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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輝斌:論明清時期的「水滸傳序」

在「四大奇書」的版本史上,《水滸傳》的版本之複雜,幾乎無可與之相比。而不同版本的《水滸傳》,於卷首又附有不同作者、不同形式的「水滸傳序」(或作「水滸傳敘」),其所述所言,均具有不可低估的小說批評史價值。而且,通過對這些「序」文的考察,以窺探序作者的「水滸」認識觀,以及對有關《水滸傳》版本真偽的甄別,對託名批評本《水滸傳》真偽的辨正等[1],也都是極具助益的。因之,對現所存見之「水滸傳序」進行一番具體研究,也就甚有必要。

據朱一玄、劉毓忱編《水滸傳資料彙編》所載,現已知的「水滸傳序」,共有14篇之多,其具體為:天都外臣《水滸傳序》、張鳳翼《水滸傳序》、李贄《忠義水滸傳序》、五湖老人《忠義水滸全傳序》、天海藏《題水滸傳敘》、鍾惺《水滸序》、金聖嘆《水滸傳序一》、《水滸傳序二》、《水滸傳序三》、王仕雲《第五才子水滸序》、句曲外史《水滸傳序》、陳枚《水滸傳序》、王韜《水滸傳序》、燕南尚生《新評水滸傳敘》[2]。這14篇「水滸傳序」,由明而清,歷經數百年之久,不僅見證了《水滸傳》版本的發展與演變之況,而且也構成了《水滸傳》批評史上一道新的風景,因而頗值重視。本文擬從分期的角度,將其分為明代、明末清初、清代三個階段,以對這14篇「水滸傳序」作一具體述論,並就其所凸顯之批評特點,略作歸納與論析。

一、朱明時期的「水滸傳序」

作為長篇章回體小說,《水滸傳》與《三國演義》等「閑書」一樣,其「故事」雖然均經歷了數百年的演繹過程,但作為定本的「水滸」成書於明代初期,則是無可懷疑的。因為在現所存見的明代6篇「水滸傳序」中,為天都外臣撰寫於「萬曆己丑」的《水滸傳序》一文,即對此進行了記載:「故老傳聞:洪武初,越人羅氏,詼詭多智,為此書,共一百回,各以妖艷之語引於其首,以為之艷。」作者「天都外臣」其人,沈德符《萬曆野獲編》卷五「武定侯進公」條有載:「武定侯郭勛,在世宗朝,號好文多藝能計數。今新安所刻《水滸傳》善本,即其家所傳,前有汪太函序,託名天都外臣者。」[3]汪太函,即汪道昆(公元1525—1593年),初字玉卿,後改字伯玉,號高陽生、南溟、天遊子、太函氏等,今安徽黃山人。有《太函集》傳世,並撰《高唐夢》等雜劇五種。《明史·文苑傳》載其生平。「萬曆己丑」為萬曆十七年,也即公元1589年。《序》文中的「洪武」,為朱元璋年號,凡31年(公元1368—1399年),「洪武初」當指洪武十年(公元1377年)前後,其距萬曆十七年,凡200年之隔。此則表明,汪道昆的《水滸傳序》,雖然為現存明清兩朝14篇「水滸傳序」中的第一篇,但其所序之《水滸傳》,卻並非為「越人羅氏」於「洪武初」而「為此書」的原刻本。對此,《序》文中的「嘉靖時,郭武定重刻其書」又可為之佐證。「嘉靖」為明世宗年號,凡45年(公元1522—1566年);「郭武定」即郭勛,《明史·郭英傳》略載其生平,為武定侯郭英六世孫,嘉靖二十年因事下獄,第二年(公元1542年)十月死於獄中。藉此而觀,則「嘉靖時」所指當在嘉靖元年至十年(公元1522—1532年)前後,其時距「洪武初」約150年,與「萬曆己丑」則僅70年之隔。而武定侯郭勛既在「嘉靖時」「重刻其書」,則其初刻就當在正德(明武宗年號)、弘治(明孝宗年號)、成化(明憲宗年號)甚或永樂(明成祖年號)等朝。而此,即是汪道昆《水滸傳序》所披露的《水滸傳》在萬曆十八年前曾有過三次刊刻的信息。此後數年,余象斗在雙峰堂刻印《水滸傳》時,增補田虎、王慶故事,取書名為《京本增補校正全像水滸志傳評林》,並請「天海藏」寫了一篇《題水滸傳敘》附於卷首,此《序》之末落款為「萬曆甲午歲臘月吉旦」,「萬曆甲午」為萬曆二十二年,即公元1594年。綜此二《序》之所載,《水滸傳》在萬曆中期前的刻印之況,可知者乃為:「洪武初」成書―永樂時初刻(?)―「嘉靖時」重刻―「萬曆己丑」再刻―「萬曆甲午」雙峰堂增刻。

