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進鋒：西周時期官員的職位流動

摘 要：官員的職位流動是保證一個國家和政府政治順利運轉的重要機制，這種機制早在西周時期已經形成。當時的官員可以分為四類：周王國的官員、諸侯國的官員、周天子和諸侯的內廷官員以及貴族的家臣。這些官員的級別在各自種類內部有高低之分，他們不僅可以由下而上流動，而且也可以相互流動。這種流動包括以下幾種情況：從諸侯國官員向上流動為周王國官員；從貴族家臣成為諸侯國官員；從諸侯國官員向下流動為貴族家臣。西周時期還有更複雜的官員流動模式，從貴族家臣成為周王國官員，再從較低級別的周王國官員升遷為較高級別官員；還有人本是周王國官員，後被天子任命，擔任諸侯國的大正，再後來又從諸侯國回到了周王國。

關鍵詞：職位流動；臣；西周時期

作者簡介：王進鋒，男，歷史學博士，華東師範大學歷史系副教授（上海200241），主要從事先秦史研究。

官員的職位流動是保證一個國家順利運轉的重要機制，這種機制能讓最優秀的或最合適的官員到重要職位上，從而發揮更好的作用；同時，讓不優秀的或不合適的官員到次要的職位上，甚至離開職位；另外，它能讓一些官員的行政能力在擔任不同職務的過程中得到鍛煉和提高，為將來的選拔儲備人才。官員的職位流動在西周時期就已經存在，這一時期的「臣」多數時候指各類官員。《尚書·酒誥》就曾記載周公對周民所說的話：「爾尚克羞饋祀，爾乃自介用逸，茲乃允惟王正事之臣。」這裡的「正事之臣」，就指周王國的官員；金文中的「臣高」（《近出》335）、「臣卿」（《集成》2595，《集成》3948）、「臣衛」（《集成》5987）、「臣諫」（《集成》4237）等也是官員。而且，西周時期指代官員的各類「臣」職位變化現象十分明顯，這為我們考察西周官制中這種重要的現象提供了依據。

晁福林先生①和李峰先生②在各自的研究中都曾不同程度地關注到西周官員向上流動的問題，前者研究的是西周時期一些貴族派屬下往上級貴族處服務和任職的現象；後者討論的是西周官員——特別是周王國官員——的晉陞問題。筆者將在此基礎上繼續探討西周官員的向上流動問題，同時討論這個時期官員的向下流動和平級流動，從而為研究西周時期的政治提供一個視域。

一、西周時期官員的種類和級別

根據分布的地方，西周時期的官員大致可分為以下四種：

第一，天子所在的周王國官員。銅器銘文中有如下的內容：

唯正月甲申，榮格。王休賜厥臣父榮（瓚）、王祼貝百朋。對揚天子休，用作寶尊彝。（榮簋，《集成》4121，西周早期）

乙亥，王賞臣高貝十朋，用作父文丁寶尊彝。子。（臣高鼎，《近出》335，西周早期）

唯二年三月初吉，庚寅，王格大室，益公入佑，王臣既立中廷北向。乎（呼）內史佚冊命王臣：「易（賜）女（汝）朱黃 親（襯）、玄衣 屯、 （鑾） 、戈畫 、墉必 、彤沙，用事」。王臣稽首，不（丕）敢顯天子對揚休，用作朕文考易中（仲）尊簋。王臣其永寶用。（王臣簋，《集成》4268，懿王時期）

銘文一中，父是榮對自己的美稱。銘文二中，子是族氏名號，臣高來自子族。銘文三中，王臣是人名。以上的榮、臣高均受到了周王的賞賜，他們應是在周王國任職。王臣簋中，王臣受到周王的冊封，也在周王國任職。西周時期有一類「臣」，雖然沒有直接跟周王發生聯繫，但從相關的信息看，他們也是周王國的官員，如：

