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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問是劫是緣——《青蛇》?佛?香港

空、假、中,何者為真?

青蛇

豆瓣評分:8.4

導演: 徐克

編劇: 李碧華 / 徐克

主演: 張曼玉 / 王祖賢 / 趙文卓 / 吳興國 / 馬精武 / 更多...

類型: 劇情 / 奇幻 / 古裝

製片國家/地區: 香港

上映日期: 1993-11-04(香港)

本文由豆瓣用戶@盧冶 授權發布

如果有哪一部香港電影,像一種譬喻,最能傳達香港這座海市蜃樓的情念、身世與悵惘,那麼比起周星馳的無厘頭與許鞍華的家國懷舊,它更像是徐克「徐老怪」1993年的《青蛇》。

如果有哪一部香港電影,在數碼時代到來之前,用最粗糙的道具,最省錢的鏡頭,於市聲擾攘、寸土寸金的港島,在人仰馬翻的緊迫時間裡,拍出最古典,最動人的江南煙雨,那它一定是《青蛇》。

最後,如果真有哪部神怪武俠電影,可以滿面的浮塵,滿腹的經倫,在俗言佛,絲絲入理,那麼它可能不是胡金銓的《空山靈雨》和《俠女》,更不是李安的什麼虎和龍,它還是《青蛇》。

這部改編自李碧華同名小說的電影,當年行的是霉運。除了1994年香港電影金像獎的音樂、服裝、藝術指導的提名之外一無所有,在大陸放映時更是被刪得七零八落,除了那個人人耳熟能詳的《白蛇傳》原型還在,徐克想表達的理念在當時幾乎無人能懂。留在記憶里的,可能就是大片大片的荷花與粉色的輕紗,陳淑樺柔媚入髓的歌聲,白蛇王祖賢的艷容,青蛇張曼玉的身段,戲裝式的銅錢頭(新版《紅樓夢》的造型之祖),趙文卓演繹的史上最帥的「法海」,以及道具拙劣卻效果驚人的「水漫金山」。

然而奇怪的是,看過它的人,一定不會輕易將它忘懷。在2011年一次電視訪談中,徐克驚訝地發現,「觀眾最愛影片」得票最高的,不是他最得意的動畫《小倩》,也不是號稱新武俠電影巔峰的《新龍門客棧》和大熱東南亞的《倩女幽魂》,而是這部命途多舛的《青蛇》。這是徐克電影中最奇特的一部。直至今日,網上還充斥著對《新龍門客棧》和《東方不敗》的痛快酣暢的評論,卻鮮有人能說透《青蛇》。它的美令人過目難忘,它的意義卻被無限貶低,吉光掠影處處縈纏,卻缺乏輿論的關注和理論的提取,只能成為人們的心頭私藏。

也許連徐克自己也不知道,《青蛇》及它的命運所映射的,正是香港本身。蒼涼與傖俗並肩,妖媚與浮華成雙,無厘頭的《大話西遊》也好,勞碌命的《桃姐》也罷,在近代史上被撕來扯去、「花果飄零」的香港人心心念念的,始終是那個「我是誰」的老問題。電影說了五十年也說不清,更何況,中間還有一個「1997」。

討論香港電影,永遠不變的「梗」是「97迷思」。而「前97」的三十年,是香港電影最好也最壞的時代,好到連海外的黑社會也忙著搶佔電影市場,壞到從劉德華到劉嘉玲的半數一、二線港星都體驗過被手槍逼著拍電影的滋味。如今,只見港人的名字紛紛出現在大陸電影的字幕中,整個香港電影的「大逃殺」使過去的輝煌越來越像神話,所以許鞍華一年比一年熱,所以周星弛這個「沒文化」的導演也成為大學院牆內「政治無意識」、「文化研究」理論的討論熱點,所以踩著「97」的尾巴尖兒出道的彭浩翔,戲仿《無間道》拍出港式無厘頭的《大丈夫》,遙致當年的輝煌,片中的曾志偉說:1983年,我們一幫兄弟初出茅廬,出去玩,到底經驗不夠,每三次半要被老婆抓包一次,1993年,我們遇到了九叔,他說一定要小心,我們跟著九叔,從尖沙嘴玩到銅鑼灣,還玩出了香港,多開心。可是好景不常,1997年……」

