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暴中的《王者榮耀》，能否教會我們如何與遊戲好好相處？

7月3日，《王者榮耀》製作人李旻決定發出那封公開信，以回應外界對這款遊戲的質疑。這時候，他身上壓力非常大。「這種壓力，甚至比以前做不好遊戲的時候還要大」，李旻寫道，「一個人的時候，我甚至想過，這遊戲還能再做下去了嗎？」

這時候的《王者榮耀》，已經是中國最成功的手游，它擁有2億用戶，每天在線人數已經達到8000萬。據騰訊內部人士透露，遊戲每天營收高達1億元。李旻從來沒想過，這款遊戲能達到這個量級，他曾經最擔心的是這款遊戲能不能做成。

沒想到，遊戲成功了，輿論批評也隨之而來，批評它惡搞歷史，批評它吸引太多小學生用戶沉迷其中。終於，到7月3日這天，人民網發出了一條署名為「理觀」的評論：《是娛樂大眾還是「陷害」人生》。

事後人們才意識到，一切只是由此開始，醞釀許久的風暴終於形成，站在巔峰上的《王者榮耀》迎來了成功後最艱難的時刻。

「三板斧」還未落地時

到底是遊戲娛樂了大眾，還是「陷害」了人生，恐怕在賺錢與傷人並生時，更值得警惕。——7月3日，人民網

北京市朝陽區金台西路上，有一棟高大的建築，造型像是一隻豎起來的眼睛，這裡是人民日報大樓。7月3日下午兩點多，「理觀」寫的那篇引起一場巨大風暴的評論，正是從這棟樓的20層發出。標題前還有「人民網一評」幾個字。這意味著，李旻和團隊看到的將是一個系列評論。這個系列有幾篇，他們還不知道。

當時的《王者榮耀》團隊，已經憂心忡忡了。6月底，杭州一位家長兼老師在網上發了一篇文章《我懟天懟地懟「王者」》，流傳很廣。那位老師幾乎把這款遊戲最近的負面新聞全部集合起來：因為打遊戲受阻，十來歲男孩怒踹母親；初二尖子生打遊戲挨批，割腕後跳下17樓；小學生玩「王者」，花去家裡4萬多積蓄，而他媽媽是一位收入較少的清潔工。「在沒有智能手機的時代，『黑網吧』是迫害孩子的『兇手』，」這位老師寫道，而在智能手機時代，「手機遊戲成為了新時代的『黑網吧』。」

小學生成了這款遊戲受到攻擊最嚴重的一個問題。李旻也開始注意到這個事情，聚會時，他常問同事，是否會讓孩子們玩「王者」。一位二年級孩子的媽媽說，現在孩子玩得太多，不得不把手機沒收了。遊戲圈的人尚且如此，圈外人，更會為這個問題煩惱。

《王者榮耀》團隊成員趙銘接受本刊採訪時說，為了應對批評，「王者」團隊成立了不同的小組，研究具體方案。趙銘和同事們每天加班，開會討論，持續了近一周，終於拿出相關對策。

「重要的決策就是針對未成年使用限制。」趙銘說，當時對限制時長提出了不同版本，有團隊提出每天玩2小時，有團隊提出了1小時，「結果我們都知道了，老闆拍板了，1個小時」。

終於，技術團隊加班完成了這個系統。他們在7月2日發布了消息，決定在兩天後推出「最嚴防沉迷措施」，其中，對未成年人在線時間進行了明確限制：12周歲以下（含12周歲），每天限玩1小時，未來還會上線晚上9點以後禁止登錄功能；12周歲以上未成年人每天限玩2小時，超出時間將被遊戲強制下線。此外，李旻團隊還把遊戲接入「成長守護平台」，允許家長對子女賬號進行管理，可以一鍵禁玩；同時，強化實名認證體系。

6月23日，《王者榮耀》位於成都的辦公室里，擺著一排行軍床，供員工休息。（IC供圖）

三種舉措同時推行，李旻的團隊稱之為「三板斧」。沒想到，「三板斧」剛公布一天，還沒等落地，人民網的系列評論就拉開閘門。其評論員「理觀」雖然也注意到了這三種舉措，但稱其效果如何，仍要看時間檢驗。同時，這位神秘的作者還呼籲政府監管，「是否強化遊戲審核？如何建立遊戲監管規範？可否實行手機遊戲分級制度？這些問題都需要相關部門抓緊論證、出台並落實。」

在遊戲從業者看來，目前的監管已經相當嚴格。單是遊戲審批環節，「之前是三個月就可以拿到上線權利，現在變成半年的時間」，遊戲製作人淼森接受本刊採訪時說，遊戲是一個更新換代很快的領域，一款遊戲從開發到完成，大概需要一年時間，「它在線上的存活時間，也就是幾個月。如果審核這麼長時間，再上線，很快就沒有競爭力了」。

