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0年殖民地的「美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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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米爾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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擺脫殖民的方式通常是選擇獨立，而波多黎各人卻選擇加入美國。

2017年6月11日，波多黎各舉行第五次獨立公投，97%的投票者選擇了「成為美國的一個州」，完全獨立僅獲得1.5%的票數，建議維持現狀的選項得票率更低，只有1.32%。在民族主義盛行的當下，一個可以擁有獨立主權的政治實體，卻選擇投入美國的懷抱，確實令人好奇。

這是波多黎各歷史上第五次公投，前4次分別是1967年、1993年、1998年、2012年。不過公投結果並沒有法律效應，波多黎各能否成為美國的一個州，還需要美國國會的同意。

當然，波多黎各與美國並不是傳統上國與國之間的關係，在此之前，波多黎各已經是美國的一個自治邦，其公民也算是美國公民。但與嫡出的州相比，波多黎各怎麼著也是名不正言不順。

波多黎各的全境地圖 / Wikiped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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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2年美國正式確定了波多黎各自治邦的地位，島上各個政治流派便開始蓬勃發展，主要黨派有主張維持自治邦地位的人民民主黨、要求徹底成為美國一個州的新進步黨，以及波多黎各獨立黨。

各派為了各自理念不斷地奔走，導致一些組織開始用上非法手段，最有名的一次是1952年波多黎各民族主義者試圖刺殺哈里·杜魯門總統，導致好幾位眾議院議員被射傷。

但是此時的波多黎各人卻顯示出了耐人尋味的態度。1967年的公民投票顯示大約有60.4%的波多黎各人願意保留自治邦地位，贊成獨立的人數不到1%，甚至遠遠低於要求徹底加入聯邦的39%。

20世紀30年代波多黎各的甘蔗種植工人 / Wikipedia

原因很簡單，波多黎各和美國本土的經濟聯繫更深了。美國大蕭條期間，羅斯福新政著實幫助了波多黎各，讓波多黎各切身感受到了來自老大的力量。但是民族主義作祟，波多黎各人覺得自治邦的身份非常不錯，既能夠得到來自聯邦的援助，又不失去自己的獨立性。

不過人民對政府的不滿是永遠的，對自治邦的態度也在變化。尤其是波多黎各在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經歷了劇烈的社會變動。農業失去主宰地位，製造業、城市和郊區定居點的數量和規模都在快速增長。

美國與波多黎各在地圖上的相對位置 / Wikipedia

此外，隨著越來越多的波多黎各人在往美國遷移，見證了美國本土的繁榮。與此同時波多黎各與美國的文化、政治和經濟聯繫也在增加。美國政府在1974年推出了食品券，以改善較為貧窮的居民的飲食。到一九八零年，約有五分之三的波多黎各人從中獲益。

到了1998年，支持自治邦的波多黎各人只佔到0.1%，支持獨立的人佔2.5%，而支持加入美國的波多黎各人達到了46.5%，剩下的50.3%選擇了以上都不是，還有0.3%棄權。

波多黎各的經濟構成，製造業佔了大頭 / Wikipedia

21世紀，波多黎各的經濟迫使他們必須在民族主義和個人生活之間選擇。由於自治邦的政策，聯邦政府在波多黎各的稅收很少，波多黎各人也無需交納美國人那樣沉重的個人所得稅。比如「國際金融中心監管法」第273號法案，規定的各種稅收優惠讓很多美國企業從中獲益。

這些稅收優惠適用於任何國籍的投資者和企業主，但對美國公民來說是獨一無二的，特別是考慮到波多黎各畢竟是美國領土，美國公民如果想要移居這裡和移居到其他的州是沒有本質區別的。

隨著美國國稅局第936號公司激勵措施到期，美國的稅收政策已適用于波多黎各。這個對波多黎各的經濟至關重要，因為它確定了在波多黎各定居的美國公司免稅，並允許其在波多黎各的子公司隨時將其收入發送給母公司，而無需支付聯邦企業所得稅。大量的外來投資讓波多黎各被世界銀行認可為高收入和高競爭力經濟體。