就像《青蛇》一樣,前97的香港逐漸遠離我們,成為一個失去了溫度的季節。我們只能通過一些模糊的影像、一些曖昧的文字,來觸摸那一代香港人的回憶。

參考陳冠中先生的話,戰後出生的這一代港人,深幸趕上了「王綱解紐、人心不古的頹廢好年代」,從50年代到70年代,海外當它是竹簾低垂的中國大陸的瞭望站,大陸則當它是運輸消息的中轉檯,港人可樂得輕鬆,在台海兩岸政治烽煙之外,一心一意賺錢。大英殖民地政府的統治「無民主,有自由」,無形中竟讓出了整個上層建築的文化空間。有這樣的環境,50年代出生的徐克們,得以撒著野茁壯成長:當他們男生金庸女生亦舒時,彼時的大陸女青年,還要再等十多年才能公開為安娜?卡列尼娜傷春悲秋;這一代港人1971年看張愛玲小說不算早,這一代港人從彼時雖然處於「戒嚴」狀態但文藝出版卻意外活絡的台灣那裡汲取營養,這一代港人都是20年代出生的李嘉誠和何鴻燊的兒子,信奉著所謂「can do精神」、港式精明和效率,口雖不言,心中雪亮。

這樣的香港,讓才情出頭,也規束著才情,混淆著才情。《青蛇》的班底就是如此:「天下言情第一人」李碧華做文字,新武俠一代宗師徐克用鏡頭,笑傲香江的一代詞人黃霑偕同新銳音樂人雷頌德打造音樂。這夥人在武俠神怪、市井俗情中結盟,可細細辨來,徐、黃和雷才是同道,金庸和李碧華卻是另一類。

縱觀香港黃金時代的影視作品,至少有三分天下屬於金庸和李碧華。然而平心而論,這兩位的小說都算不得上佳:前者在家國歷史的大皮囊里填充的是對女性的貧乏想像,後者嫻熟地運用港島人喜歡的「飄零」「無愛」的命運,左右逢源地玩弄著尖酸與辛酸的辯證法。可是香港人就是樂此不疲地改編這二位的作品,有的更好,有的更糟。倘若沒有徐克、黃霑(作詞)、顧嘉輝(作曲)多年來「鐵三角」的演繹,金碧二人在人們記憶中的印象,尚不見得「經典」到如斯地步。差在哪兒?且看他們如何談佛論道。

不像台灣人,香港人不信佛,就是信也是迷信居多,鬼魅狐仙、旁門左道、四柱八卦,多一尊菩薩不多,少一個活佛不少。可是香港「前97」的文化人,確實比台灣人還愛說佛。那首「97名曲」《皇后大道東》里,羅大佑嘴角諷刺地一勾,「色即是空啊空即是色」,為《青蛇》作詞的黃霑更不必提,「留人間幾回愛,迎浮生千重變,與有情人做快樂事,未問是劫是緣」 ——把很低的東西抬得很高,這是黃霑的調子,如果登高跌重,就是李碧華的調子。

儘管李碧華仍是編劇,但1993年的《青蛇》,其實是徐克和黃霑搭出的戲台。李碧華談佛,下筆無章法,而這兩人卻知道,白蛇故事的根,原本就不是神魔故事,而是樁佛學公案。