公違省自東。在新邑。臣卿賜金。用作父乙寶彝。（臣卿鼎，《集成》2595；臣卿簋，《集成》3948；西周早期）

唯四月乙卯，公賜臣衛宋 貝四朋。在新京。用作父辛寶尊彝。（臣衛尊，《集成》5987，西周早期）

銘文一中的公是周公；新邑即成周［1］62；「臣卿賜金」是「賜臣卿金」的倒裝。這裡的臣卿雖然是由周公賞賜物品，但從在成周來看，應當在周王國任職。銘文二中的公當是周王室的輔弼之臣；新京仍是成周；宋 ，地名。公在成周賞賜臣衛貝，臣衛應在周王國任職。

第二，諸侯國的官員。請看以下幾篇銘文：

唯二月乙亥，相侯休於厥臣殳，賜帛、金。殳揚侯休，告於文考，用作尊簋。其萬年□□□□侯。（臣殳簋，《集成》4136，西周早期）

大保賜厥臣 金。用作父丁尊彝。（臣 簋，《集成》3790，西周早期）

在銘文一中，相，國名，其地可能在《漢書·地理志》「相都縣」附近［2］92；相侯即相國之君；臣殳受到相國之君的賞賜，應為相國的官員。銘文二中，大保，即太保，一般認為是召公奭［3］22，他同時也為燕國之君；厥，其［4］157。全篇彝銘大意為：召公奭賜給他的臣 金，臣 用之為父丁作器。此處的臣 應是燕國之君召公奭的屬下官員。

第三，周天子和諸侯的內廷官員。1993年，河南平頂山應國墓地發掘了數件青銅禮器，其中一件柞伯簋鑄有長篇銘文，很值得關注［5］。其銘文為：

唯八月辰在庚申，王大射在周。王命南宮率王多士，師 父率小臣。王 （遲）赤金十鈑，王曰：「小子、小臣，敬又（佑），賢［6］獲則取。」柞伯十稱弓無廢矢。王則畀柞伯赤金十鈑。（《近出》486）

「王多士」就是周王朝官員，李學勤以為「包括卿、大夫、士等王朝眾臣」［7］。遲，意為待，王待赤金十鈑即王懸賞赤金十鈑。「小子」就是輔助王舉行射禮的王的晚輩。柞伯可能是王多士中的一員，且被稱為小子。在這篇銘文中小臣輔助周王舉行射禮。此篇銘文中的小臣是周王家執事，即周天子的內廷官員。

西周時期的諸侯也有內廷官。《詩經》「秦風」中有《車鄰》一篇，關於它的詩旨，《詩序》認為是「美秦仲也，秦仲始大，有車馬、禮樂、侍御之好焉」。可見，它是一篇反映西周時期秦國國君秦仲的詩篇③。有學者指出此詩是一位秦宮的婢妾所作，是見不到和見到秦君時的心情寫照［8］334-335，是篇記載：

有車鄰鄰，有馬白顛。未見君子，寺人之令（毛傳：「寺人，內小臣也。」鄭玄箋云：「欲見國君者，必先令寺人使傳吿。之時，秦仲又始有此臣。」）

這裡的君子就是秦君秦仲。這位女子見不到秦君，是因為他身邊的內小臣寺人不傳令。可見，西周時期的秦國國君的內廷有官員寺人。

第四，貴族的家臣。1975年2月陝西省岐山縣董家村發現了一座西周青銅器窖藏，有青銅器多件。其中的九年衛鼎高37.2厘米，口徑34.5厘米，腹深20厘米，重12.25公斤。腹內銘文19行，共195字［9］，是一件史料價值很高的銅器銘文。它是一件西周中期器物，其中有段銘文云：

舍……東臣羔裘，顏下 皮二。眔（逮）受：衛小子家；逆諸、其 ：衛臣 胐。（《集成》2831）

舍，施予、給予。東臣、顏、 胐，是人名。以上銘文大意為：給予東臣羔皮的大衣，給顏兩張 皮。前往受田的是衛小子家；迎接、送禮物的是衛臣 胐。可見， 胐是貴族衛的家臣。西周中期的 簋銘云：