汪道昆的《水滸傳序》,還對《水滸傳》進行了多方面的稱道,綜之為:(一)《水滸傳》「稱為行中第一」,「甚以為太史公演義」,即可與《史記》比美。(二)《水滸傳》所寫,「其地則秦、晉、燕、趙、齊、楚、吳、越」等,「無所不通」;「其人則王侯將相,官師士農,工賈方技,吏胥廝養」等,「無所不有」;「其事則天地時令,山川草木,鳥獸蟲魚」等,「無所不解」;「其情則上下同異,欣戚合離,捭闔縱橫」等,「無所不該」。(三)《水滸傳》的藝術,諸如「紀載有章」、「發凡起例」等,既有如「良史善繪,濃淡遠近,點染盡工」,又有如「百尺之綿,玄黃經緯,一絲不紕」。(四)《水滸傳》並非為「誨盜」之書。此四者即為汪道昆《水滸》認識觀的核心所在。與此認識觀大致相同或相近者,另有張鳳翼《水滸傳序》、五湖老人《忠義水滸全傳序》、鍾惺《水滸序》三文。如鍾惺《水滸序》有云:「漢家博一代奇絕文字,當推《史記》。一部《史記》中,極奇絕者……只在貨殖、滑稽、遊俠、刺客……今代無此人,何怪卓吾氏《水滸》為絕世奇文也者。」認為《水滸傳》可與《史記》並論。但署名為「鍾惺」的這篇《序》文,其作者卻並非為鍾惺,原因是現所存見之《鍾伯敬批評忠義水滸傳》一書,乃系無錫文人葉晝的託名之作,對此,拙著《四大奇書研究》第四編之《明代託名小說批評敘論》一文已有詳考,此茲罷論。

張鳳翼《水滸傳序》之於《水滸傳》的評價,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為《水滸傳》正名,認為宋徽宗時「南衙北司,非京即貫,非球即勔,蓋無刃而戮,不火而焚,盜莫大於斯矣」,而《水滸傳》所寫諸事「令讀者快心」,其非為「誨盜」之作。二是對增補王慶、田虎故事的「水滸全本」表示不滿,認為「刻本唯郭武定為佳,坊間雜以王慶、田虎,便畫蛇添足」。據「坊間雜以王慶、田虎,便畫蛇添足」言,可知張鳳翼此《序》的作年,當在余象斗雙峰堂刻本(萬曆二十二年)之後,因為《水滸傳》有「王慶、田虎」者,乃系余象斗刻印《水滸志傳評林》時所擅增。這樣看來,則《水滸資料彙編》將張鳳翼《水滸傳序》編排於汪道昆《水滸傳序》之後者,實乃不的。五湖老人的《忠義水滸全傳序》,其核心之點在於,認為《水滸傳》是一部「真書」、「真文章」,因而對書中的「梁山公明等,不勝神往其血性」,並認為「總血性發忠義事,而其人足不朽」。正因此,作者在「深賞其血性」的前提下,即對所得「《水滸》正本一集」,於付梓前「佐以評語」,以欲「洵名山久藏」,而「與宇宙共之」。可見,作者對於《水滸傳》乃是相當稱許的。