對美國企業來說，波多黎各是個好地方 / Flickr

但是免稅意味著公共的財政收入其實沒有增加，波多黎各依靠著美國本土的投資在過去十年的時間內保持相對較低的通貨膨脹率。

結果是，其民生水平雖然遠高於世界平均水平，但是其政府的七百億的公共債務已經相當於國民生產總值的103％，政府赤字也達到了25億美元。

和波多黎各人民的生活更為息息相關的是波多黎各的經濟已經連續衰退了近十年了，其貧困率已經達到了45％，失業率也達到了12.4％，是美國本土的兩倍以上。

2016年，實在支撐不住的波多黎各停止為高達700億美元的債務支付本息，成為美國第一個違約的州級政府。

2017年的公投，波多黎各人就是想成為美國第五十一個州，因為只有靠聯邦政府才能讓他們擺脫目前的困境。但是美國對波多黎各的態度就不是很友好了。

全民公投中，支持成為美國一個州的公民 / 視覺中國

「美國化」未遂

那麼，波多黎各為什麼是美國的自治邦？這一地位是怎麼來的？為什麼波多黎各人削尖腦袋想成為美國的州呢？

這一切，都要追溯到1898年的美西戰爭。

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前美國的外戰屈指可數，而美西戰爭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戰。此戰讓美國從西班牙處奪得了菲律賓、關島和波多黎各。

但是此時，不少波多黎各人其實是非常反感美國的。這不難理解，波多黎各和美國無論民族還是文化都格格不入。

美國人說英語，是盎格魯撒克遜人的後裔，信仰新教。而波多黎各是西班牙殖民地，信奉天主教徒的拉丁人，操一口西語。

1858年西班牙皇室法令進行的人口普查發現，當時的波多黎各人口分布比例：34萬人是混血兒，確定為白人的有30萬，還有4.1萬是黑人奴隸。

2014年的基因檢測發現，波多黎各52.6％至84％的人口在母系血統中具有一定程度的美洲印第安人DNA。這與美國本土有很大區別。

美國奪取波多黎各後，曾試圖把波多黎各「美國化」。美國接管初期，波多黎各本土教育界人士曾對美國在波多黎各普及美國化教育的舉措表現出極大的支持。

原因很簡單，19 世紀末期波多黎各人口約為100 萬，學齡兒童數量約30 萬，然而兒童入學率不足10%。美西戰爭之後，波多黎各的西班牙教師大部分都返回西班牙，波多黎各本土教育體系便陷入混亂。

美國接管波多黎各伊始就著手籌建中小學，並於1903年創建了波多黎各第一所綜合性大學——波多黎各大學。對波多黎各落後的教育狀況進行評估之後，美國隨即開始了全面的美國化教育行動。

諷刺美國人強制灌輸美國化教育的漫畫 / Wikipedia

與美國本土教育體制不同的是，美國在波多黎各更多是採取集權式的教育管理模式，將波多黎各全島分為6大教學區，進行統一協調管理，規定學生必須學習英語，教師要努力教會學生掌握英語並使其成為第一官方語言。

美國接管波多黎各的頭兩年，波多黎各每所學校都要求學生必須學習英語和西班牙語，了解美國歷史並熟悉美國地理，每所學校都要懸掛美國國旗。除了開展英語教學和培養對美國的忠誠之外，美國政府也要求波多黎各學生頌唱美國國歌，充分參與美國式體育活動。

這些措施讓不少波多黎各人「粉轉黑」，搖身一變成了民族主義者。1900年，波多黎各最大的教師團體「波多黎各教師協會」開始舉行集會，抵制美國政府的一系列教育法令，宣揚民族主義。隨後，波本土知識界人士積極倡議構建波多黎各民族身份認同，並與美國劃清界限，打造波多黎各本土特色文化。

60年代在學習英語的波多黎各年輕人 / Flickr

波多黎各的教育總長保羅·G·米勒意識到過度強調英語學習會讓民眾產生較強的逆反心理，可能引發大規模的社會衝突。因為此時的波多黎各已經有了自己的文化認同——隸屬於伊比利亞文化的波多黎各，與美國的盎格魯文化圈格格不入。

於是，米勒在英語和西班牙語方面做了平衡處理，在致美國內政部部長的信中，建議將西班牙語列為基礎階段( 小學一至四年級) 的教學語言，英語作為高年級後期（中學八至十年級）的教學語言，而中間的五至七年級需將英語和西班牙語共同列為教學語言。

之後的教育總長基本沿襲米勒的措施，將西班牙語與英語並重。這些措施極大地滿足了波多黎各人的民族主義情緒，波多黎各自此以後失去了美國化最好的機會。美國人口普查局的2015年調查顯示，94.1％的波多黎各成年人講西班牙語，5.8％只說英語，78.3％英語不是「很好」。

