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俠劉邦的迷茫期：何謂俠之大者？

接上一章：《漢民族締造者劉邦，也是中國歷史上唯一的俠客皇帝！》

劉邦剛剛踏上遊俠之路的時候，他的內心，肯定是充滿了困惑與迷茫。

在他心目中，父親魏無忌是天下第一的蓋世英雄，他永遠也忘不了小時候看到父親和遊俠們在一起，熱烈探討天下大勢的情景。他那時候堅信，父親的名望遲早有一天會使得天下人團結起來，建立一個人人可以不論出身，各盡所能的新時代。

但是，這樣一個受人愛戴的英雄，居然因為他自己的魏國王室身份，被活活憋屈死了！他用自己的死，掩護了劉邦的安全，並且將劉邦的身份洗成平民，希望劉邦能不像信陵君那樣受到身份的約束，實現他未能完成的夢想。

劉邦覺得自己自己身上的擔子如有千鈞。他不僅背負著父親的生命，還有一百多個遊俠叔叔的生命！這些人在劉邦小的時候都教導過他，抱過他，劉邦甚至還能依稀會想起他們的樣子。

他們的夢想，全都要靠我來實現？我，能實現這個天大的夢想嗎？我父親是天下人景仰的大英雄，他都不行，我能行嗎？

剛踏上遊俠之路的劉邦，差不多就是這種狀態……

內心迷茫又背負著沉重心理包袱的人，迫切需要一個明確的人生目標，以支撐自己走下去。劉邦剛開始遊俠生涯的的時候，只有十六七歲，正是中二病爆棚的熱血小青年，他的第一個目標，肯定是為父親信陵君報仇。

信陵君之死的直接兇手是魏安釐王，但信陵君寧願自己死也不謀反奪權，劉邦顯然也不能向魏王復仇，那麼施用反間計的呂不韋，就成為他的頭號復仇目標。

分析到這裡答案就呼之欲出了，公元前238年秦王嬴政發動的宮廷政變，可能正是在劉邦、張耳等一幫俠客的暗中幫助下完成的。

政變前的嬴政雖然名為秦王，但實際上是相國呂不韋的傀儡，毫無實權。呂不韋舉薦到宮中的嫪毐與母后趙姬私通淫亂，雖然多方遮掩，但是風聲早就傳到嬴政耳朵里，讓他倍感屈辱，屈辱的程度甚至超過當年在趙國做人質受盡白眼的時候。嬴政是個睚眥必報的人，後來秦軍攻破趙國都城邯鄲的時候，他親自帶隊上門，把當年得罪過他們母子的人一一斬殺。

嬴政對嫪毐和呂不韋恨之入骨，卻又束手無策。嬴政從小就被呂不韋嚴密監視，他根本沒有機會培養忠於自己的班底，他想傳令給忠於王室的將軍，但身邊都是呂不韋的耳目，根本沒有可靠的傳令之人。如果沒有外界給予援助，他發動政變根本是天方夜譚。

因此為了對付共同的敵人呂不韋，劉邦有可能與嬴政攜手。別忘了，倆人在邯鄲的時候曾是舊識，倆人的父親——嬴異人和魏無忌，可以說都是死於呂不韋之手。既然都是為了報殺父之仇，也就有了相互信任的基礎。劉邦等人所能做的事情就是，幫助嬴政傳遞信息給忠於王室的將領，並且在嫪毐突然發動武裝叛亂的時候，幫助嬴政抵擋一陣，以等待軍隊趕到。

據《東周列國志》的描述：

「秦王曰：『長信侯（嫪毐）便是賊！宮中有何賊耶？』

宮騎、衛卒等聞之，一半散去；一半膽大的，便反戈與賓客人相鬥。

秦王下令：「有生擒嫪毐者，賜錢百萬；殺之而以其首獻者，賜錢五十萬；得逆黨一首者，賜爵一級；輿隸下賤，賞格皆同。」

於是宦者及牧圉諸人，皆盡死出戰。百姓傳聞嫪毐造反，亦來持梃助力。賓客舍人死者數百人。嫪毐兵敗，奪路斬開東門出走，正遇桓齮大兵，活活的束手就縛……」

由於事起倉促，嫪毐叛亂之時，嬴政身邊的武裝並不多，差點就讓嫪毐得逞，幸好一支民間的力量幫助了嬴政，這隻民間力量顯然不是聽到秦王說有賞賜，才趕來相助的，那樣的話黃花菜都涼了。只能是預先就守護在嬴政身邊的劉邦等俠客。