在「水滸傳序」中,對「忠義」二字充分肯定並大加推崇者,為李贄《忠義水滸傳序》的一個鮮明特點。首先,作者以為司馬遷所稱頌的《說難》、《孤憤》(皆《韓非子》篇名)以比《水滸傳》,認為二者皆為「發憤之所作也」,並指出其所「憤」者,乃皆為「宋事」,如「二帝之北狩」,「南渡之苟安」等;繼而,對「以忠義名其傳」進行了具體闡釋,認為「水滸之眾,皆大力大賢有忠有義之人」,他們「同功同過,同死同生,其忠義之心,猶之乎宋公明也」,原因是宋公明乃「忠義之烈也」。最後則以一段議論收束全篇:「故有國者不可以不讀,一讀此傳,則忠義不在水滸,而皆在於君側矣。賢宰相不可以不讀,一讀此傳,則忠義不在水滸,而皆在朝廷矣。兵部掌軍國之樞,督府專閫外之寄,是又不可以不讀也,苟一日而讀此傳,則忠義不在水滸,而皆為干城心腹之選矣。否則,不在朝廷,不在君側,不在干城心腹,烏乎在?在小滸。此傳之所為發憤矣。」這就是李贄著名的「忠義說」。此《序》之末,另有「庚戌仲夏日虎林孫朴書於三生石畔」的題署,其中「庚戌」所指為萬曆三十八年(公元1610年),其時李贄已死八年,則「孫朴書於三生石畔」者,當是指李贄批評本《忠義水滸傳》在萬曆三十八年板梓時,刻印者乃請孫樸重新書寫了此序,以便刻工雕刻。其時,距李贄在武昌批點《水滸傳》的萬曆二十年(公元1592年)[4],已有近20年之隔。

二、明末清初的「水滸傳序」

現所存見的明末清初之「水滸傳序」,主要為金聖嘆的《水滸傳序一》、《水滸傳序二》、《水滸傳序三》三文。這三篇《序》文,在巴蜀書社1997年版《金聖嘆文集》中,分別被稱為《貫華堂批第五才子書序一》、《貫華堂批第五才子書序二》、《貫華堂批第五才子書序三》;而江蘇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金聖嘆全集》之《貫華堂第五才子書水滸傳》,則將其依序作《序一》、《序二》、《序三》。金聖嘆生於明神宗萬曆三十六年(公元1608年),死於清世祖順治十八年(公元1661年),這三篇《水滸傳序》皆為其寫於33歲時的明思宗崇禎十四年(公元1641年)。金聖嘆一人而為所批《水滸傳》連寫三《序》,這在中國小說批評史上,實屬絕無僅有之例,則其對《水滸傳》的喜愛程度,藉此即可窺其大概。

金聖嘆的這三篇《水滸傳序》,就其所述寫的內容而言,實際上為他批點《水滸傳》的一篇指導「大綱」。正因此,金批本《水滸傳》中數以十計之回評(連同「楔子」共71篇回評),即無不與此「大綱」的關係密切。此則表明,這三篇《水滸傳序》,實乃為金聖嘆精心結撰的產物,而與附於卷首的《讀第五才子書法》構成了一個批評「大綱」的整體。

《序一》為三篇《序》之最長者,其主要是述說了六經興廢之大端與聖人著書之大略,並標舉「莊周、屈平、馬遷、杜甫以及施耐庵、董解元之書」以為六才子之書。按其內容言,大致可分為三部分。從開篇的「原夫書契之作,昔者聖人所以同民心而出治道也」,到「仲尼不但無作書權,是亦無燒書之權者也」為第一部分。這一部分主要認為,上古時期的《易》、《禮》、《書》、《詩》等經書,皆為「有德」、「有權」之「聖人」所作,但不是「聖人」而為「庶人」的孔子,卻撰著了《春秋》一書,且亦在經書之列。而「自仲尼以庶人作《春秋》,而後世巧言之徒,無不紛紛以作,紛紛以作既久,龐言無所不有,君讀之而旁皇於上,民讀之而惑亂於下,勢必至於拉雜燔燒,禍連六經」。將「聖人作書」與「庶人作書」進行對比,其意旨在表明,朝廷若要誅斬作書者,首先就得從被稱為「至聖先師」的孔子開刀;若要禁書與燒書,首先也得從孔子的《春秋》開刀。所言擲地有聲,直令朝廷無以措手。