作為「網上的人民日報」，人民網的身份令外界對其評論產生諸多解讀。有金融分析師認為，官方媒體發聲，可能意味著監管部門對這家互聯網巨頭不滿，他們進而擔心《王者榮耀》會減少為騰訊貢獻的收入。評論發布第二天，騰訊股價應聲下跌，遭遇2017年以來單日最大跌幅，下跌4.13%，市值蒸發1099億港元。

李旻感到壓力很大，第二天，他再次出面接受採訪，內容以對話形式發表在騰訊遊戲。沒想到，這並未平息爭議之聲，更大的批評浪潮，一波又一波，接踵而至。

700萬斷舍離

政府和遊戲製作方在監管方面也做出了一定的努力……從目前來看，監管的力度和效果與人們的期待存在較大距離——7月4日，人民網

《王者榮耀》的研發團隊在四川成都天府三街的騰訊大廈里。7月3日下午，本刊記者探訪此地，恰好趕上下班時間，六名騰訊員工在附近小店用餐。他們圍坐在綠色塑料椅子上，等著上菜的間隙，掏出手機，低著頭，開始玩「王者」。

風暴眼中的騰訊大廈似乎看不出任何異樣，燈光亮起，該加班的仍然在加班，但波瀾卻在人們的心裡暗涌。

第二天，《王者榮耀》的健康系統開始試運行，首先上線的是對未成年人的年齡限制。李旻解釋說，這個政策是王者榮耀團隊自己就可以操作的。另外需要騰訊整體協調的措施也在加快推行。

他沒說的是，團隊內部，對此爭議很大。「這對我們真的是壯士斷腕的行為」，趙銘說，他們聽說要施行「1小時限制」措施後，「覺得這太誇張了」。這使得遊戲的體驗變得很差，「1小時只能玩三四盤，對滿足用戶需求是非常不夠的」。

他們一直監控著後台數據，分析新政影響。「實名制實行時，我們就有每天監控數據，損失也是挺大的，但我們還是實行了下去。」趙銘說，這次損失同樣巨大。他拒絕透露具體數據，「這個是絕對保密的信息」。

騰訊公關團隊在給本刊的回應中，使用的也是第三方數據：「根據極光大數據《王者榮耀研究報告》顯示，14歲以下用戶佔比3.5%，15-19歲用戶（含18-19歲成年用戶）佔比22.2%。」這比外界盛傳「小學生玩家佔57％以上」的說法少很多，但考慮到2億的用戶基數，3.5%也有700萬人——很多遊戲的全部數據可能都達不到這個數量。瀋陽市文藝二小二年級的教師田耕曾在其班級做過調查，「全班44個人將近三分之二」玩過這款遊戲，年級越高，玩的人也越多。

這確實遠遠超出了李旻最初的想像。「僅僅在一年多以前，我還在為《王者榮耀》能不能存活下去感到焦慮。」李旻說，遊戲開測前一天，他和兩個同事到公司旁邊的小旅館休息，屋裡只有一張床，他們就躺在地板上，徹夜難眠，心裡想著，「這次是不是又失敗了？」

他們已「失敗」過很多次。李旻加入騰訊已經12年，一半時間擔任遊戲製作人。雖趕上了中國進入遊戲時代，但他做得卻很辛苦，常用「立項三年，內測三年，修修改改又三年」來調侃自己過去的工作。

「王者」是2015年立項的，研發過程並不順利，各項數據都不理想。同時，在騰訊內部，另一款叫《全民超神》的遊戲也在同時推進，當時內部更看好後者，資源也向其傾斜。

2015年8月，《王者榮耀》上線測試後，效果非常不好。李旻不得不提出對遊戲進行大幅修改。這引起了內部很大反彈，忍受了幾個月巨大壓力的同事受不了了，有個身高一米八的核心成員，哭著向他提出辭職，他覺得「太痛苦了」。

李旻的壓力也很大，他後來接受《財經》採訪時說，自己「每天都感覺是最後一天來上班」。當時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李旻的團隊甚至不敢把遊戲做到極致，感覺差不多就儘快給玩家測試，再根據反饋結果進行更新。雖然這讓玩家覺得遊戲不夠精細，卻讓李旻團隊反應更快。

結果，這一次做成了。到2015年底，「王者」的日活躍用戶達到了500萬，李旻團隊通過郵件將這個信息彙報到深圳騰訊總部，不久後，馬化騰親自回郵件，對這款遊戲表示肯定。騰訊內部的資源，也開始向他們傾斜。之後，遊戲更是進入爆發期，趙銘稱之為「宇宙級項目，前無古人是肯定的」。