呂不韋被扳倒之後，劉邦不辭而別，「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繼續隱身民間。隨後，嬴政就發動了統一六國的軍事行動。對於秦國統一天下，他實際上是樂見其成。

劉邦父親信陵君是魏國人，他本人出生在趙國，生長的地方又在魏楚邊境，接觸了很多楚國人，因此他並沒有根深蒂固的故國意識，反而會認為，消除國家紛爭更有利於天下百姓。對於名義上的祖國魏國，劉邦基本都是一些負面的回憶，對魏王室，更是沒有任何正面看法。自己雖然不能直接向魏王報仇，但是借著秦國的手報父仇，也不錯啊！

以上是從私人的方面考慮。如果從天下人的角度考慮，劉邦的心理應該是這樣的：父親的最終夢想還是國家富裕，百姓安居樂業，人人有發揮自己能力的空間。但是，父親採用的方式一定是最好的嗎？依靠個人聲望吸引大家追隨，和依靠國家法令和制度把人組織動員起來，到底哪種方式更好？秦國至少已經實現了富國強兵，人人奮勇爭先，父親的想法只是他的設想，從來沒有付諸實施過啊！

如果秦國真的實現天下統一，華夏重歸和平，人民安居樂業，這樣不也挺好？

這十五年，劉邦走了很多地方，觀察六國與秦國的治理方式，四處搜集並閱讀諸子百家的書籍，特別是秦國所依仗的法家，與爛熟於心的《魏公子兵法》進行對照，比較、思考。有時他想像自己是秦始皇，一統了天下之後，將會如何治理國家；有時又想像如果天下大亂，重歸諸侯割據的情形，自己如何沿著父親的道路，收穫民心趁勢而起。不不，為了自己的利益希望天下大亂，百姓受苦，這樣太自私了。

有時劉邦又想，如果天下太平，追隨著我的這些小夥伴們雖然不能保證各個出人頭地，但至少可以過上安定的生活，總比過去朝不保夕，刀頭舔血的日子強吧！

持有這樣想法的人並非只有劉邦一人，而是當時天下有識之士的共同想法。全天下見識卓絕的人都看到，秦統一天下勢不可擋，不如順勢而為。黃老之士尤其講究順勢而為，絕不會去干螳臂當車之事。雖然不贊同秦國的法家治理方式，但是他們已經想好後招，等秦國一統天下之後再搞顏色革命就是了（參見前文：中國的真·顏色革命與亂世之始）。

在滾滾歷史洪流中，唯一做出螳臂當車之事的就是燕太子丹。公元前227年，燕太子丹組織的荊軻刺秦的故事如今已是家喻戶曉。說起來，燕太子丹幼時也在邯鄲為質，與嬴政是好友（邯鄲真是一個發生故事的好地方），應該跟劉邦也認識。他從狹隘的燕國利益出發，想用刺殺的方式來阻止秦國的征伐，但這種手段為天下高士所不齒。

荊軻在行刺秦王之前，曾經專門前往山西榆次，拜訪當時天下第一的劍客蓋聶。荊軻認為，如果叫上蓋聶去行刺必然十拿九穩，但是被蓋聶用眼神給拒絕了（「荊軻嘗游過榆次，與蓋聶論劍，蓋聶怒而目之」）。蓋聶這種高人，並不認為阻擋秦國統一是正確的行為。

《秦時明月》中的蓋聶

在秦始皇統一六國之後，他還遭到兩次刺殺，前文中我們說過張良在古博浪沙搞過一次，另一次則是荊軻的好友高漸離製造的。荊軻刺秦王臨行時，高漸離與太子丹送之於易水河畔，高漸離擊築，荊軻和而高歌「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嬴政滅六國之後，因為高漸離擊築太有名，就請他來王宮為他擊築，可是高漸離是荊軻的好友，秦王也就有所防備，事先命人將高漸離的眼睛弄瞎，以為這樣高漸離就沒法刺殺他了。但高漸離往築里灌鉛，趁秦王聽曲正入迷時，使勁把築向秦王砸去想殺死他，但並沒有砸中，於是秦始皇就殺了高漸離，終身不敢再接近從前東方六國的人。