不信,就從李的原著說起。這位大家族出身的香港小說家,一向以其顛覆性的「故事新編」聞名,《潘金蓮之前世今生》《川島芳子》《霸王別姬》皆然,《青蛇》亦如是:萬年陪襯的丫鬟小青一躍而為第一人稱主角,冷眼旁觀著姐姐、許仙、 法海轟轟烈烈鬥法談戀愛,直到自己也摻和進去,演出了一場四人八腳的鬧劇。小說對情對義、對佛對人、對神話對歷史,極盡諷刺挖苦之能事:它塑造了史上最卑瑣的許仙——早知姐妹倆是妖,那又何妨?人財兩得,二美均沾;法海呢,對許仙執著,與青蛇糾纏,何嘗有半點修行人的清爽;白蛇更糟,雷鋒塔里鎮了近千年,出來之後已經是20世紀90年代,還要跟杭州西湖旁的青工談戀愛,那根本不是情,就是「蛇性淫」的荷爾蒙。小青倒是「看破」了,把姐姐的故事寫出來,寄給香港小報賺稿費,語調玩世不恭,頗為後現代,正是李碧華心中最標準的香港人:自嘲嘲他,自虐虐他,把自我分析也當成炫耀的資本,萬事拿來也不過嘴角一撇,還是那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么。

徐克就接了李碧華的這個殼兒,可把穰兒都換了。沒有了那股刻薄勁,配上黃雷二人天籟般的詞曲,還原了一個深情的故事。似乎媚俗了不少,其實深刻了許多。何為人情,何為世情,李碧華是不屑的,而徐克卻真的在問:讓佛問,也問佛。

中國電影中的武俠與神怪,原本就脫胎於儒釋道。可惜從《功夫》到《十八羅漢》,說著「不垢不凈」的玄言,滿眼是「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識不得的是下半句「世人若學我,如同進魔道」。

《青蛇》里的佛,並非斷章取義,人云亦云。視點雖仍偏青蛇,真正的掌「機」人卻是佛,否則,故事不會從法海說起。

影片伊始,便是黃土飛揚的沙漠,戴著奇怪面具的人群熙熙攘攘:這種視覺呈現,是典型的徐克式修辭:「人間鬼域」。蠅蠅苟苟的人在欲界中掙扎,明知欲即是苦,偏要燈蛾撲火。清俊出塵的法海站在高處,俯視著這一切,良久,吐出一字:「人……」

這一句可不是悲憫,而是鄙視。

佛家講萬物無本,緣起性空。眾生無善惡,惟習氣有深淺。修行人當人人是未來佛,法海雖是道行極高的修行人,貴為佛、法、僧三寶之「僧寶」,惜長於神通,卻短於慈悲。這也不無可恕,依理,三寶為一,同體不異;依事,僧也還只是佛的學生,漫漫修行道上,不到登地菩薩的不退轉果位,仍可能行差踏錯。法海就犯了一個錯誤。

徐克版《青蛇》的情節發動機,就是法海的分別心。在這裡,影片增加了一個原著所沒有的重要情節:法海錯收了蜘蛛精。這是一個白髮蒼蒼滿面紅光的老者,稱自己受過佛光蔭庇,好不容易才修成人形,法海卻不顧它再三懇求,硬是將其打回原形,廢了百年道行。待得看到一串紫光佛珠,妖已滅,佛光仍在,才發現妖精所言不虛。法海自覺損了功德,懊悔心起,陣腳大亂,遂在雨夜的竹林中,見到露天臨產的孕婦,動了一念色心。(這一情景,在影片中只用了一組蒙太奇:法海快速離去的背影稍稍停頓了一秒,背後是竹林中濕濡的女體曼妙的身姿),與此同時,出於補償心理,他放過了以蛇身幫助孕婦擋雨的青白二蛇,並將蜘蛛精的念珠留在岩石上,贈予二蛇以助修行。雨過天晴,留在岩石上,泛著紫光的念珠不見了:蛇拿走了它,一切「因」都已埋下,只待那個故事的全新演繹。

在此要插一句,為何神魔電影中,總有妖不想成仙,而欲成人?