拜稽首，休朕匋君公伯，賜厥臣弟 井五 ，賜 胄干戈。 弗敢忘公伯休。對揚伯休，用作祖考寶尊彝。（《集成》4167）

銘文中的公伯應是一般的貴族，是公伯的臣，同時還是公伯的弟④。這裡的 應是公伯的家臣。

以上三類官員，在各自內部，其級別有高低之分。如在周王國的官員，他們的地位有高低之別。偽古文尚書《泰誓》有這樣的記載：

予有亂臣十人，同心同德。

《泰誓》是周武王伐商的一篇誥辭，以上是周武王所說的話。關於「亂臣十人」所指，偽孔傳謂：「十人，周公旦、召公奭、太公望、畢公、榮公、太顛、閎夭、散宜生、南宮适及文母。」周公旦、召公奭等人作為周王身邊的官員，地位無疑是很高的。西周時期周王國還有這樣一類官員，見以下銘文：

賜女（汝）邦司四白（伯），人鬲自馭至於庶人六百又五十又九夫。賜夷司王臣十又三白（伯），人鬲千又五十夫。（大盂鼎，《集成》2837，西周早期）

王乎（呼）命尹封冊命伊： 官司康宮王臣、妾、百工。（伊簋，《集成》4287，恭王時期）

銘文一中，王臣的職責是「管理『人鬲』的機構『邦司』和『夷司』的主管」。銘文二中，王臣在康王的宗廟裡主管事務，職責與百工相近。這些「王臣」應當也是周王身邊的官員，他們或被賞賜，或被管理，地位應當不高。

西周貴族家臣的地位也是高低不等。西周中期的蟎鼎銘云：

唯三月初吉，蟎來遘於妊氏。妊氏令蟎事保厥家，因付厥祖仆二家。蟎拜稽首。曰：「休朕皇君，弗忘厥保臣。」對揚，用作寶尊。（《集成》2765）

祖仆，即妊氏的祖仆。因付厥祖仆兩家，是妊氏給蟎祖仆兩家。「曰」後的話是蟎對妊氏說的，意思為：感謝我的皇君妊氏，我不會忘記我是守衛之臣。這裡的蟎是妊氏的家臣。蟎能受賜兩家的祖仆，其地位之高可以想見。西周中期的曶鼎銘文記載：

昔饉歲，匡眾厥臣廿夫寇曶禾十秭。以匡季告東宮。東宮迺曰：「求乃人，乃弗得。汝匡罰大。」匡乃稽首於曶。用五田，用眾一夫曰嗌，用臣曰疐［曰］胐曰奠，曰：「用茲四夫」；稽首曰：「余無由具寇，足［禾］不出，鞭余。」曶或（又）以匡季告東宮。曶曰：「必唯朕［禾］償。」東宮迺曰：「償禾十秭，遺十秭，為廿秭。［乃］來歲弗償。則付 秭。」迺又即曶，用田二，又臣［一］［夫］。凡用即曶田七田，人五夫。曶覓匡卅秭。（《集成》2838）

銘文大意為：在過去饑饉之年，匡的眾和臣二十人劫取了曶十秭的禾。（曶）把匡季告到了東宮處。東宮於是（對匡季）說：「拘捕劫取禾的人。交不出，你匡將受大罰。」匡對曶稽首，用五田，眾一人，臣三人，說：用這四個人（來賠償）。稽首說：「我無法把全部的人交出來，也無法補足被搶去的禾，（你可以）鞭打我。」曶又向東宮告，說：「一定要賠償我的禾。」東宮說：「賠償禾十秭，再加十秭，共二十秭。你來年還沒有賠償，就要給出四十秭。」匡於是又來到曶處，用二田，臣一人，前後共用七田，五人來賠償。曶向匡索要了三十秭。銘文中臣是貴族匡家的，他們會偷盜曶的禾，還被匡用來償還禾，可見身份不高。

