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蘭：賈府最後的榮光

作者：天意人心

賈蘭是賈府草字輩中賈母唯一的嫡親重孫子，他是賈政和王夫人的親孫子，寶玉的親侄兒，母親李紈又是賈珠的原配，也就是說他是「正出」，身份不可謂不尊貴，尊貴程度和玉字輩的賈寶玉直堪比肩。

可是賈蘭在賈府中的地位很是奇怪，說他不受重視吧，他又深得賈母和賈政的疼愛，說他受到重視他吧，在包括王夫人在內的其他人眼中他卻又是可有可無的，而且好多次出場都是和賈環在一起的。

賈母無疑是很疼這個重孫子的。猜燈謎一章中，賈政遣人叫來賈蘭後，「賈母命他在身旁坐了，抓果品與他吃。」要是不疼，斷不會讓賈蘭坐到她身邊，第七十五回吃飯的時候，賈母說「將這粥送給鳳哥兒吃去」「這一碗筍和這一盤風腌果子狸給顰兒寶玉兩個吃去，那一碗肉給蘭小子吃去」，把賈蘭和鳳姐寶玉黛玉放在一起，可見賈蘭在賈母心裡的位置。只是賈母是素喜熱鬧的，賈蘭太小，又有點悶，熱鬧的時候不帶他罷了。

賈政對賈蘭的疼愛固然有祖父對孫子的感情在內，更重要的是賈政在賈蘭身上發現了他寄望於寶玉身上卻屢屢失望的東西，那就是「舉業」。七十五回中秋夜宴擊鼓傳花之時，寶玉賈蘭賈環各作了一首詩，且看賈政對三個的作詩的態度，對寶玉是「賈政看了，點頭不語……因欲賈母喜悅，便說：『難為他。只是不肯讀書，到底詞句不雅。』」對賈環是「賈政看了，亦覺罕異，只是詞句終帶著不樂讀書之意，遂不悅道：『可見是弟兄了。發言吐氣總屬邪派，將來都是不由規矩準繩，一起下流貨……』」而對賈蘭呢？「賈政看了喜不自勝，遂講與賈母聽時，賈母也十分歡喜」，可見賈蘭甚是合賈政脾氣，對賈政口味。

這點從賈蘭和寶玉的一次對話也可以看出些端倪。第二十六回有這對叔侄的幾句對話，寶玉無聊在園中閑逛，看到賈蘭拿著一張小弓在追兩隻小鹿，「一見寶玉在前面，便站住了，笑道：『二叔叔在家裡呢，我只當出門去了。』」又說：「這會子不念書，閑著作什麼？所以演習演習騎射。」這段話頗有回味之處。賈蘭那句「我只當出門去了」分明有「真是奇怪，你還會呆在家裡」的潛台詞，也許可以當作小孩子無心之語，但他與寶玉素來交往甚少，如何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想必李紈素日教導他時，是以寶玉作為反面教材的。寶玉大約也聽出他的話來了，才有那一句：「把牙栽了，那時才不演呢。」

寶玉和賈蘭可以說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寶玉不喜讀書是閤府皆知的，因此他也甚不得賈政歡心，他做功課是做給賈政看的，甚至黛玉探春寶釵都幫他臨字敷衍賈政。和寶玉的搪塞相比，賈蘭「不念書」就「演習騎射」，很是勤奮。書中有一處明明白白寫了他和寶玉的區別：他兩個（指賈環和賈蘭）雖能詩，較腹中之虛實也去寶玉不遠，但第一件他兩個終是別路，若論舉業一道，似高過寶玉，論雜學，則遠不能及寶玉；第二件他二人才思滯鈍，每作詩亦如八股之法，未免拘板庸澀。但就是這不及寶玉的地方正是賈政讚許之處，也正正符合當時社會的科舉制度，也難怪他會有以後的「光燦燦胸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登」，也難怪會有「到頭誰似一盆蘭」的出息風光。這個「出息」正是賈政想看到的並努力想從寶玉身上實現的。

賈母疼賈蘭，卻很少在熱鬧的場合帶著賈蘭，這和她喜熱鬧而賈蘭比較悶有關，她寧可帶著那個「行為偏僻性乖張」可以給她帶來笑聲的寶玉；賈政疼賈蘭，可惜賈政在家的時間很是有限，他在家的時候倒是常常把賈環和賈蘭帶出來的。