就佛教本身來講,降魔收妖,確有其事,並非神怪電影一廂情願的編造。佛教言,眾生本心是佛,不生不滅,無來無去,只因顛倒障惑迷失了本心,才有了六道輪迴,生了又死,死了又生,是罪是福,皆是隨業力(行善造惡的能力)而顯現。所謂成佛,就是看破自他人我之相,悟出生死輪迴乃是大幻覺,回歸不生不滅的真如境界。但要生此修行之心,卻是太難太難:

佛法不依神通,只信因果。六道之中,天道、修羅道人人有神通,長劫壽命,幸福無比,可天福也有盡頭。若只知享宿善、不願培新福,善果享完便又要墮落,於六道中再決生死;而地獄、畜生、餓鬼三道太苦,求暫停苦一念不得,何能積福行善?唯有人道,苦樂參半,善惡交織,有思考之餘力、修行之空間。因此,人道是六道中最關鍵的按鈕,天神之福在此積成,地獄之苦以此為因。十方三世的諸佛,皆由人身起步,終成菩提道種。由人、獸而修到天道享福,這是道家「二世因果」的思想,而對欲出三界、究竟離苦的佛家來說,人身雖然多欲而濁惡,卻比當玉皇大帝還難得。

因此,畜生必要老老實實還盡了自己的惡報,方能受生為人或天。若直接汲天地之靈而修行,便是犯「盜」,理當受罰。影視劇里常說的「天劫」,由來便在此。法海神通無邊,收妖降魔原是本責,卻未克服傲慢之心,以為自己所修成的境界就是佛境,而將佛法教條化了,一如《金剛經》所說,生了「法相」。

——聽來神神道道,但徐克深諳此理。如若是常規情節劇中的兒女真情VS封建家長,徐克只消讓法海在竹林中起色心動情便可,何苦費心鋪墊那讓人摸不著頭腦的「人間鬼域」和「收蜘蛛精」?

《新龍門客棧》讓徐克在狹窄空間中講故事的才能大放異彩,《倩女幽魂》里樹精姥姥長長的舌頭,道具粗糙效果絕佳,表現了徐身為香港影人的急智,然而《青蛇》更能體現徐克真正的才能:結構精嚴。徐克太過華麗的影象風格總是讓觀眾將之與網路遊戲中的神魔亂舞混同起來,可是後者裡頭沒有理數,也沒有禮數。徐克卻知,世上的一切,都是因小果大,春種一粒,秋收萬顆,最好的故事也一定是這樣的講法。《青蛇》的悲劇之緣起,並非始於法海嫉妒白蛇與許仙的琴瑟相諧,而是早在第一個場景,第一個特寫中那句「人…….」開始,驕傲的種子就種下了。接著,它萌發,伸展,由空而變有,由愛而生恨,慢心,慳心,悔心,淫心,環環相扣,層層相因。許多人不理解金山寺中法海入定時被魔障所擾的段落意義何在。其實徐克交待得清楚:法海對突然出現在禪堂中女身長尾的群魔大喝:「爾等如此醜陋,也敢來此!」魔卻哈哈大笑:「我們是從你那裡來的!」

一切「外魔」,由心自召。女魔消失後,禪堂內佛顏逡裂,座下著火。法海的心魔,左右了白蛇青蛇的命運。他放過二蛇,卻並非出於慈悲。因悔心和淫心而為的不徹底的善行,成就了青白二蛇到人間的一遭,卻最終摧毀了她們的人生。無論殘酷還是成全,皆因執著而生起,好像波浪在傳導、匯聚,直到水漫金山。

如是,這故事無關情色。可惜當年的大陸放映版刪減掉了竹林中的產婦、法海著魔、青蛇與印度舞女「群魔亂舞」等所謂「色情」和「噁心」的段落,去掉了重要的佛學支撐物,反而把它變成了一個真正的色情故事。

再說二蛇。淫雨靡靡、雷鳴電閃之中,她們初入人間,落在一所華廈的屋頂上,陶醉地痴纏在一起——非為人之色情,更非對「同性戀情」的暗寓,只因「蛇性本淫」。身下的廳堂中飲宴正酣,那是金庸最喜歡演繹的歷史段落——「直把杭州作忭州」的南宋小朝廷,醉生夢死的末代銷魂夜。徐克把金庸式的悲愁化作紫紅與黑相交的絢麗夜景,也正是在這一夜,白蛇與青蛇顯示了不同的秉性。天真的青蛇性識未定,見到宴會中扭動著的印度舞女,便覺合了自己天性的節律,狂喜地自屋頂下落,與她們一同起舞。看似淫蕩,卻是動物的本能。而這一段的配樂,就是黃霮精心製作的《摩呼羅迦》——