二、西周時期官員在各自種類內部的職位流動

頌的職務變化是西周時期周王國官員由下向上流動的典型例子。史頌鼎銘文記載：

唯三年五月丁巳，王在宗周，令史頌 （省）蘇， 友里君、百姓帥（率）偶 於成周，休有成事。蘇賓璋、馬四匹、吉金，用作 彝。頌其萬年無疆，日 天子 令，子子孫永寶用。（《集成》2787）

從銘文中可見，頌擔任的是史職，然而，他從事的具體工作是視察蘇國，並讓里君、百姓來成周朝見周天子⑤。史頌和金文中的頌是一個人，他的事迹又見於頌鼎銘文：

唯三年五月既死霸甲戌，王在周康邵宮，旦，王格大室，即位。宰引佑頌入門，立中廷，尹氏受王命書，王呼內史虢生冊命頌。王曰：「頌，令汝官司成周 廿家，監司新 （造）， 用宮御。賜汝玄衣、 純、赤巿、朱衡、鑾 、 勒，用事。」頌拜稽首，受命，冊佩以出。返，入（納）覲璋。頌敢對揚天子丕顯魯休，用作朕皇考 叔、皇母 姒寶尊鼎。用追孝，祈匄康 、純祐、通祿、永命，頌其萬年眉壽，畯臣天子，令終，子子孫孫寶用。（《集成》2827）

畯在此當通假為駿。畯、駿雙聲疊韻可以通假。駿，長也，《詩經·小雅·雨無正》：「浩浩昊天，不駿其德。」毛傳：「駿，長也。」畯臣天子，就是長久的臣於天子。以此看來，頌是周天子的官員。

《銘文選》指出史頌鼎的器形早於頌鼎，並定史頌鼎為共和時期器物，頌鼎為宣王時期器物。所以，史頌鼎銘文所反映的史事要早於頌鼎銘文。

在頌簋銘文中，頌並沒有稱史頌，可能他已不再任史職。此時，他被周王命令去管理成周織 之戶廿家，監司新造 之事［1］4-5。頌所擔任職務的級別應該在史職之上，這從他鑄器銘記此事並覺得很榮耀的外溢情緒上可以推知。所以，從史頌鼎銘文到頌鼎銘文，頌在周王國內部實現了職位的向上流動。

西周時期周王國的虎臣是周王朝官員職位流動的又一例證。西周時期的虎臣可指代官員，傳世文獻和銅器銘文有如下記載：

惟四月哉生魄，王不懌。甲子，王乃洮頮水。相被冕服，憑玉幾。乃同召太保奭、芮伯、彤伯、畢公、衛侯、毛公；師氏、虎臣、百尹、御事。（《尚書·顧命》）

王曰：「父 ……命汝藉司公族， （與）參有司、小子、師氏、虎臣， （與）朕褻事。以乃族干吾王身。」（毛公鼎，《集成》2841，西周晚期）

以上的虎臣均在周王國任職。材料一中，師氏，大夫官；百尹，百官之長；御事，諸治事之官。《顧命》篇中，虎臣與師氏、百尹、御事這些管理一定事務的官員並列，應是官員，當和《尚書·立政》中「虎賁」一樣，是守王宮之官。材料二中，虎臣與三有司、師氏、小子並列，當有一定的地位，應和《顧命》中的虎臣一樣，是指官員。

西周時期的虎臣也可指代士兵，師酉簋和詢簋銘文載：

王呼史牆冊命師酉：「司乃祖啻（適）官邑人：虎臣；西門夷、 夷、秦夷、京夷； 身夷；新（薪）。」（師酉簋，《集成》4289，西周中期）

王若曰：「詢……今余令汝啻（適）官司邑人：先虎臣後庸；西門夷、秦夷、京夷、 夷；師笭側（鍘）新（薪）；□華夷； 身夷； 人、成周走亞、戍、秦人、降人；服夷。」（詢簋，《集成》4321，西周晚期）

