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片｜突然覺得，再活一次的話，好像……真的沒那個必要

十年，再見楊德昌。

今年是台灣導演楊德昌逝世十周年，作為「台灣社會的手術刀」，楊導將鏡頭深入生活洋流的底層，一針見血地揭開生活溫情的面紗，瑣碎的、無奈的、悲傷的，生活的意義被一次次地質疑與消解，遍布現代都市人的精神危機。

導演楊德昌（1947—2007）

1991

「原來你跟他們一樣，對我好就是想改變我。你好可笑啊，你以為你是誰啊？我和這個世界一樣是不可改變的」

—— 《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

1994

《獨立時代》

1996

「這個世界上沒有人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麽。他們就等著別人來告訴他們，所以，只要你用很誠懇的態度告訴他，他想要什麽就對了。知道為什麽嗎？因為沒有人願意在失敗的時候承認自己的錯誤，他們寧願自己是上當被別人騙」。

——《麻將》

楊導的最後一部電影，是成片於2000年的《一一》，並憑藉此片獲得第53屆戛納國際電影節最佳導演獎。影片開始於一場婚禮，結束於一場葬禮。遭遇事業危機與情感危機的丈夫NJ（吳念真），疲於兼顧事業與家庭的妻子敏敏（金燕玲），在友情與愛情中進退維谷的女兒婷婷（李凱莉），純真可愛卻又少年老成的兒子洋洋（張楊洋），構成一條從童年走至老年的人生軌跡。楊德昌用緩慢的長鏡頭，將一家人滿目瘡痍的生活娓娓道來。

中年危機

劇中的中年人，似乎都生活在一種十分壓抑的狀態之下。他們每天忙忙碌碌，卻從沒問過自己究竟在忙什麼。直到婆婆突然變成了植物人，每個人面對婆婆時，本來以為自己的生活可以講述的有很多，但卻尷尬地發現原來自己無話可說。

妻子敏敏

最先爆發的是妻子敏敏，在此之前，她從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生活有何不妥，直到面對癱瘓在床的婆婆時才猛然發覺，於是求助宗教來擺脫俗世的煩擾，但山上亦非清凈之地。最後敏敏還是下山：「山上確實沒什麼不一樣，他們每天都和我講同樣的東西」。在這裡，宗教失去了撫慰心靈、凈化靈魂的作用，精神危機難以拯救。

丈夫NJ

然後是丈夫NJ，他其實最早有危機意識，只是慣常以冷靜而溫和的方式壓抑並自愈。寄居在妻子家裡的窩囊，公司里的諸事不順，使他在生活中處處受困。

NJ的自救方法是回憶過去，與初戀情人阿瑞的重逢，讓他想起了年少時的悸動和朝氣，在日本公園裡明亮的午後，他們說起了許多年少的往事，這是NJ在影片中話語最多的段落，回憶把他從過去的失語狀態中解救出來，但回憶畢竟是回憶，第二天早上醒來，這些美好都如夢消散。

NJ與初戀情人阿瑞

NJ生了一場大病，片尾，他對妻子說：「再活一次的話，好像真的沒那個必要！」，濃重的化不開的愁緒，一片黑暗中，找不到逃脫的道路。

NJ與敏敏

少年殘像

在女兒婷婷的故事裡，世界被一團迷霧和疑雲籠罩。

首先，她背負著一個難言的秘密，因為自己沒倒垃圾，致使去倒垃圾的婆婆摔倒而成了植物人，巨大的負罪感一直籠罩在她心頭，直至最後也未消除。

婷婷與外婆

其次，在友情與愛情上，她小心翼翼、進退維谷。她以持久的等待換來了男孩胖子的注視，最後卻悲哀地發現，自己不過是莉莉和胖子愛情遊戲的玩具。

婷婷與胖子

影片中其實不斷地給過我們這種暗示，最明顯的就是交叉剪輯的運用，鏡頭在婷婷和胖子約會的場景與NJ和阿瑞日本重逢的場景之間不斷地切換，NJ的話語經常綿延到婷婷約會的場面，那追憶與勸誡的語氣，讓我們隱隱感到，婷婷與胖子的戀情，也會像爸爸的回憶那樣，無疾而終。

伴隨著NJ的聲音，初次約會的婷婷與胖子站在西門町街頭

與此同時，日本街頭的NJ與阿瑞正在重溫舊夢

果然，在爸爸失落地從日本回到台北時，婷婷亦看到了莉莉與胖子的複合，父女倆的遭遇何其相似，這是否意味著，無意義的生活不斷輪迴，在每一代人的身上都烙下了鮮明的印記。

婷婷與好友莉莉

婷婷的好友莉莉是一個早熟而美麗的少女，像一朵妖艷的罌粟花，有著致命的性誘惑力。在與胖子的交往過程中，她一直處在優勢地位，以至於胖子需要找婷婷來引起莉莉的妒忌，甚至殺害了疑似與莉莉有性關係的英語老師。

婷婷在警察局的電視上看到胖子被捕的消息

影片中的少年世界是灰暗的，充滿了猜疑、欺騙與背叛，成人世界已經一片荒涼，而最美好的花季雨季亦充滿了罪惡，影片悲涼的氣氛瀰漫在兩個階層里，迫使我們繼續向下尋找，尋找生活的意義。

童年童話

影片中唯一的亮色是對洋洋的描寫，導演許是有意將洋洋這一角色處理成一個童話般的存在，一個發人深省的寓言。他始終對這個世界懷有強烈的好奇心，而這正是成人世界所缺乏的。

弟弟洋洋

洋洋也經常會說出一些富有哲思的話語，比如「我們是不是只能知道一半的事情？」，於是他用相機拍別人的後腦勺，認為「給別人看他們看不到的事情，這樣一定很好玩」。

他的話語不斷地給我們敲響警鐘，他的行為讓我們欣喜的同時又反思自己，洋洋彷彿是活在童話故事裡的小天使，成人和少年世界的陰霾沾染不到他，他似乎讓我們找到了生活的意義。

但是，影片的最後，洋洋卻對著婆婆的遺像說：「我覺得，我也老了」。彷彿當頭一棒，讓我們愕然失語。這不是小孩子的童言稚語，而是作為精神象徵的角色說出的話語，洋洋是導演的傳聲筒，那麼最後，導演告訴了我們什麼？或許，生活真的滿目瘡痍。

然而，即使生活滿目瘡痍，我們還是會從童年走到少年，經過中年步入老年，生命的軌跡與人生的常態交織，有遺憾也有感動，有絕望也有悲憫，或許這就是我們的生活。

毒雞湯喝完之後，依然要奮起。喪夠了之後，生活仍在繼續。

正如羅曼·羅蘭所說，世界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就是在認清生活真相之後依然熱愛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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