第二部分從秦始皇「燒書而並燒聖經」說起,認為「燒聖經者,始皇之罪也;燒書始皇之功也」。即在金聖嘆看來,歷史上的秦始皇「燒書」,其實是一件堪值稱道的盛事,只是不應該將那些「經書」燒掉,因為那些「經書」乃皆為「聖人」所作。由於秦始皇的「燒書之舉」,而使得「漢興」之際,乃「大求遺書」於天下,其最終的結果,則是導致了「一時得書之多,反更多於未燒之日」現象的存在,因之,「自古至今」,「人則知燒書之為禍至烈,又豈知求書之為禍尤烈哉」?而「求書」之所以為禍且尤烈,是因為「求書是縱天下之人作書也」,「縱天下之人作書」,則使得「民不知偷,讀諸家之書則無不偷也;民不知淫,讀諸家之書則無不淫也;民不知詐,讀諸家之書則無不詐也;民不知亂,讀諸家之書則無不亂也」。金聖嘆認為,因「求書」所致,使得「諸家之書」竟然是「壞牛折軸不能載,連閣復室不能庋」,而這麼多的「諸家之書」,則又導致了民之「偷」、「淫」、「詐」、「亂」的產生,社會不安定的因素,即皆因此而始。所以作者又說:「燒書之禍,禍在並燒聖經」,「求書之禍,禍在並行私書」,「燒聖經而聖經終大顯於後世,是則始皇之罪猶可追也;若行私書而私書遂至災害蔓延不可復救,則是漢人之罪終不活也」。將始皇「燒書」與漢初「求書」進行反覆對比,以表明自漢興以來,包括「天子之教詔」在內的「諸家之書」,都屬於罪魁禍首,都應該遭到封殺。這其實是在正話反說。即金聖嘆認為,自漢興以來的「諸家之書」,其作者雖非「有德」、「有權」的「聖人」,但卻是既燒不得也禁不得的,因為這類非「聖人」所作之書,並不具有「誨偷」、「誨淫」、「誨詐」、「誨亂」的作用。

通過以上兩個方面的對比論證後,文章在第三部分中,就很自然地與「水滸傳序」進行了關聯。首先,文章以設問的筆法,將古之作者分為兩類,即聖人與才人,認為《六經》之後,才人不僅是作書者眾,而且是各有其才,以致「世不相延,人不相及」。繼而,則曆數由先秦而至元明之際的才人及其之才,認為「莊周有莊周之才,屈平有屈平之才,馬遷有馬遷之才,杜甫有杜甫之才,降而至於施耐庵有施耐庵之才,董解元有董解元之才」(金聖嘆因認為《水滸傳》的作者為施耐庵,故乃有「施耐庵有施耐庵之才」云云)。此六人是為「六才子」,其書則即「六才子書」。最後,以「故若莊周、屈平、馬遷、杜甫以及施耐庵、董解元之書,是皆所謂心絕氣盡,面猶死人,而後其才前後繚繞得成一書者也。莊周、屈平、馬遷、杜甫,其妙如彼,不復具論。若夫施耐庵之書,而亦必至於心盡氣絕,面猶死人,而後其才前後繚繞,始得成書」一段文字作結,認為施耐庵《水滸傳》與司馬遷《史記》、杜甫詩歌等一樣,即其皆為作者的嘔心瀝血之作。就這樣,金聖嘆即巧妙地將《水滸傳》抬到了與《莊子》、《楚辭》、《史記》、杜詩等比美的高度,並且以此「六才子書」來抗衡於為歷代執政者所稱道的《六經》。所以,從總的方面講,充分肯定施耐庵與《水滸傳》的社會地位,即為《序一》的主旨之所在。

《序二》雖然稱梁山眾人為「揭竿斬木之賊」,但其重點卻是對「忠義」說的質疑與辨駁。正因此,金聖嘆即如是寫道:「由今日之《忠義水滸》言之,則直與宋江之賺入伙,吳用之說撞籌,無以異也。……名之不辨,吾以疑其書也;志之不端,吾以疑其人也。削忠義而仍水滸者,所以存耐庵之書其事小,所以存耐庵之志其事大。」由是而觀,可知力主去偽存真,還《水滸傳》以本來面目,即為《序二》的主旨之所在。

《序三》主要著眼於藝術的角度,對《水滸傳》的寫作特點,人物形像的刻畫,情節的安排等,均進行了較為全面之評論,且見解獨到,堪稱為一篇具有專論性質的「《水滸傳》藝術論」。而尤值注意的是,在這篇「藝術論」中,金聖嘆還從理論的角度,對《水滸傳》作者的創作論、方法論等進行了總結與歸納,並提出了「十年格物」與「一朝物格」等說,以使之成為其小說批評理論中著名的「格物論」。