邑人就是來自邑里的人，它包括師酉簋銘文中的虎臣和西門夷、 夷、秦夷、京夷以及 身夷，也包括詢簋銘文中的虎臣、庸和西門夷、秦夷、京夷、 夷、師笭鍘薪、□華夷、 身夷以及 人、成周走亞、成周戍、秦人、降人以及服夷。虎臣與各類夷並列，應當是士兵。西周時期作為官員的虎臣，應是由作為士兵的虎臣升遷上去的。所以，虎臣既可指代官員，又可意指士兵，體現了周王國官員的向上流動。

西周時期諸侯國的官員也存在職位流動的現象。西周早期的 簋銘文記載：

唯九月，者（諸）子具（俱）服。公廼令，在 ，曰：「井（刑）效朕臣興 （誨）。」 敢對公休，用作父癸寶尊彝。（《首陽吉金》26）

學者指出 簋和1989年于山東省滕州市莊裡西遺址一座西周墓葬中出土的數件 器為一人所作。而莊裡西遺址是西周早期至戰國早中期滕國貴族的集中埋葬地，曾有多件滕國青銅器出土，因而以上銘文中的「公」即滕國國君滕公⑥。諸子俱服，意為滕公的諸子均被任命了職務。 ，辟雍；刑效朕臣興誨，即效法我的臣子 的善教［10］。 簋銘文大意為：九月，諸子被命以了職事，滕公在辟雍對諸子下令：你們要效法我的臣子 善教。在這篇銘文中，滕公稱 為臣，可見 是滕國的官員。

也見於以下銅器銘文：

唯伯初令（命）於宗周，史 易（賜）馬二匹，用作父癸寶尊彝。 觶，《首陽吉金》23，西周早期）

作父癸尊彝。 觚，《首陽吉金》22，西周早期）

伯就是滕公，伯初命於宗周即滕公初次受命到宗周述職［11］。從銘文一來看， 在滕國擔任的是史官，他應該陪同滕公去了宗周，所以受到滕公賜馬兩匹。韓巍先生認為 簋銘文所反映之事緊接著發生於銘文一史事之後，頗有道理。 可能在這次滕公受命述職活動中作出了貢獻，所以滕公回到封國後要求自己的諸子向 學習。從銘文二可知， 父親的日名是癸。從以上幾篇銘文可以看出， 擔任的是史官，他的職責是陪同滕公去宗周受命述職。

還見於以下銘文：

公令［ ］（狩）□□， （獲）瓏豕。公賞 貝二朋。公共觴，［敢］揚公休，用作父癸［寶尊彝］。（ 鼎）

史 作父癸寶尊彝。

這兩篇銘文由李魯滕先生介紹。銘文一中，公還是滕公；滕公命令 狩獵， 獵獲了毛色呈龍紋的豕［12］。銘文二是 為父作的銅器。這裡 的職責是受滕公命，去狩獵。這個職責可能是 在任史職時的職務範圍，也可能是 在史官之前或之後擔任官職的職責。但不管怎麼說，滕國的官員有職位平級流動的狀況。

西周時期也有貴族家臣平級流動的情況。孝王時期的大克鼎銘載：

王若曰：「克……賜汝井家 田於 ，以（與）厥臣、妾……」（《集成》2836）

以上銘文中的「臣」本是貴族井的家臣，後通過周王的賞賜，轉化到了克家作為家臣。

三、西周時期各類官員之間的職位流動

西周時期很多周王國的官員來自諸侯國，這是諸侯國官員向上往周王國流動的體現。上文已經指出臣榮、臣高、臣卿、臣衛是周王國的官員。從相關材料來看，周王國的這些「臣X」來自諸侯國X。