「莫呼洛迦莫呼洛迦揭諦摩訶/別嘆息色是空空是色色變空啊空變色

末世摩登伽此刻不變色/是美色出色生色/問誰可以不愛惜

唱出惜色的歌/摩登伽正是我

莫呼洛迦莫呼洛迦揭諦摩訶 /天龍之女一曲婆娑心眼中了魔

盡我角色意識/美色來請你愛惜

良夜又逢末世人/珍惜今宵記住我」

這是深通佛理的黃霑為青蛇量身而造的歌。在印度佛教中,摩登伽女是《楞嚴經》中誘惑佛弟子阿難的魔女,後被佛所度脫,摩呼羅迦則為護法神「天龍八部」中的地神, 本性為蟒,人身蛇頭。在《首楞嚴經》中有以下解釋:「摩呼羅伽,此雲地龍,亦云蟒神,腹行之類也。由痴恚而感此身,聾呆無知,故樂脫倫。修慈修慧,挽回前因,脫彼倫類也。」覺悟與迷惑本是一體,「摩呼邏迦」乃小青的性格寫照:一派天真,不識人情與世情,由於「聾呆無知」,反能「故樂脫倫、修慈修慧」。她懵懂地旁觀姐姐和許仙行雲雨之事,她順應法海助他修行的要求而誘惑他,她努力向姐姐學習眼淚是什麼:張曼玉所飾的小青,早已不是李碧華那自認為看透世情、涼薄如水的小青了。

白蛇呢,她在屋頂上微笑著俯瞰妹妹的狂舞,卻並不參與。令人泥醉的大雨中傳來朗朗的讀書聲,她尋著那聲音,旖旎地、從容地自湖中搖曳而去,《摩呼洛迦》的歌聲漸行漸遠,書聲卻近了。躲在水廊下,她見到了她的「老實人」 許仙,那個很迂,很憨,即將飽嘗千古艷福與橫禍的教書先生。

至此,影片「說明性」的段落就結束了。過路的盲道士唱念著「春城飛花,蛇蟲四齣,提防妖孽,小心門戶」。主人公們向著早已註定好的方向行進著。在人性與蛇性中,依然偏向「蛇性」的小青,還是想回紫竹林快樂做蛇,不解姐姐為何選擇其貌不揚的許仙,問道:你為什麼選他?白蛇答:他老老實實的,容易相處。

這句回答,至關重要。

李碧華要講:迷局中,人人都是明白人,執迷的是同文同種的慾望,誰也不清白,可徐克認為,人人都在迷惑,卻也都在修行,只是殊途同歸。可要將抽象的佛教義理演成一個好看的故事,你得識得「人生如戲」的道理。這也就是徐克在青白二蛇化妝和念白上的用心:那是戲服、戲扮、戲文。片中的每個人都是他們自己,也都是角色,他們在表演,表演不同的「道」。

小青的路,是「空」道:天真自然,不涉情計,同樣的角色,在影象史上有兩個著名的例子,一是孫悟空,一是賈寶玉。二人皆由頑石所化,天地間的一團混沌,無情無愛,至情至愛,道是無晴卻有晴。是以《青蛇》的最後,真正的悟道之人是小青。水漫金山後,白蛇在成災的大水中產子,危急中請求她前往寺中救法海,小青凝視姐姐良久,終於質問:你與許仙是夫妻,難道我們千年的姐妹,就不是感情?