所謂「格物」,本指對事物原理的推究,語出《禮記·大學第四十二》:「致知在格物,格物而後知至。」鄭玄注云:「格,來也。物,猶事也。其知於善深,則來善物;其知於惡深,則來惡物,言事緣人所好來也。」[5]後來朱熹把《論語》、《大學》、《中庸》、《孟子》合稱為「四書」,並撰《四書章句集注》一書,其著名的「格物致知論」,即因此而始,並成為後世儒學論爭中的一個重要命題。所謂「格物致知」,說到底,就是指通過對事物的研究而獲得知識與道理。金聖嘆以其批評家的敏銳眼光,從儒學論爭中受到啟發,將其借來用以評論《水滸傳》,而成為「文學格物」論的先驅。不獨如此,金聖嘆還認為:「格物之法,以忠恕為門。何謂忠?天下因緣生法,故忠不必學而至於忠。」其中的「因緣生法」,乃佛家語,出自龍樹《中論·觀四諦品》之「三不謁」:「眾因緣生法,我說即是空。」其意是說,宇宙間萬物皆依靠多方面的條件而產生,與其自身的本性並沒有必然的聯繫。即在金聖嘆看來,將儒學中的「格物之法」與佛學中的「因緣生法」相結合,就一定會取得令人矚目的成就來,而施耐庵就是這樣的一位「才人」,他的《水滸傳》之所以非同一般者,其原因即在於者。對於金聖嘆的這一認識,第五十五回回前評中的一段文字,又可為之佐證。其云:

蓋耐庵當時之才,吾直無以知其際也。……因緣生法,一切具足。是故龍樹著書,以破因緣品而弁其篇,蓋深惡因緣;而耐庵作《水滸》一傳,直以因緣生法,為其文字總持,是深達因緣也。夫深達因緣之人,則豈唯非淫婦也,非偷兒也,亦復非奷雄也,非豪傑也。……彼固宿講於龍樹之學者也。講於龍樹之學,則菩薩也。菩薩也者,真能格物致知者也[6]。

由此不難看出,金聖嘆之於施耐庵與《水滸傳》的批評,確實是將儒學(格物之法)與佛學(因緣生法)結合在一起的。正因此,其於《序三》中對施耐庵的這種「格物」之作為,即大加稱道,認為「天下之文章,無有出《水滸》右者;天下之格物君子,無有出施耐庵先生右者」!此則表明,立足於「格物論」的角度,對施耐庵與《水滸傳》藝術大加稱道者,即為《序三》的主旨之所在。

三、清三百年的「水滸傳序」

由於金聖嘆對《水滸傳》別出心裁的批點,以及三篇《水滸傳序》在輿論方面所起到的重要作用,使得一部七十回本的金批本《水滸傳》,在明末清初的社會各階層廣為流傳(其間雖然曾一度遭到禁毀),而坊間也趁此機會大肆翻刻與板行,如清世祖順治十四年為南京醉畊堂所刻印的《第五才子書》一書,即為其例。順治十四年,為公元1657年,其時距金批本《水滸傳》首刻於貫華堂的崇禎十七年(公元1644年)[7],僅13年之隔,且金聖嘆當時也健在人世。醉畊堂,為明末清初文學家周亮工(公元1617—1672年)在南京的刻書之坊,其曾以刻印《李卓吾先生批評西遊記》、李漁序本《四大奇書第一種》(即毛宗崗父子批點的《三國演義》)等小說而知名當時。《第五才子書》卷首所附王仕雲《第五才子水滸序》,為現所存見之清人「水滸傳序」的第一文。其開首有云:「《水滸》七十回,為一百八人作列傳」,表明其所序者即為金聖嘆批點的七十回本《水滸傳》,則其所用底本為貫華堂本,當乃無疑。王仕雲的《第五才子水滸序》,主要涉及了四個方面的內容:一是認為《水滸傳》所寫「與宣淫導欲諸稗史迥異」;二是指出《水滸傳》於書名冠「忠義」二字者,並非作者之意;三是對金聖嘆稱《水滸傳》為「五才子書」大加讚賞;四是補金聖嘆之意「所未逮」者。其所補者為:「《水滸》百八人,非忠義皆可為忠義,是子輿氏祖述孔子性相近之論,而創為性善之意也夫。」之後,是「時順治丁酉冬月桐庵老人書於醉畊堂墨室」的題款。既自稱「書於醉畊堂墨室」,則這位王仕雲就必當與周亮工頗具交誼,否則,他就不會應醉畊堂主人之邀,為其所刻《水滸傳》撰寫《第五才子水滸序》的。

