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律：為了這個蘇格蘭音樂節，如難民般睡進體育館

天下 07-26

文 |張海律

7月中的一天，在外赫布里底群島之間的渡輪上，我跟一位瑞典來的老頭抱怨斯托洛韋凱爾特音樂節期間的住宿有多麼難搞定。他無奈地表達著同意，「確實如此，我連續第八年來這個音樂節了，1月份開始找住處，都差點沒訂上。以前我都是從頭一年十一二月就開始找了。」

看樣子是我太不了解狀況。想想也是，懸於北大西洋世界盡頭一座8000人口的小城，要在四天之間為16000名訪客服務，顯然是遠超其接待能力的。

那麼，我最後下榻何處呢？

從青旅到客棧再到酒店，我發遍郵件打完電話，也找遍沙發主和只供一大家子的Airbnb，給我的答覆都是：「你帶帳篷來嗎？」英國的戶外生活倒是發達，在相應網站上可以30鎊一周的便宜價格租到雙人帳，再加10鎊快遞費，可以寄到你將前往的營地，同時還能選配一堆從睡袋到遮雨棚再到炊具的周邊產品，把帳篷留營地就可以甩屁股走人。

可我考慮到得趕大清早渡輪離開，而營地到碼頭距離不近，所以猶豫了。這時，一家公寓式酒店主動聯繫了我：「我們這兒有個青年運動中心，會把籃球館開放出來，提供充氣床墊，10鎊一晚。」

體育中心把籃球館改成了臨時住宿

睡體育館！聽上去這也太特別（難民）了。因為要在附近的音樂節現場待到很晚，我只得答應，從島嶼西岸朋友那套奢華舒適的飛釣度假屋，搬到了籃球館。條件其實還不賴，木地板和洗浴間都非常乾淨，而且音樂節正式開始前晚，只有我一個人，還能把睡墊挪到二樓沒有安全出口燈徹夜亮著的會議室。不過到第二早，就會有一支演出樂隊搬進會議室住了。

究竟是什麼級別的音樂節，能導致住宿資源如此緊張，乃至讓演出樂隊都得擠會議室？

在英國夏日眾多的搖滾音樂節里，側重蓋爾語文化的HebCelt算不上多麼有名，卻有著在大凱爾特文化區域極富聲譽的「國際影響力」。這一區域在傳統意義上，包括有愛爾蘭、馬恩島、蘇格蘭、威爾士、英格蘭康沃爾郡和法國布列塔尼大區，往更廣區域看，還能納入西班牙加利西亞地區、加拿大新斯科舍省的布雷頓角，以及美國和澳大利亞一些愛爾蘭、蘇格蘭移民文化保持完好的地方。

美國3億多人口中，聲稱自己有愛爾蘭血統的就佔十分之一，加上少不了多少的蘇格蘭後裔，其中挪出一小部分，都可以為西方世界貢獻人數蔚為可觀的凱爾特音樂愛好者。

乘渡輪離開劉易斯島

我自己則是從去年10月在布列塔尼遊歷時，因為參加一系列載歌載舞的社區夜間廣場舞（Festnoz），而迷上凱爾特音樂的，之前對它的認識，也僅限於愛爾蘭的大河之舞和蘇格蘭風笛。

接下來一年不到的時間裡，有意無意的，我把自己的旅程往凱爾特文化區域上靠攏，新斯科舍省、愛爾蘭、馬恩島、蘇格蘭外赫布里底群島、北威爾士、康沃爾郡，以及幾個月後可能的加利西亞地區。不過這些馬不停蹄的腳步，僅限於滿足視聽好奇心而已，遠稱不上想要系統性地做考察研究，畢竟非常清楚自己對任何事情都不能持之以恆的三分鐘熱度。再說很多時候，好聽好玩就很不錯了，何必非得凡事奢求甚解呢？

名為「島嶼之間」的音樂節開幕夜，在燈塔(An Lanntair)藝術中心舉行。三個拉Fiddle小提琴的姑娘，分別時來自蘇格蘭外海奧克尼群島的Louise Bichan、設德蘭群島的Maggie Adamson，以及坐鎮主場劉易斯島的Jane Hepburn。

島嶼之間，三個Fiddle提琴姑娘的合奏

Louise拉奏著關於祖母旅行日記的曲子

她們和搭配樂手先演奏了一些關於婚禮和船難的民歌曲子，婚禮都是從安靜期待到熱鬧派對的三段式混搭，「不過我們可都還沒結婚」，姑娘們說道。船難歌謠的第一首關於一艘人員倖免遇難的瑞典漁船，「我們那兒一位很有旋律才華的盲人計程車司機寫下了這個調子」，奧克尼的Louise開著玩笑。

接著姑娘們逐個上台，主場的Jane拉著關於外赫布里底群島紡織工坊、二戰英雄以及自己孤獨情緒的曲子，背景投映著自己在蘇格蘭長裙織布機前的照片。顏值最高也最大牌的設德蘭妞Maggie獻上恩師譜寫的漁歌，背景是自己在漁船上的照片。

最認真和用心的，是來自奧克尼的Louise，她帶著一位波士頓吉他手，共同演奏一系列靈感來自祖母日記的曲子，「1950年，她去加拿大紐芬蘭走親戚，樂不思家，還推了兩門家鄉的提親。祖母有著一副金嗓子，一次在渥太華的加拿大廣播公司節目里還錄了一首，我家千辛萬苦地要來了這期節目」，之後，在外婆日記和家庭相冊的VCR背景中，帶著雜音的外婆電台歌曲唱起，Louise動情地緩緩拉起Fiddle。

