
她的同事來拉架。青草把他們推開,說,近墨者黑,你們也少碰我。她回過身去,指著角落裡面無表情的她說,我不會和他分手的。就算我和他分手,你們能成么。你自己好好想想。
青草離開後,她努力地站起來。沒有人上來和她說話。她自己從電腦桌的抽屜里翻出備用的創可貼。把凌亂的頭髮微微攏了攏。在同事們暗暗斜視的目光里提前下班。
晚上她到街心廣場跳舞。沒有一個舞伴在協調性上如她所願,她就獨自在人群中歡舞。旋轉時,透過髮絲的間隙欣賞這座爛醉的城市。手機在口袋裡嗚嗚震動,她知道是他打來的,就輕輕地按下掛斷鍵。他就一遍一遍地打。她最後拿起來接聽。
你在哪。
外面。
街心廣場么。
你不用來,你來我就走。
發生什麼事。
她狠狠地長按掛斷鍵,關機動畫里的玫瑰花凋謝了一地花瓣,然後漸漸消失。
她覺得自己在蘇城的萬丈霓虹中不斷地下墜,失去了方向。她碰到了一個少年,牛仔褲,帆布鞋,一頭軟軟的捲髮像春草一樣在微風裡招搖。但年華似水,她不再是花兒。她已經開到將謝了。恍惚中,她開始懷疑許多年前的那個指揮是愛過自己的,但是他不能愛,不配愛,就把她輕輕地推開。以前,她不能愛他,她還太小。現在,她又不能愛他,她已變老。豆蔻年華,美人遲暮,只要被剝奪了愛情的資格,原來都是一回事。
【陸】
他在她家門口站了一夜。她沒有回家。
她不再到他們髮廊做頭。
他們失去了聯絡。
他獨自去了西部旅行。他從小就厭惡南方的景緻,帶著一副柔弱纏綿的病骨。西北少數民族地區的空闊和蒼莽一直讓他神往。剛剛抵達的那一晚,當地的篝火晚會上,蒙著面紗的回族少女載歌載舞。旋律在火光中回蕩,他一時淚流滿面。是她曾經哼唱過的《花兒與少年》。歌詞是這樣的——迎春花開放千里香,女兒家的心上起波浪。小哥哥呀,小哥哥呀,扯不斷的情思長。
他在飲完當地酒釀後的微醺中沒有聽得清楚,最後那一句說的是青絲,還是情思。可是又有什麼關係,都是一樣的道理。
很久以後,她筆直烏黑的新發已長到很長。只有發梢還殘留那麼一點大波浪的影子。
她微笑著站在鏡子前。剪刀帶著明快犀利的刀鋒之聲向這些波浪宣判死刑。這也是她,在向他做最後的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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