還值一提的是,醉畊堂所刻本《第五才子書》,在王仕雲《第五才子水滸序》之後,還附了一篇《水滸傳總論》,且其篇幅較《第五才子水滸序》乃三倍有餘。在這篇《水滸傳總論》中,王仕雲毫無遮掩地托出了他對《水滸傳》與金批《水滸》的看法,認為:「細閱金聖嘆所評,始以天下太平四字,終以天下太平四字……發明作者大象之所在。抬舉李逵,獨罪宋江,責其私放晁蓋,責其謀奪晁蓋,其旨遠,其詞文。」又認為「《水滸》可不傳,而聖嘆評其文,望如評其人,非教天下以偷也,教天下以止偷之法也。余不喜閱《水滸》,喜閱聖嘆之評《水滸》,為其終以惡夢,有功於聖人不小也。」凡此表明,王仕雲雖然「不喜閱《水滸》」,卻是「喜閱聖嘆之評《水滸》」的,則其為金聖嘆的一位知音,乃不言而喻。而金批本《水滸傳》在當時深受人們所喜愛者,僅此即可見其一斑。

其實,在有清一代喜愛金批本《水滸傳》者,也還大有人在,如雍正刻本《水滸傳序》的作者句曲外史,光緒十四年刻本王韜《水滸傳序》所介紹之況等,即皆為其例。雍正刻本的全稱為《繪圖增像五才子書》,所附句曲外史《水滸傳序》之末,有「雍正甲寅上伏日」云云,「雍正甲寅」為清世宗雍正十二年(公元1734年),其時醉畊堂本《第五才子書》已刻印了77年。之所以說句曲外史亦屬喜愛金批本《水滸傳》者,是因為其《水滸傳序》中有如此一段文字:「文章升降,關乎時代,至於稗史,豈亦有不盡然者歟?是書吳門金聖嘆批註,久行於世,字多漫滅,懷德主人庀工新之,以公同好。余……把一卷讀之,不覺欲竟全部,讀全部既,輒再之,不欲去手。世之賞奇者,定復如此。當亟與新城先生諸說部並行。」很顯然,句曲外史「把一卷讀之,不覺欲竟全部」的《水滸傳》,即為金聖嘆所批點之《水滸傳》,因其「久行於世」,使得有些「批註」的「字多漫滅」,因而才有好友「懷德主人庀工新之」之舉,並使之「與新城先生諸說部並行」。王韜所序之《水滸傳》,為光緒十四年(公元1888年)刻本《第五才子書》。王韜在其《水滸傳序》中,雖然對金聖嘆於《水滸傳》的批點持排斥態度,認為其乃「獎盜之書也」,「固可拉雜摧燒」之,但其中的一段文字,卻將金批本在當時所受讀者喜愛的程度,進行了如實介紹。其云:「《水滸傳》一書,世傳出施耐庵手。其殆有寓意存其間乎?抑將以自寄其慨喟也?其書猶未甚知名,自經金聖嘆品評,置之第五才子書之列,其名乃大噪。」《水滸傳》自問世之日始,其由「未甚知名」到「名乃大噪」,完全是因金聖嘆的「品評」與「置之第五才子書之列」而使然,則金聖嘆於《水滸傳》之功,實乃大焉。

當金批本《水滸傳》在有清一代盛行時,另一種版本的《水滸傳》也在當時的社會上流行,此即一百二十回本的《水滸傳》,陳枚所序乾隆刻本《水滸傳》,燕南尚生所序光緒刻本《水滸傳》,即皆為此種《水滸傳》。陳枚所序《水滸傳》,為乾隆元年(公元1376年)大道堂刻本,其序文不足300字,主要對《水滸傳》中的「百單八人」之所作所為進行了評價,認為「天下正氣男子」,都應當「效群雄下半截」,也即歸順朝廷,建立功名,若果能如此,則此書「可以不朽矣」。僅此即可表明,作者的「正統觀」是相當強烈的。