在商代的甲骨文中，高往往是地名，如「在高」（《合集》376反、9229）、「在高貞」（《合集》37533）、「王田高」（《英藏》2555）。春秋銅器銘文中有「高子」（《集成》10961，高子戈），應是指高國之君。戰國空首布有銘「高」者（《上海博物館藏錢幣·先秦錢幣》［13］4943號、《歷代古錢圖說》［14］42·3）、還有銘「高半」者（《上海博物館藏錢幣·先秦錢幣》292號）⑦，按照錢幣文字的一般規律，「高」皆為地名。從上牽下連來看，西周時期應該有個高國。西周時期的「臣高」（《近出》335）應當來自高國。商代有族氏銘文「卿」（《集成》7408，卿爵），說明卿是族名。伯卿鼎銘文（《集成》2167，西周早期）中有「伯卿」，是卿國之伯⑧。所以，西周時期卿是個諸侯國。「臣卿」應當就來自卿國。與「臣榮」（《集成》4121，臣榮簋）對應的，西周時期有個榮國。《國語·周語》：「厲王說榮夷公，芮良夫曰：『王室其將卑乎！夫榮公好專利而不知大難。』」韋昭註：「榮，國名。」西周金文中的「榮伯」（《集成》107，應公見工鍾，西周中晚期）是指榮國之君。臣榮當來自榮國。衛在西周時期是個國名，如「令康侯鄙於衛」（《集成》4059， 司徒 簋，西周早期）、「公叔初見於衛」（《集成》4104，賢簋，西周中期）。「臣衛」（《集成》5987，臣衛尊）當來自衛國。可見，諸侯國的官員會向上流動到周王國。

有的貴族家臣會向上流動為諸侯國的官員。西周早期的獻簋銘載：

唯九月既望庚寅。（楷）伯於遘王，休亡尤。朕辟天子、 （楷）伯令⑨厥臣獻金、車。對朕辟休，作朕文考光父乙。十世不忘獻身在畢公家，受天子休。（《集成》4205）

楷，國名，其地應位於今山西省東南部的黎城西關村一帶［15］；楷伯就是楷國之君；於，往［1］105；遘，通假為覯［2］56；《詩經·公劉》：「乃覯於京。」毛傳：「覯，見也。」陳夢家先生以為畢公是生稱，指畢公高［16］53-54；獻是楷伯身邊的官員。從銘文來看，獻曾經在畢公家，應是先在畢公高身邊任家臣，後去（楷）伯處任官員的。可能是畢公推薦給楷伯的，所以獻會「十世不忘」曾在獻畢公家任職。此銘中的獻是由貴族家臣向上流動為諸侯國的官員。

西周官員也有向下流動的情況。

有的官員本在諸侯國任職，後變成了貴族的家臣。西周中期的孟簋銘文記載：

孟曰：「朕文考眔毛公 仲征無 （需）。毛公賜朕文考臣，自 （厥）工。對揚朕考賜休。用 茲彝作厥子子孫孫其永寶。」（《集成》4162、4163、4164）

毛公 仲，毛，國名；公，尊稱； 仲，為毛公的名。無需，國名［2］191-192。「文考」即作器者孟的父親；孟的父親當是毛公的下屬［17］。「毛公賜朕文考臣，自厥工」，意即毛公從自己的工中選取部分賜給孟的父親作為家臣。這些工本應是毛國國君的官員，後被賜給了貴族孟的父親。這應當是一種官員的向下流動。

西周時期的 簋銘文記載：

唯十月初吉壬申，馭戎大出於 （楷）。 搏戎，執訊獲 。 （楷）侯 （釐） 馬四匹，臣一家，貝五朋。 揚侯休，用作 （楷）仲好寶。［18］185-202

楷是國名。搏，《廣雅·釋詁三》：「擊也。」《詩經·江漢》：「釐爾圭瓚。」毛傳：「釐，賜也。」《儀禮·少牢饋食禮》：「來女孝孫。」鄭玄註：「來讀曰釐。釐，賜也。」辛鼎銘文「多友釐辛」之「釐」意也為賜。楷仲應是楷國的公族， 應是他的兒子［19］。銘文中的臣本為楷侯的官員，後被賞賜給了貴族 ，作為其家臣。這也是官員的向下流動。