高漸離刺秦

秦國每征服一塊地方，就把帝國的治理體系帶到哪裡。法家視遊俠為流民之雄者，擾亂社會治安的害蟲，命令嚴加取締。儘管當初劉邦、張耳等遊俠曾經協助過他奪權，但是統一天下之後，必須消滅這些社會動亂之源。幾百年後的唐太宗李世民、一千多年之後的明太祖朱元璋，都干過類似的過河拆橋的事情。

由於張耳、陳餘在外黃聲勢很大，儼然成為一方豪強，嬴政懸賞千金捉拿張耳，五百金捉拿陳餘。此時嬴政沒有為難劉邦，可能還是顧念兒時感情，而且劉邦此後已經隱身民間，並不以遊俠身份自居，秦始皇也就不去追究了。

張耳、陳餘改名換姓，一塊兒逃到陳地，充當里正衛維持生活。里正是負責掌管戶口和納稅的基層官吏，相當於把派出所的戶口管理合并到稅務局去了，這兩位叱詫風雲的前俠客，如今在基層稅務局擔任保安維生。

里中小吏曾因陳餘犯了小的過失鞭打他，遊俠出身的陳餘從來都是快意恩仇，哪受過這等氣，打算起來反抗，張耳趕快用腳踩他，示意他老老實實趴著不動，接受鞭打。

小吏走後，張耳就把陳餘帶到桑樹下，責備他說：「當初和你怎麼說的？如今遭到小小的屈辱，就要死在里吏手裡嗎？」陳餘垂首不言，同意了張耳的看法。

這倆人一方面是朝廷的通緝犯，另一方面也里正衛的身份，向里中的居民傳達上邊的命令。反正那時候的通緝令上又沒有照片，畫像跟本人差距很大，稍微喬裝改扮一下也就沒人認出了。

秦帝國政府不允許有閑散人，每個人都得有正經謀生手段，誰要無業遊盪，就會被抓去挖沙搬磚修長城。因此劉邦回到了豐邑故里，也得找點正經事做做。

秦朝的官制，縣裡的一把手以及主要官僚由中央政府直接任命，由外地人擔任，而辦事的小吏則從本地人中選拔，以免官吏相互勾結，對抗中央，又能體察當地民情，不至於脫離群眾。

相比於張陳二人的落魄，劉邦顯然要滋潤得多。在大約公元前223年左右，在同鄉蕭何的舉薦之下，劉邦參加了地方公務員的選拔考試，成績合格，被任命為沛縣下屬泗水亭的亭長。秦、漢時在鄉村每十里設一亭，亭長基本相當於街道辦事處主任以及基層派出所所長的職責。

但是此時的劉邦，心中完全喪失了人生奮鬥目標，所以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劉邦都顯得玩世不恭，甚至遊戲人間，也不成家，也不好好工作。如果天下就這麼太平下去，說不定他就這麼渾渾噩噩地過下去，在作為一個秦帝國的基層公務員平靜地度過一生。

劉邦浪跡天下十五年，就是在思索：什麼叫俠之大者，為國為民？天下人最大的願望，無非停止戰亂，恢復和平。如今天下太平，就是天下人最大的利好。和平年代已經不需要遊俠，那我劉邦還不如喝酒享樂好了。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藏身豐沛一代的信陵君門客的後代，可都指望著劉邦這個帶頭大哥呢，劉邦就是裝也得裝出個樣子來，給這些人以希望。

以劉邦這個芝麻綠豆大的小官為中心，聚攏了一大堆狐朋狗友。其中包括劉邦的頂頭上司曹參，職位是沛縣獄掾，即監獄的典獄長。還有曹參的上司、擔任主吏掾的蕭何，相當於縣裡主管人事的組織部長。此外還有縣領導的專職司機夏侯嬰、吹鼓手周勃、屠夫樊噲等等。