燕南尚生《水游傳序》所持《水滸》認識觀,則與陳枚《水滸傳序》乃完全相悖。燕南尚生所序之《水滸傳》,為光緒三十四年保定直隸官書局排印本,光緒三十四年為公元1908年,其時已為「革命」時期,故燕南尚生之「水滸傳序」,不僅名為《新評水滸傳敘》,而且於《水滸傳》的認識,無論是思想內容方面,抑或是藝術審美方面,都是站在時代的制高點上進行審視,故其視野之開闊,論評之新銳,均非上述諸「水滸傳序」所能比擬。如其認為:「小說為輸入文明利器之一,此五洲萬國所公認,無庸喋喋者也。」曰「文明利器」,曰「五洲萬國」,皆乃前所未有者。接著,作者又以詰問的語氣寫道:「《水滸傳》果無可取乎?平權、自由,非歐洲方綻之花,世界競相採取者乎?盧梭、孟德斯鳩、拿破崙、華盛頓、克林威爾、西鄉隆盛、黃宗羲、查嗣庭,非海內外之大政治家、思想家乎?而施耐庵者,無師承、無依賴,獨能發絕妙政治學於諸聖豪傑之先,恐人之不易知也。」將施耐庵與盧梭、孟德斯鳩、華盛頓、林威爾、西鄉隆盛等世界名人並論,其意是說,《水滸傳》乃足可與世界文學媲美!正因此,作者又明確指出:「《水滸傳》者,祖國之第一小說也;施耐庵者,世界小說家之鼻祖也。」並認為,《水滸傳》是「講公德之權輿也,談憲政之濫觴也」,即使是「宣聖(孔子)、亞聖(孟子)、墨翟、耶蘇、釋迦、邊沁、亞里士多德諸學說,亦誰有過於此者乎」?這是自有小說批評以來,對施耐庵與《水滸傳》所作的最高評價!

四、明清「水滸傳序」的批評特點

序作為一種批評形式,在明清小說批評史上,不僅佔有相當重要的地位,而且也頗具助推小說繁榮與傳播之功能。而後者,即是刻印者每刻印一部小說都請人寫序的原因之所在,這在《水滸傳》是如此,在《三國演義》等小說亦是這樣。從小說批評的角度言,小說所附序之內容,既是序作者小說認識觀的一種具體反映,又對讀者於小說的閱讀、品鑒,以及其小說觀念的更新等,也是不無助益的。以上對明清時期14篇「水滸傳序」(若加上王仕雲《水滸傳總論》則為15篇)的分期論述表明,這些「水滸傳序」之所序者,雖然內容不盡相同,認識也各有所別,但卻均具小說批評之特點,這是頗值注意的。這14篇「水滸傳序」所具之批評特點,要而言之,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其一是確立了《水滸傳》的社會地位。作為一部長篇章回體小說,《水滸傳》最初並不為人們所熟悉(雖然汪道昆《水滸傳序》等,曾將其比之為《史記》),其之所以能引起社會各階層的關注者,誠如王韜《水滸傳序》所言,乃是「經金聖嘆品評,置之第五才子書之列」之後,才使得「其名乃大噪」的。王韜的《水滸傳序》一文,雖然對金批本《水滸傳》多有微詞,但其於此之所言,卻是完全可以據信的。此則表明,金聖嘆所撰三篇《水滸傳序》,每篇都是堪稱為宣揚《水滸傳》之力作的。而事實也正是如此。如上所述,其於《序一》中將《水滸傳》與《史記》、杜詩等比美,在《序二》中力辨「忠義」之非,於《序三》中對《水滸傳》藝術進行充分肯定等,就都屬「前不見古人」之舉。而燕南尚生《水游傳序》著眼於「五洲萬國」的角度,對施耐庵與《水滸傳》所作之評價,則更是將《水滸傳》抬到了世界文化的高度進行認識,從而拉近了《水滸傳》與世界文學的距離。燕南尚生站在世界文化高度對《水滸傳》所作的評價,在整個明清小說批評史上,也是並不多見的。