西周還有更複雜的官員職位流動模式。

有的人先為貴族家臣，後來向上流動為周王國官員；再後來，又從較低級的周王國官員升任為較高級的官員，師 就是這樣的狀況。周恭王時期的師 鼎銘文記載：

唯王八祀正月辰在丁卯。王曰：「師 ！汝克 （盡）乃身，臣朕皇考穆王，用乃孔德， 屯乃用心，引正乃辟安德，惠余小子肇 （淑）先王德。賜汝玄袞、 純、赤巿、朱 、鑾 、大師金雁（膺）、 勒，用型乃聖祖、考 明， 辟前王，事餘一人。」 拜稽首，休伯大師 （轉［20］） （任⑩） 臣皇辟。天子亦弗忘公上父 （甫）德， 蔑曆，伯大師不自作。小子夙夕専 由先祖烈德，用臣皇辟。伯亦克款由先祖 （蠱），孫子一 皇辟懿德，用保王身。 敢釐王，俾天子萬年； （範圍⑩）伯大師武，臣保天子，用厥烈祖介德。 敢對王休，用綏作公上父尊，於朕考郭（虢）季易父 宗。（《集成》2830）

從這篇銘文我們可以看出以下幾點信息：其一，師 在周穆王時期就已經在周王國任職了，並且在周恭王時期繼續任職；其二，師 的祖「公上父」、父「虢季易父 1」都曾在周王身邊供過職，並且師 認為他這次受賞賜與「公上父」的功勞有關係；其三，師 曾在伯大師處任職務，他能到周王處任職與伯大師的推薦有密切關係；其四，在銘文中，師 對這次被賞賜是感到非常榮耀的，這可能是周恭王任命他擔任了其祖、父曾經擔任的職務，這從「用型乃聖祖、考 明， 辟前王，事餘一人」一句可以推知。西周時期一些貴族被任命續任家族職務時，常常被賞賜一些物品，如豆閉在被任命繼承祖、父的官職時，被周王賞賜了「 衣、雍巿、鑾 」（豆閉簋，《銘文選》229，西周中期）；申在繼承祖、父職務時，被周王賞賜了「赤巿、縈黃、鑾 （申簋蓋，《銘文選》231，西周中期）。師 受賜的物品與他們相似，這從一個側面說明師 被任命繼任了祖、父的職位。其五，師 曾在伯大師處任家臣，再到周王國任職，後來到被提拔續任其祖、父的職位，之間相隔的時間很長12。

師 在伯大師處所擔任的職務和剛被推薦到周王國時所擔任的職務應當不是很高——至少沒有他祖、父曾經擔任的職務高，然而，他在周恭王八年被提拔擔任他的祖、父曾經擔任的職務，這顯然是一種職位升遷。

根據以上的縷析，我們可以看出師 的職位流動軌跡是：先在伯大師處任家臣，後向上流動到周王國任官員；再後來，他從較低的周王國職位升遷到更高的職位上。顯然這是一種比較複雜的職位流動模式。

另外，根據師 鼎銘文，我們發現西周時期確實存在官爵世襲13的情況，師 最終擔任了他家族曾經擔任的職務。然而，這種世襲並非貴族一出生下來就擔任或父親一去世就由貴族之子擔任。作為貴族的後代，要想擔任他的家族曾經的職務，必須經過較長時間的政治鍛煉。師 之前曾在伯大師處任職，並在周王國擔任了至少八年的其他職務就是例證。而且，貴族最終被任命續任家族世職，跟自身的功勞和相關人員的推薦也有很大的關係。