歷史問題

7月6日，中國廣州市，一名玩家在小賣部門口玩王者榮耀。（IC供圖）

像《王者榮耀》一樣，一邊消費歷史文化，一邊歪曲歷史人物，只能形成文化誤讀和價值錯亂——7月10日，新華社

4月14日，劉夢霏趕到了長城附近的瓦廠，參加騰訊研究院聯合高校機構舉辦的一個研討會。她是北師大講師，同時擔任中華遊戲研究協會副主席和遊戲與社會研究協會會長，這次研討會的主題與青少年與網路健康、網路遊戲相關。

劉夢霏自身也是遊戲玩家，從去年開始玩《王者榮耀》。在她看來，「它是一個非常非常典型的流行遊戲」，劉夢霏說，就像流行歌曲、流行電影一樣，「流行的遊戲會更多體現大多數人的喜好，這些喜好未必是好遊戲的標準」。

在研討會上，劉夢霏給《王者榮耀》提了一些建議，比如對遊戲里的歷史人物，做一些補充說明。「《王者榮耀》已經有兩億多玩家，特別是有很多未成年人玩家，」劉夢霏說，這可能會出現一種情況，「很多孩子是先接觸到《王者榮耀》，然後才在學校書本里碰到這些歷史人物。」

接受本刊採訪的數位老師，都表示曾經遇到過類似問題。田耕在課堂上問李白，學生答他是刺客（「王者」中，李白身份是刺客）；她講「金科」和「玉律」，有學生會問：「荊軻不是女的嗎？」

這是輿論批評的核心問題之一。繼7月4日、7月6日人民網接連發布二評、三評之後，7月7日，新華社加入了進來，開始鼓動風暴，先是發表《「王者榮耀」還是「王者農藥」，健康遊戲不止於防沉迷》。7月10日，新華社再發評論提及這款遊戲的歷史問題。

「荊軻變成了手持奇怪兵刃的美女刺客，劉備變成了肩抗火槍身穿風衣的黑幫教父……在手游《王者榮耀》里，幾千年來人們熟知的歷史人物變得面目全非。」新華社記者季小波認為，「像《王者榮耀》一樣，一邊消費歷史文化，一邊歪曲歷史人物，只能形成文化誤讀和價值錯亂。」

而就在這些中央級媒體持續展開批評時，騰訊也在多管齊下，應對這場風暴。一位騰訊中層接受《財經》採訪時透露，他們已經與政府相關部門進行了溝通，「從目前溝通情況來看，政府對騰訊是認可的」。另一方面，早在2月份，騰訊在文化部指導下推出的「騰訊遊戲成長守護平台」相關服務，也加緊了推進步伐。

「現在不僅是『王者』團隊，騰訊集中了整個公司的力量，調動公司各模塊的能力，在建設整個保護未成年人系統」，李旻說，很多工作甚至是騰訊CEO馬化騰親自推動，確認配套策略甚至是細節。

7月11日，新華社刊發「再評」後的第二天，騰訊遊戲公布相關進展：《王者榮耀》健康系統包含的「12周歲及以下用戶21點後限玩」的功能已經開發完畢，在完成必要測試後，將於7月18日上線。同時，這個處於風暴眼中的部門還就輿論關注的熱門話題進行了回應：聯合政府有關部門打擊賬號租賃、輔助認證等「灰產」服務；加派近500名客服，進行用戶答疑、人工審核；推出《王者歷史課》《榮耀詩會》等衍生節目，促進親子良性溝通。

遊戲團隊對這兩檔欄目投入很大，請來馬東、蔡康永等名人講歷史，李元韜等配音演員演繹古詩。

據趙銘介紹，《王者歷史課》和《榮耀詩會》早就有了。在這波輿論風暴颳起前，遊戲團隊就已經預料到可能會出現相關爭議，「很多東西，都會提前布置以防萬一」，趙銘說，「比如歷史課，年前就立項了，只是上線有個周期，等大家看到的時候就已經四五月了」。

如何與遊戲相處？

7月7日，上海，CBA舉辦王者榮耀比賽，江蘇肯帝亞與江蘇同曦在進行比賽。（IC供圖）

與其抨擊手機遊戲開發商為了賺錢不講道德，廣大家長不如反思一下自己的所作所為，是不是盡到了應盡的職責。如果許多家長自己的網癮比孩子還大，我們又該抨擊誰呢？——7月13日，《人民日報》