青蛇有了怨氣,懂得了嫉妒,終於學會了流淚:在知道人間「情」的同時,她就超越了它。

白素貞的路,是「中」道。她作人不為解脫,更不為「上求佛道,下化眾生」。可你道她真的隨情而墮?在幻化出的美宅中,她與丈夫「共襄人間勝舉」,小青在窗外窺視,白蛇與她四目相對,那眼神絕非沉迷於慾望,而是清醒,狡黠。她接著演出了二女共爭一夫的戲碼,故意趕走了小青,然後在那滿室寂寥中輕輕一卧,嫵媚到極點:她完成了對小青的「啟蒙」:如何做好一個「人」。水漫金山之際,小青問她:你千年道行,為了一個許仙,值得么?她答:我只是盡到做人的本分而已。倘若妻子不救丈夫,我也便不知何為值得了!她何嘗不知許仙乃凡俗之人,正像許仙也知道了她是妖一樣。她編了個謊,他假裝相信,二人擁抱在一起。無論妥協、委屈,還是心照不宣的謊言,那就是悲欣交集的人世,那就是「做人的本分」。「看塵世幾會愛,迎浮生千重變」,情緣一翻,便是法緣。順便一提,這是當年26歲的美人王祖賢最好的一齣戲,彼時的她,戲裡戲外,皆已識得情之苦。《青蛇》之後,她便淡出影壇,直到隱居加拿大。

法海的路,是「假」道。白素貞告訴小青遠離法海,他是個危險人物,「不懂做人的感情」。就像世間的知識分子,千經萬論頭頭是道,卻不能轉識成智,一點名利之根,劫火燒之猶不失。鬥法之後,金山寺所有的僧人因此而死,天上人間皆慘禍:執著於佛,與執著於魔,其實是一回事。故事始在法海,是徐克的聰明。正是一個修行人的執著,才讓我們更能看清這世界,是「假有」而非「真有」。 他說許仙見一個愛一個,一念一念,皆都是貪,那說的也是他自己。這位執著於教條的法師直到最後也不理解佛的悲憫:白蛇在大水中生出人子,讓他驚覺她「真的修成了人」,亡羊補牢地想要救她:教科書上說,「人」是殺不得的。

在法海與二蛇結緣的紫竹林,一顆晶瑩的雨滴徘徊在竹葉上,當小青殺死許仙、諷刺了法海,自己翻身跳入滾滾的江水之際,法海抱著白蛇的遺腹子,久久意難平。鏡頭又回到紫竹林,那一滴水終於自葉間下墜:那是佛的淚。

兜兜轉轉再回來,為什麼這個故事會是香港的故事?原來,那煙雨平湖、紅蓮雅齋,國破家變之中人妖相纏,是在90年代初的香港搭出來的古典戲台,這正是充滿「南渡」情結的香港,借他人之故事,澆一己之塊壘,這是香港的「假」;白蛇與許仙演出恩愛夫妻,好似「五十年一夜無話」發展經濟的香港,這是香港的「中」,那什麼都好奇、什麼都「不懂不懂」,什麼都要拿來一觀的小青,是「半唐番」的香港,把殖民地的、民國的、中原的、嶺南的、精英的、田園主義的、外國勢力的、時尚的、社團的、行業的、社區的,統統燴在一起,文化沙漠也好,文化批薩也好,唯利是圖、生機勃勃,外貌世故,內里天真,這是香港的「空」。

空、假、中,何者為真?也許就沒有一個真。從百餘年前那紙契約起,香港人就活在一段借來的時空里。它是中國的蜃樓,是與你既結情緣,又結法緣的地方。它的影象,總是乞靈於他者,就像夜夢對鏡,將此色用作彼色,認不出一個真的自己。

說到底,把佛講到這個地步的徐克與黃霑也無話,也許不過是要找兩個美麗的女人,好把一個老掉牙的故事變得香艷些。搞電影的人,那都是最俗的人,為著財色名食,演著生離死別,只不過這行當裡頭,也有恢恢乎解牛的皰丁。

所以,把天才黃霑跟金庸蔡瀾倪匡之流放在一起並稱才子,或者雷頌德為陳慧琳做曲,在龍蛇混雜的香港,倒也不是委屈了伊人。同樣,導出《甜蜜蜜》的陳可辛到大陸拍了不倫不類的《武俠》,那不是退化,而是一種姿態:捨棄香港電影的那份「我執」,瀟洒走一回,而徐克作別過去,「墮落」到拍《狄仁傑之通天帝國》《龍門飛甲》的地步,也就像白素貞流過淚後,笑著悠然躺下,導演給了滿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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