至今，波多黎各依然是拉丁文化佔主導 / Pixabay

美國說不

與很多以霸佔別人領土為樂的超級大國不同，美國人似乎對於送上門來的波多黎各不感興趣。否則，美西戰爭後，美國大可以直接把波多黎各併入美國，成為州，而不是享有高度自治權的自治邦。

當然，從法律角度來講，波多黎各成為美國的一個州不是不可能。根據美國憲法第四條第三款，「國會得准許新州加入聯邦；如無有關各州之州議會及國會之同意，不得於任何州之管轄區域內建立新州。」

2012年波多黎各的公投就已經顯示出波多黎各人想成為美國州的願望，但是美國國會顯然不熱衷為本國領土添磚加瓦。由於公投中出現很多空票，國會認為這無法反應波多黎各人的真實意願，決定不理睬公投結果。

要成為美國的州，光公投不行，還得美國國會首肯 / Wikipedia

2017年的投票結果，雖然有97%的投票者想成為美國的州，但投票者只佔了選民的23%。想必國會也不會為此大費周章。畢竟，法理上，波多黎各是受美國憲法和美國總統領導的，公投只是民意的表達而已，並沒任何強制力。

事實上，美國國會曾考慮過四個主要的涉波多黎各地位的法案，但都沒有解決波多黎各的政治地位問題。在國際上，波多黎各依然以加勒比獨立國家的身份運作。聯合國也多次關照過波多黎各的政治成分。但各方活動，最後的結果依然是「保持現狀」。

那麼，為什麼美國人不願意接納波多黎各呢？從大小來講，其領土面積相當於羅德島州和特拉華州加起來，人口也和康涅狄格州相當，完全有作為州的資格，連遠離本土的夏威夷都可以，憑什麼位於美國後花園的波多黎各不行？

波多黎各議會大廈，看上去很有美國風格 / Wikipedia

其實，一大原因是美國對於大陸國家式的「大國夢」並不感興趣，這種獨特思維來自英國。縱觀英國殖民全球的歷史，其殖民行動全部出於貿易航路的需求，基本沒有「為征服而征服」的情況。換言之，武力侵佔領土從來不是英美國家的目的。

就拿美國獨立戰爭來說。英國被自己的殖民地拖入了戰爭的泥潭。英國的貿易壟斷反而讓英國的經濟背上了沉重的負擔，更導致了北美殖民地對英國商品的排斥，因此強行維持殖民並不是一件好事。

獨立戰爭規模不是很大，而且戰後英國國力反而更為強大了，最終成為日不落帝國。這種價值觀放到波多黎各身上簡直如同當年北美殖民地的翻版。

當然，也有經濟上的考量。美國政府問責辦公室（GAO）調查研究結論顯示，如果波多黎各成為一個州，那麼聯邦政府每年要多給52億美元聯邦補助，而聯邦從波多黎各則只能多收到20億到40億美元的稅收。這顯然得不償失，還會給聯邦政府增添不必要的隱患。

奧巴馬任職期間曾訪問過波多黎各，但在川普治下，波多黎各入美的難度更大 / whitehouse.gov

此外，作為保守黨上台的唐納德·川普，是個典型的小政府主義者，上任不久就大幅度消減了政府開支，尤其是社保和教育方面的。要讓他像奧巴馬一樣為了名聲而去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顯然無異於痴人說夢。

波多黎各總督羅塞略曾公開表示，公投加入美國，是終結波多黎各500年殖民史、實現波多黎各人當家做主的最佳時機。擺脫殖民的方式通常是選擇獨立，而波多黎各人卻選擇融入美國。

參考資料

[1]R.A.Van Middeldyk, [1975]. The history of Puerto Rico. Arno Press.

[2][2014].UN ESTUDIO DEL GENOMA TAINO Y GUANCHE. ADN o DNA. Comunidad El Pais.

[3]Amilcar Antonio Barreto, [2000]. Speaking English in Puerto Rico: the Impact of Affluence，Education and Return Migration. Centro Journal.

[4]Richard Handler [1998]. Nationalism and the Politics of Culture in Quebec.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

[5][2016].Puerto Rico 2011–2015 American Community Survey 5-Year Estimates. US Census. Department of Commerce.

[6]Nick Brown, [2017].Puerto Rico oversight board favors more time for restructuring talks. Reuters.

[7]Edmund, III Burke, [2010]. A Letter from Edmund Burke, Esq; One of the Representatives in Parliament for the City of Bristol, to John Farr and John Harris, Esqrs. Sheriffs of That City, on the Affairs of America. the Third Edition.》, Gale Ecco, Print Editio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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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 邱小奕

浪潮工作室出品 未經授權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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