作為二年級的老師，田耕自己也玩這款遊戲。這讓她和學生們有了共同話題。她利用自習課，利用遊戲里的人物，引導學生們學習文化課。她會按照角色布置作業，讓學生們查遊戲里英雄的真實資料，「（玩遊戲）熱衷用李白，就布置背《俠客行》。喜歡狄仁傑，就講大唐女皇治下的歷史風物。愛用諸葛亮，就必須得學一學『皓首匹夫、蒼髯老賊』」，說到這裡，田耕補充道，這是希望學生們以後打架罵人「也能文雅點，千萬別一張嘴就是生殖器」。

「遊戲這東西真的用好了，能給孩子很多啟發，能帶給他們很多知識。」田耕說，雖然有一些家長和老師會明令禁止學生們玩遊戲，但她覺得這樣對孩子太殘忍。現在的孩子，「脫離開電腦，每天在學校課間午間玩的遊戲，就是跑來跑去，沒有什麼其他的活動」。

在田耕引導下，她班上的學生不但沒耽誤學習，還啃下了十多首李白曹操的詩，開始讀《林漢達中國歷史故事集》，願意研究研究英雄背後的隱藏劇情了。

「我們談遊戲的時候，是有一些固定的偏見的」，劉夢霏分析道。她大學時學的歷史專業，開始做遊戲研究後，曾經就「二十四史」做過研究，統計其中出現遊戲的場景。「我發現裡面出現遊戲的時候，遊戲的人一般都是昏君、伶官，要不就是女性，要不就是小朋友，要不就是動物」，劉夢霏說，傳統文化里灌輸給人們的就是玩物喪志的概念，「沒有用中性的方式去認識它」。

處於風暴中心的李旻，對這個問題也頗有些委屈。「當看到關於《王者榮耀》的負面新聞時，我們的心裡，天然想辯解，這就是一款遊戲啊」，李旻寫道，「和漫畫、電視劇、電影、武俠小說一樣。就因為有人沉迷，就都來怪遊戲，我們覺得有些委屈」。

沉迷與否，在劉夢霏看來，其實是個時間管理問題。「我們很少教孩子時間管理的技巧，導致他們要麼學，要麼玩，中間沒有第三種狀態」，劉夢霏說，現在玩遊戲，已經是一種社交方式，「比如玩《王者榮耀》的小學生，不是單純尋求刺激，很大程度上是在尋找群體認同。如果家長完全禁止遊戲行為，有可能禁止的是孩子的社會化」。

事實上，也根本禁不住。劉夢霏做相關研究時，發現韓國也曾推出過更為激烈的「遊戲宵禁」政策：對於年齡不滿16歲的遊戲用戶，互聯網遊戲運營者在午夜12時至上午6時之間必須自動強制其退出遊戲服務。結果，這個政策使得青少年玩遊戲的時間減少了16-20分鐘。但同時，盜用父母的身份證註冊遊戲的青少年用戶旋即增長了5%，也有一些孩子為了玩遊戲，半夜跑出家門，去一些能夠繞開限制的網吧。結果，為了這二十分鐘的收穫，社會和家庭開始面臨新的、更為糟糕的問題。

在劉夢霏看來，引導孩子如何與遊戲相處，家庭確實是個重要問題。「從國際上來看，遊戲成癮這件事情目前還沒有取得病理上的證據」，劉夢霏說，即便按照通常意義上的遊戲成癮做調查，「85%有遊戲成癮癥狀的孩子，首先是處在家庭社會有一定問題的環境里。而且他會有很多癥狀，『遊戲成癮』只是癥狀之一」。

「同一款遊戲，為什麼有人沉迷，有人不沉迷？搞清楚二者之間差異的原因可能比單純道德批判重要而有益得多。」7月13日，《人民日報》刊發評論，也談及了這款遊戲的問題。從7月3日下午人民網開始發起系列評論算起，到這天上午報紙出刊，針對《王者榮耀》的這場風波整整持續了十天。伴隨著討論的深入，以及騰訊公司在遊戲機制上的改進，輿論焦點開始轉向。《人民日報》這篇評論的結尾就提到，「與其抨擊手機遊戲開發商為了賺錢不講道德，廣大家長不如反思一下自己的所作所為，是不是盡到了應盡的職責。如果許多家長自己的網癮比孩子還大，我們又該抨擊誰呢？」

「我們最近一段時間，很明顯的損失是，大量用戶減少了在《王者榮耀》玩遊戲的時長」，趙銘說，但他覺得，這些不能玩「王者」的用戶，並不會從此不玩遊戲，很可能「立刻就會找別的遊戲來玩。很多人沒意識到，這一次大家不是在和《王者榮耀》開戰，而是要學習如何與遊戲共處」。（文中趙銘、淼森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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