其二是承擔了讀者閱讀《水滸傳》的引導作用。從鑒賞學的角度講,每種《水滸傳》刻本所附之「水滸傳序」,都是具有程度不同之引導讀者如何讀《水滸傳》的作用的,所以,14篇「水滸傳序」,又實際上兼顧著「水滸傳讀法」之功能。雖然,金聖嘆曾為其批評本《水滸傳》專門寫了一篇《讀第五才子書法》,但其三篇《水滸傳序》也還是可目之為「讀法」的,如《序三》之「《水滸》所敘,敘一百八人,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氣質,人有其形狀,人有其聲口」等一段文字,即具有從人物刻畫的角度,指導讀者去讀「一百八人」之傳的特點。而燕南尚生《新評水滸傳敘》,則更是從社會學、政治學、倫理學等方面入手,對讀者之如何閱讀《水滸傳》進行了悉心引導。如其中有云:「述政界之貪酷,差役之橫惡,人心之叵測,世途險阻,則社會小說也;平等而不失泛濫,自由而各守規範,則政治小說也;石碣村之水戰,清風山之陸戰,虛虛實實,實實虛虛,則軍事小說也;黃泥岡之金銀,江州城之法場,出入飄忽,吐屬畢肖,則偵察小說也;王進、李逵之於母,宋江之於父,魯達、柴進之於友,武松之於兄……無一不合至德要道,則倫理小說也;一切人於一切事,勇往直前,絕無畏縮氣象,則冒險小說也。」在這段文字中,作者從不同的有度切入,以引導讀者對小說中不同情節、不同人物進行具體認識,既娓娓道來,又分析鞭辟入裡,其雖不是「讀法」,卻勝似「讀法」。而最先作如此引導者,汪道昆《水滸傳序》則乃開風氣之先,其後的句曲外史《水滸傳序》、王韜《水滸傳序》等,亦多有類此者,恕不一一。

其三是傳遞了《水滸傳》版本的重要信息。《水滸傳》自「洪武初」始成書後,在由「永樂初刻本」(?)至光緒三十四年刻本問世的整500年時間裡,明清兩朝的官方與坊間共刻印了多少次,這是迄今為止誰也無法弄清楚的一個問題。但據上述14篇「水滸傳序」之所載,可知至少有14種之多。其具體為:永樂初刻本(?)、嘉靖時重刻本(又稱「郭武定本」)、萬曆己丑刻本(即汪道昆序本)、萬曆甲午刻本(即天海藏序本)、張鳳翼序本、萬曆三十八年刻本(即李贄批評本)、五湖老人序本、崇禎十七年刻本(即金聖嘆貫華堂批評本)、四知館刻本(即鍾惺序本)、順治十四年刻本(即王仕雲序本)、雍正刻本(即句曲外史序本)、光緒十四年刻本(即王韜序本)、乾隆元年刻本(即陳枚序本)、光緒三十四年刻本(即燕南尚生序本)。在這些刻本中,既有一百二十回本,也有一百回本,更有七十回本(或稱七十一回本),其繁本、簡本、節本(「腰斬」本),應有盡有,而白文本、批點本、繡像本,更是異彩紛呈,二者的互為關聯,使得明清時期的《水滸傳》刻本,既變化多端而又交相輝映。僅就這14種刻本而言,若以500年計之,則平均每35年刻印一次(或一種),而實際的情況,應遠非如此。但這一併非實況的版本信息,對於從傳播學的角度研究《水滸傳》而言,已是非常重要的,因為藉之乃可窺知《水滸傳》在明清時期傳播盛況之一斑。

注釋:

[1]關於小說的託名批評,以及託名批評者批評之實況等,可具體參見中國文聯出版社2001年出版之批著《四大奇書研究》第四編之《明代託名小說批評敘論》一文,第223頁—235頁。

[2]另有楊定見《忠義水滸全書小引》、大滌主人《刻忠義水滸傳緣起》、廷月草堂主人《題抄本水滸傳首》等文,亦具有「水滸傳序」的特點,但因其題目之末並未標明「序」或「敘」,故本文未將其列入討論的範圍,特此說明。又,本文以下所引明清明期的14篇「水滸傳序」之原文,皆系據朱一玄、劉毓忱《水滸傳資料彙編》而為,不另作注。亦特此說明之。

[3]沈德符《萬曆野獲編》卷五,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139頁。

[4]關於李贄批點《水滸傳》的地點與時間,具體參見拙著《四大奇書研究》第三編《李贄批評的真偽》一文(第199頁—212頁),該書由中國文聯出版社2001年出版。

[5]鄭玄注、孔頴達等正義《禮記正義》卷六十,《十三經註疏》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673頁。

[6]金聖嘆《金聖嘆全集·貫華堂第五才子書水滸傳》,江蘇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314頁—第315頁。

[7]金批本《水滸傳》所附之三篇《水滸傳序》,雖然皆寫於崇禎十四年,但其卻實際刻印於三年後的崇禎十七年,對此,拙著《四大奇書研究》第三編《金批的成書年代》一文(第212頁—222頁)乃有詳考,可參看。

(本文原載《聊城大學學報》2013年3期,第1—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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