其他人呢？包括賈蘭的祖母王夫人在內，對賈蘭的態度用「冷漠」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

王夫人的態度最令人云里霧裡不知所謂。書中沒有描寫過她和賈蘭的祖孫情意，有哪個祖母不是把自己的孩子捧在手心的？寶玉在賈母心中的地位就不必說了，就連賈璉也是「明仗著賈母素習疼他們」才會倚酒三分醉要殺鳳姐。賈蘭是賈珠唯一的兒子，在寶玉受笞那段，王夫人「因哭出『苦命兒』來，忽又想起賈珠來，但叫著賈珠哭道：『若有你活著，便死一百個我也不管了。』」「賈政聽了，那淚珠更似滾瓜一般滾了下來。」這段描寫很明顯地看出賈珠在世時是深得賈政夫婦的疼愛的，賈政夫婦也只有這麼一個嫡親的孫子，按理是疼還疼不過來呢，可到了王夫人那裡怎麼就那麼冷淡呢？

王夫人對李紈的態度也是冷漠的。鳳姐生日大家湊分子之時，賈母還知道體諒李紈「你寡婦失業的，那裡還拉你出這個錢，我替你出了罷。」後來鳳姐攬過去說幫李紈出（儘管後來也沒有出），這就讓人摸不著頭腦，本來王夫人是李紈的正經婆婆，於情於理都應該幫賈母替李紈出份子，怎麼也輪不到鳳姐出，而且當鳳姐提出幫李紈出時，「邢夫人等聽了，都說『很是』。」王夫人自也在這個「等」字裡面，連一點謙讓的意思也沒有，可見她對李紈並不是很看重。由母及子，對李紈還是那個態度，就更別說對賈蘭了。

寶玉對自己這個親侄子又怎麼樣呢？除了那句不知是關心是反諷的「把牙栽了，那時才不演呢」的話外，再沒有他們叔侄二人的交流，在紫鵑試莽玉一章中，賈環和賈蘭來問候，他見都不見，「就說為難他們，我才睡了，不必進來」，對賈蘭還不如對賈芸熱情。

連自己的親祖母和親叔叔對自己都那麼冷漠，賈蘭還能承望得到誰的關心呢？

當然這也有賈蘭自己的性格原因。二十二回猜燈謎一章中，賈政因不見賈蘭問起來，李紈說：「他說方才老爺並沒去叫他，他不肯來。」眾人都笑他「天生的牛心古怪」，但仔細想來又不免心酸。自幼喪父，沒有了父親的庇護，孤兒寡母，小孩子的心自然就敏感些，又想得到長輩的疼愛，又不自覺地關閉起自己的心門，尤其是和寶玉賈環一起去邢夫人那裡，最小的他本應該得到最多的關懷，但邢夫人卻只留寶玉吃飯送寶玉玩具，賈環固然是「不自在」，「便和賈蘭使眼色兒要走。賈蘭只能依他，一同起身告辭。」沒寫出賈蘭的心理活動，但設身處地，賈蘭的心裡應該也是「不自在的」，小孩子受了委屈，不可能不和母親說，因此這件事趙姨娘和李紈多半是知道的，不過在趙姨娘是繼續給賈環灌輸仇恨的思想，而李紈卻是教導賈蘭更努力地讀書。

印象最深的是壽怡紅群芳開夜宴那章里，寶玉和眾姐妹們飲酒占花名兒，也再三的請了李紈過來直到二更後，這時就想，那個心事重的蘭哥兒沒有了母親的陪伴，一個人在稻香村做什麼呢？是在溫習功課，還是在托頤盼著母親的歸來呢？想著在那麼大一個家裡，縱然有下人僕婦作陪，賈蘭的心裡也應該是寂寞的吧？而李紈因為要照顧好幾位小姑子，自是常不在家，不可能把賈蘭一直帶在身邊，想來賈蘭也早已習慣了「孤獨」。

有寶玉的尊貴身份，卻沒有受到和寶玉相似的關愛，我們就不難明白，這個小小的人兒怎麼會有那種自卑、自傲和奮發向上的決心，也就不難想像得到八十回後，當賈府衰敗飛鳥各投林的時候只有他和母親享有的榮華富貴，儘管這曇花一現的榮華富貴也只是「昏慘慘黃泉路近」前的迴光返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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