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小令，原是夢一場？

小時候的我喜歡做夢，白日夢。那辰光呢，常常坐在自己家的小院子裡，看著天上的藍天白雲，幻想著能夠想到的美好。當然，也不曉得是不是因為年紀不夠大，想像力不夠豐富，所以呢，白日夢做得也就比較寡淡，左不過都是些吃的東西。其實，那時候我們家吃的還蠻多的罷？比起來其他人家，我記憶中我們姐弟沒有缺過嘴。但是我好像就是比較饞？反正看著天上的雲，總會想像成各樣的食物，偶爾呢，也能夠看見其他的東西來，比方說很多的動物，雞呀、鴨子呀、鴿子呀、狗呀，老虎呀，……有時候也有空中樓閣，那就又會多想兩下子，不會等一下就會有一個仙袂飄飄的仙子從雲端飄然而下來到了我的跟前了罷？當然，每每到了這個時候呢，我會把那個仙子想像成自己的模樣兒，於是，會「咯咯」的笑出來，美得不要不要的。假若這個時候呢，有人恰好撞見了，就會莫名其妙，嘀咕一聲：「小丫頭想什麼呢？」抬頭看看天上，除了藍天白雲，什麼都沒有了。於是就會推了我：「喂，做夢呢？」我則會如夢初想似的，連忙紅了臉，低了頭，躲進自己跟姐姐的房間裡去了。夢，就是這麼的短暫，容易就醒來了，不管是自己主動醒的還是被人攪了醒來的，反正就是醒了。所以，後來看見了一闕小小的詞，方才有一些些恍然大悟似的：「哦呀！怪道這麼小的小令！原來像夢一樣呀。——如夢令。」我喜歡。就因為如夢。

我知道的小令最短的應該是那一個「十六字令」罷？但是我卻並不很喜歡。小令中，我喜歡這一闕「如夢令」。

如夢令，維基百科這樣告訴我知道：

「後唐莊宗自度曲，詞雲：『如夢、如夢，殘月落花煙重』；樂府遂曲『如夢』二字名曲。或雲：『莊宗修內苑，掘土有繡花碧色，中得斷碑，載此詞。』此調複加一迭者，名『如意令』，蓋唐武氏有『如意曲』詞名兩襲之。（見毛氏【詞學全書】）考後唐莊宗制此詞時，本名『憶仙姿』，或謂蘇軾以其詞中有『如夢如夢』迭句，而改為『如夢令』，是此調始於五代，已無可疑，惟調名『如夢令』，或創於宋，未可知耳。此外本調複名『晏桃源』，更名『比梅』。

如夢令的作法：本調三十三字。通體以六言句為主。第一、二句第一字平仄可以通用，第三字以用仄聲為佳，第五字則以用平為宜。本詞『綠』字，蓋以入聲作平聲也。且此二句例用對偶，故於平仄尤不宜假借，最好以一三五字平仄相對，則更工矣。第三句為仄起平收之五言句，不用韻。第四句及末句，與第一、二句相同；惟第三字宜用仄聲，第一字宜用平聲耳。第五、六為兩字迭句，葉韻；通篇扼要之句，最宜注意。」

因為小，所以容易學，但是作得好卻非常的難，——因為還沒有開始倒已經結束了，是為「開始即結束」。這正是最考驗詞人功力的罷？王國維在其《人間詞話》有亦有這樣的一段話：「散文易學而難工，駢文難學而易工。近體詩易學而難工，古體詩難學而易工。小令易學而難工，長調難學而易工。」所以，「如夢令」，自來寫的人不少，但是上好的卻並不多，因為難作。我的印象當中，李煜似乎是沒有作過「如夢令」？至少我手中有的李煜詞當中沒有看見一闕。其他詞人，作了「如夢令」的彷彿也不多，但是依舊有上好的「如夢令」，比方說，李清照。

是的呀。我記得前些天我曾經寫過一句的：假若在所有的女性詞人中，李清照說自己是No.2，那麼肯定沒有人趕拍著胸脯子說自己是No.1。李清照，是中國的女詞人的第一人，這是事實。當然，李清照沒有寫過小說，假若她寫了小說，那麼後來的張愛玲不曉得要排在什麼位子上了。：）當然，這是玩笑話，古代的小說跟近現代的小說也沒有可比的，——語言的背景變了，雖說是同一個民族，但是時代不同，自然也就無法比較了罷？就好像如今的人寫古體詩詞總給我一種少了點什麼的感覺，總覺得如今的人作的七言五言、這個詞那個詞的，比起來古人，到底差了一些神韻，雖說用的都是漢字，但是已經是此漢字非彼漢字了，意韻全然不同。又要扯遠了，趕緊說回到「如夢令」上頭罷。：）