有的官員的職位流動，是從周王國官員先向下流動為諸侯國官員，再從諸侯國官員向上流動為周王國官員。西周晚期的梁其鍾銘文記載：

梁其曰：丕顯皇祖考穆穆翼翼，克哲厥德，農臣先王，得純亡敃（愍），梁其肇帥井（型）皇祖考秉明德，虔夙夕，辟天子。天 子事梁其身邦君大正。用天子寵，蔑梁其曆，梁其敢對天子丕顯休揚，用作朕皇祖考龢鍾 ，用邵格喜侃前文人，用祈匄康 、純祐、綽綰、通祿。皇祖考其嚴在上。 ，降余大魯福，亡 。用寶光梁其身， 於永令，［梁］其其萬年無疆， （龕）臣皇王，眉壽永寶。（《集成》189+190）

《廣雅·釋詁三》：「農，勉也。」農臣先王，即勉力臣事先王。 ，《說文》小篆作「龕」，段玉裁註：「此篆之本義也，假借為 亂字，今人用戡、堪字。」因而，龕在銘文中作堪。《逸周書·祭公》：「用克龕紹成康之業，以將大命。」朱右曾：「龕，與堪同。」堪，能；《尚書·多方》中的「惟爾多方，罔堪顧之」與之同。「堪臣皇王」，即能臣事於皇王。以此看來，梁其的祖、父和他自己都是周王國的官員［21］608。

《詩經·雨無正》：「周宗既滅，靡所止戾。正大夫離居，莫知我勩。三事大夫，莫肯夙夜。邦君諸侯，莫肯朝夕。」鄭玄箋云：「王流在外，三公及諸侯隨王而行者，皆無君臣之禮，不肯晨夜朝暮省王也。」邦君就是指諸侯。《尚書·囧命》：「今予命汝作大正，正於群仆侍御之臣。」孔穎達疏：「作大正，正，長也，作仆官之長。」所以，邦君大正就是諸侯的諸官之長。在梁其鍾銘文中，梁其本在周王國任職，後被天子任命擔任諸侯國君的諸官之長。他是從周王國到諸侯國的向下流動。

梁其也見於以下銘文：

唯五月初吉壬申。梁其乍（作）尊鼎。用 （享）考（孝）於皇且（祖）考。用祈多福。眉壽無疆。 （畯）臣天。其百子千孫。其萬年無疆。其子子孫孫永寶用。3979（梁其鼎，《集成》2768、2769、2770，西周晚期）

伯梁其作旅，用享用孝，用匄眉壽、多福， （畯）臣天子，萬年唯極，子子孫孫永寶用。（梁其，《銘文選》400，西周晚期）

膳夫梁其作朕皇考惠仲、皇母惠 尊簋，用追享孝，用匄眉壽，眉壽無疆，百字（子）千孫，子子孫永寶用享。（梁其簋，《銘文選》398，西周晚期）

梁其鼎銘中「畯臣天」應即梁其銘的「畯臣天子」，當是漏鑄了「子」字。畯臣天子，意為長久地臣事於天子。所以，這時的梁其又回到周王國任官員。梁其銘文更加明確地指出，他此時在周王國擔任的是膳夫。

結 語

根據所處的位置，西周時期的官員可以分為四類：周王國的官員、諸侯國的官員、周天子和諸侯的內廷官員以及貴族的家臣。這些官員的級別在各自種類的內部有高低之分。他們中的一些人可以在各自種類內部由下而上流動。不僅如此，西周時期各類官員之間也可以相互流動。有的人從諸侯國官員向上流動為周王國官員；有的從貴族家臣成為諸侯國官員；還有的從諸侯國官員向下流動為貴族家臣。根據銅器銘文，西周時期還有更複雜的官員流動模式，有的從貴族家臣成為周王國官員，再從較低級別的周王國官員升遷為較高級別官員；還有人本是周王國官員，後被天子任命，擔任諸侯國的大正，再後來又從諸侯國回到了周王國。上述對西周時期官員職位流動的探求為研究西周官制提供了一個獨特的視角。

（此處省去注釋、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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