其中，蕭何比劉邦大一歲，而其他人比二人小十歲左右。除了上述比較有名的幾位之外，劉邦團伙應該還有好幾十人，因為後來劉邦當了皇帝分封的時候，有六十多位王侯將相都來自豐邑或沛縣。考慮到戰爭過程中有犧牲的、有戰功不是那麼顯著的，這個團伙的人數應該達到一百人上下，與當年為信陵君殉死的遊俠人數基本吻合。

沛縣這裡還有一個特點，拋頭露面的寡婦多。劉邦跟寡婦曹氏私通，生下私生子劉肥（生於221年）。這個曹氏與曹參有 親戚關係。後來劉肥封為齊王，而曹參則封為齊相。劉邦還喜歡去王大娘酒館和武大媽酒館喝酒吃飯，既然是女子出頭，那家裡肯定是沒有男主人，這兩位都是寡婦。劉邦經常賒賬，而且喝醉了就直接在店裡一躺，呼呼大睡。王大娘和武大媽每次也都是笑臉相迎，年終之時將記錄劉邦賒賬的竹片燒掉。如果所料不錯，曹氏、王氏、武氏這些人都是當年為信陵君殉葬的門客的妻子，所以這些人雖然是寡婦，但是暗中都有照拂，拋頭露面開個酒館，也沒有地痞無賴敢上門搗亂，反而生意頗為興旺。

這真是一個相當反常的團伙，官大的要聽官小的，這也從側面說明他們的社會職位只是身份的掩護而已，他們志不在此，而是在靜待形勢變化。種種跡象表明，秦帝國平靜的表面之下危機四伏，暗流涌動，遲早要出現大變。

蕭何的事迹尤其體現這一點。蕭何這個人辦事認真，成績出色，因此被縣令舉薦去中央做官，但是一概被他婉拒，就要留在這個小小的沛縣，當個小小的縣組織部長。劉邦的職位八成就是他給安排的，而且劉邦惹是生非，也都是蕭何利用職務之便給他擦屁股。但另一方面，蕭何顯然不是那種目光短淺局限於一縣之人，他其實早就胸懷天下！

夏侯嬰是縣裡面的老司機，也是劉邦的死忠粉，每次出車完畢，回來都要找劉邦聽他吹一通，當年闖蕩江湖是如何叱詫風雲，每次都聽得五體投地。有一次，劉邦可能是因為比武切磋誤傷了夏侯嬰，被別人告發到官府。秦朝法令嚴禁私鬥，劉邦身為官吏，罪加一等。劉邦申訴沒有傷害夏侯嬰，是夏侯嬰自己不小心弄傷的，夏侯嬰也證明不關劉邦的事。後來證詞又被推翻，夏侯嬰代為受過，被關押一年多、受鞭笞刑數百下，劉邦則免除處罰。至此之後，劉邦和夏侯嬰之間的關係更近了。

光陰如梭，一晃劉邦的年紀已經四十歲了，看起來還是一副玩世不恭，我行我素的樣子。劉邦周圍的人心裡都在暗暗著急：少東家啊少東家，人說「四十不惑」，你這迷茫期也太長了吧！到底啥時候能像你爹期盼的那樣，帶著大家共舉大事呢？

一天，平靜的沛縣縣城突然熱鬧起來。據說縣令的一個姓呂的至交好友，原本是碭郡單父縣（今山東單縣終興鎮潘庄）大戶人家，因為得罪了什麼人搬到本縣。縣裡到處都在傳說他和縣令的關係多麼多麼鐵，於是，人們便來上門拜訪恭賀喬遷之喜，拉拉關係，套套近乎。蕭何在縣城諸多官吏中老成持重，做事踏實，因此被作為主持人，他宣布了一條規定：凡是賀禮錢不到一千錢的人，一律到堂下就坐，這估計是出自主人的意思，以免閑雜人等太多。

劉邦本來也想湊湊熱鬧，但是他兜里啥也沒有，他又不甘心被拒之門外，於是大聲喊：我出一萬！

這一喊不要緊，終於引來了秦朝末年最重要的一次風雲際會，劉邦的人生軌跡從此大變！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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