李清照的「如夢令」是我唸書時選入了語文課本的。我記得那時候很是被打動了，竟然照貓畫虎的自己也「作了」一闕「如夢令」來，但是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最後一句是「知否，知否，應是長哭當歌。」寫在課桌上，忘記擦掉了，輪換座位，再坐回來，發現在我的詞底下有一句：「幹嘛要長哭當歌？應該要歡笑才對。」叫我臉紅不已，立刻拿了橡皮擦掉了自己的那一闋「如夢令」，心裡頭暗暗決定以後再也不胡亂寫這樣的東西，免得叫人笑話了去，真真是要羞死了。：）當然，假若不是李清照那麼美的一闕「如夢令」，只怕也不會勾得出來我「作詞」的慾望來罷？而李易安的這一闕小令也是入選了王國維先生的《人間詞話》的。且看。——

如夢令 李清照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捲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因為王國維先生幾乎沒有品評過李清照的詞，所以，我不得不從旁人那裡找來些評說。——黃蓼園在《蓼園詞選》裡頭這樣說這闕詞：「『綠肥紅瘦』，無限淒婉，卻又妙在含蓄，短幅中藏無數曲折，自是聖於詞者。」好一個「聖」，不是「勝」。將李易安的霸主地位告訴了出來。當然，李清照的這一闕小令實在是寫得好，又恰恰印證了王國維先生說的那一句「小令易學而難工」。以我想，李清照的這一闕「如夢令」是小令中的頂尖之作。當然，那一闋「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也是上好的「如夢令」，只是呢，少女情懷似乎到底不比成熟女子的無限憂傷？「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更勝一籌。至少我是這麼樣認為的。

宋詞人秦觀也寫過「如夢令」，小令兩闕，一懷人，一訴旅途艱辛。懷人就算了，秦觀素來是那種情意綿綿的詞人，王國文先生怎麼說他來的？——「馮夢華《宋六十一家詞選?序列》謂：『淮海（秦觀）、小山（晏幾道），古之傷心人也。其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余謂：此惟淮海足以當之。小山矜貴有餘，但可方駕子野（張先）、方回（賀鑄），未足抗衡淮海也。少遊（秦觀）詞境，最為淒婉。至『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則變為淒厲矣。」秦觀的感嘆旅途艱辛的「如夢令」，短短小令，卻是羈愁滿紙，訴不完的離愁跟淒涼。

如夢令 秦觀

遙夜沉沉如水，風緊驛亭深閉。夢破鼠窺燈，霜送曉寒侵被。無寐，無寐，門外馬嘶人起。

秦觀，總是給我公子哥兒的印象，所以有這樣的哀怨也就沒有什麼可叫人大驚小怪的了，不是嚜？：）

當然，每每說到中國詞，總繞不過清朝的納蘭容若去。畢竟，王國維的眼睛裡「納蘭容若（納蘭性德）以自然之言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漢人風氣，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來，一人而已。」納蘭容若除了寫他的一腔子深情之外，也有豪情的詞，畢竟，他是皇帝身邊的一個將軍嘛，雖說我不曉得他是不是真的上過戰場打過仗，但是總是在戰馬上馳騁過的罷？所以，總會寫幾闕豪情的詞的罷？雖說是一闕小令，卻也難得的男子氣概呢。——

如夢令 納蘭容若

萬帳穹廬人醉，星影搖搖欲墜。歸夢隔狼河，又被河聲攪碎。還睡，還睡，解道醒來無味。

這一闕詞，寫得是比較大氣豪放，卻又掩不住的納蘭式的的憂傷。我看見有人如此評說：「『萬帳穹廬人醉』一句無限風光驚艷。人尚留在『星影搖搖欲墜』的壯美淒清中未及回神，『歸夢隔狼河』的現實殘酷已逼近在眼前。帳外響徹的白狼河的濤聲將人本就難圓的響夢擊得粉碎。」還真的是憂傷入骨呀！納蘭容若的格局真的是大呢，抑或還是小呢？（這是按照如今時髦的話說的。）他永遠跳不出自己的憂傷去，所以年紀輕輕的就死掉了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其實，也蠻令人嘆息的。當然，格局小未嘗就不可愛。往往小的都比較精緻，所謂小巧玲瓏，玲瓏剔透。大了，一般比較笨一點，可愛也稍遜了。納蘭容若的不那麼巨大的格局恰好擊中了人心上最柔軟的一點，便已足夠了，於他，於他的讀者，都足夠了。不是嚜？當然啦，假若納蘭容若能夠多活幾年，他是不是會留下更多的淒艷的詞呢？

突然又想起來《紅樓夢》了。記得看《文學回憶錄》的時候，木心先生這樣說《紅樓夢》裡的詩詞：「《紅樓夢》中的詩，如水草。取出水，即不好。放在水中，好看。」可是，《紅樓夢》中一闕「如夢令」卻是好看的，即便把它從《紅樓夢》的汪洋水中取出來，依舊動人好看。我這樣以為。

如夢令 史湘雲（曹雪芹）

豈是繡絨殘吐，捲起半簾香霧。纖手自拈來，空使鵑啼燕妬。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別去！

真好！那一種「落花流水春去也」的無奈真真告訴可出來，卻又「情致嫵媚」，所以贏得了大觀園一眾姊妹的讚賞不已。

「如夢，如夢，殘月落花煙重。」多麼美，帶些頹廢的憂傷，卻動人心致，短短小小的如同夢一樣短暫的動人心致。「如夢令」，我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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