為三個姑娘擔任鋼琴伴奏的，是一位亞洲臉的男子，下來後我好奇地上前與之攀談。「我是本地音樂人的，真就是島民，雖然看起來不像。我在越南出生，一歲就被帶到了蘇格蘭，所以該算蘇格蘭人吧？在倫敦皇家音樂學院讀完古典鋼琴後，就到群島上，開始完全不一樣的演奏風格了。」

音樂節場地位於劉易斯城堡腳下，依著海灣的一處地勢平緩大草地上。晚上7點的場地演出開始前，鎮上也還有著別的充分利用受邀藝術家的其他活動，比如馬丁紀念教堂就請來將在四天音樂節期間登台的四位藝人，現場為BBC蓋爾語廣播錄製節目。

不過，太過國際化的斯特靈作曲家Dougie MacLean（電影《最後的莫西幹人》主題曲作者），顯然只會英語，就在現場帶著觀眾唱起一首關於自己在阿拉斯加火山旅行時因感到恐懼而創作的歌曲《大山陰影下》：「在大山陰影下，我們別無所能。」

只會英語的民謠歌手Dougie MacLean

在教堂里錄製BBC蓋爾語節目的小鮮肉Robert

身旁家住蘇格蘭高地的老太太，猶豫著是要趕末班渡輪迴家，還是留下看一看最近炙手可熱的小鮮肉組合Tide Lines，「聽過他們的歌，那個男孩主唱的音質太棒了。」教堂的廣播錄音現場當然是不插電，主唱Robert持一把廂琴唱完第一首，老太太就決定留下不走了，反正她有親戚家可住，不用擔心房滿問題。似乎蓋爾語音樂世界並不存在年齡代溝。

河對岸場地開放入場前，我在鎮中心一家上海人開的餐廳吃飯，店裡播著蕭亞軒，突然毫不違和地飄進蘇格蘭風笛。我本以為是她有首亮眼的突破性中文流行歌，抬頭看到窗外行過一支穿傳統長裙的風笛樂隊，連忙放下刀叉衝出門去。他們鼓足羊皮氣囊、敲打著軍鼓，從步行街走到堤壩，經過石橋轉入城堡腳下。音樂節也隨著雄壯的著名曲目《蘇格蘭勇士》而敞開了大門。

行進城鎮的風笛樂隊

劉易斯城堡前的風笛樂隊

這些天見到的劉易斯島民和歐陸凱爾特音樂愛好者，無一都向我強烈推薦這一晚壓軸的Peatbog Faeries，有一對奧地利老夫婦甚至是專門為他們而來。偏偏下午我在皇家酒店大堂就碰上作為樂隊主腦的風笛手Peter Morrison和Fiddle提琴手Ross Couper。

Peatbog Faeries的風笛手和提琴手

「中國人對蘇格蘭音樂有什麼認識呢？」Peter問我。「《勇敢的心》、《天賜恩寵》、《友誼地久天長》這些吧」，這也是我所能知道的蘇格蘭名曲。

我看音樂節宣傳冊里說他們領銜著凱爾特舞蹈音樂的文藝復興，年輕一些的提琴手Ross連忙辯解：「那只是為了宣傳和定性，凱爾特的音樂和舞蹈傳統就從沒斷過。我來自最北邊的設德蘭群島，即便在一個半世紀前『高地凈空運動』中被剝得一文不剩的貧苦佃農，家中怎麼都會掛著一把提琴。那是高地和群島人抵禦貧苦生活和漫長冬天的唯一樂趣了。所幸現在的學校也非常注重音樂教育，把農夫和漁夫孩子們本來就不缺乏的音樂細胞，調教得更加出色。」

我想起自己一個半月前在加拿大布雷頓島聽過的那些凱爾特歌謠，「他們幾乎不用風笛，並且告訴我酒吧和普通聚會時，並沒太多條件演奏風笛，還堅持認為作為蘇格蘭高地後裔的他們，音樂要比老家這邊更為純粹和傳統」。「不過我們可從不抵觸改變和融合，Peatbog Faeries在全球各地巡演了25年，成員換了一波接一波，從不排斥在傳統民歌的調子上，加入爵士、搖滾甚至電子。今晚你就會看到的。」團長Peter向我保證。

為彼此不形成聲場干擾，音樂節現場的兩個大帳篷分別錯開著演出時間。偶像男團Tide Lines已經以低沉的嗓音和躁動的朋克颱風吸引著姑娘們的尖叫，卻有更大一部分年輕人擔心趕不到過一會兒Peatbog Faeries這邊的好位置，而早早轉移了陣地。

晚上10點，高緯度漫長的夏日天光總算要開始黯淡下去，Peter Morrison和Ross Couper以比年輕男孩還旺盛數十倍的精力，抱著羊皮氣囊、割著Fiddle提琴，在舞台上拉開架勢地運動了起來。台下的觀眾也開始了拉圈蹦跳，直把凱爾特民歌變成瘋狂的朋克現場。

我想到古戰場上的華萊士軍隊和諾曼底登陸時的英軍，或許正是風笛的力量，讓他們無謂炮火的勇敢踏步前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