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雷鳴讀詩

雷鳴讀詩（六）

公園裡

//普列維爾

一千年一萬年

也難以

訴說盡

這瞬間的永恆

你吻了我

我吻了你

在冬日朦朧的清晨

清晨在蒙蘇利公園

公園在巴黎

巴黎是地上的一座城

地球是天上一顆星

這是第一次接觸到普列維爾的詩,來自趙力的分享，她難以抑制自己對《公園裡》的喜歡。當然，我也喜歡。

短小的篇幅,很簡單的內容,卻有著深刻雋永的表達：是《公園裡》給我的最初印象。

跳開作品，我一直固執的堅信詩歌是瞬間的藝術，像閃電划過，驚艷夜空，詩歌也是片刻思緒的記錄和表達。這首詩歌就是代表，「一千年一萬年」是穿越時間；從清晨的公園，到巴黎，從巴黎到城市，從城市到地球，從地球到群星，如同鏡頭逐漸拉遠，是超越空間。此時此刻愛是永恆，比時光更久遠，超越時空，穿越古今。

突然想起蔡康永說的「今日相樂，皆當喜歡；來日大難，口燥唇乾！」。以後的日子誰知道呢，先享受和珍惜這一個美好的瞬間！

雷鳴讀詩（七）

在護甲窯（其三）

//張二棍

也有人，回來下葬，上墳

卻沒有人回來，娶妻，生子

這麼說，僅僅依靠悲傷

也能維持住，一個村莊

這麼說，活在這裡的人

一絲絲歡笑，都會顯得多餘

這是四首組詩里的一首，也是最短的一首，更是最打動人心的一首。

「護甲窯」應該是一個村莊，土的掉渣，一如小名。

離開的人在異地他鄉「娶妻，生子」，掙扎在夢想的邊緣，只有「下葬，上墳」才屬於這裡：生就是逃離，這裡屬於死亡和歸宿！

娶妻生子的都離開了，留下的只能是老弱病殘、苟延殘喘的老者，村莊裡面不需要歡笑，悲傷才是真正的色調。這裡殘留著童年的記憶，對親人的牽掛，對逝者的哀思，甚至還有拚命想擺脫的原生烙印。

當終有一天，口音也陌生，皮鞋帶不走泥土，回憶總是敗給出發的決絕，每一個背影都是唱出一曲農耕文明衰弱和註定消亡的凄婉悲歌。

雷鳴讀詩（八）

一隻孤獨的船

//（俄）萊蒙托夫

一隻船孤獨地航行在海上，

它既不尋求幸福，

也不逃避幸福，

它只是向前航行。

底下是沉靜碧藍的大海，

而頭頂是金色的太陽。

將要直面的，

與已成過往的，

較之深埋於它內心的，皆為微沫。

「一隻船孤獨地航行在海上」就是一個人孤獨在塵世上。難捨親情、擁抱愛情、呼朋引伴，甚至書籍、手機、酒杯、麻將都是無力的掙扎和對抗。

在無意義的生命里有意思的活著，就是終極目標。未來不迎，當時不亂，既往不戀，如此方可洒脫處世，放下執念，淡然處之，方可「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

雷鳴讀詩（九）

春潭

//（美）羅伯特·弗羅斯特

這些潭水，雖在林間，

卻映出幾乎整個無瑕的藍天，

宛若身邊的花，瑟瑟發抖，

又似另一些花，即將枯乾，

可它們不會匯進溪水流到外面，

只是緣根而升，使黑暗之葉伸展

至於把潭水汲進新蕾的樹木，

蔥鬱一片，即將撐起繁茂的夏天

但在它們消融、乾枯、飛逝之前

不妨先思考兩遍：

這如花的潭水，似水的花，

只是皚皚白雪消融在昨天。

筆觸輕淡，不施粉黛，氤氳低語，一如低聲傾訴：語言風格和情感表達完美結合，相得益彰。

這是一首抒情詩，也是一首哲理詩，難能可貴之處就在於抒情不矯情，哲理不艱澀。

如花的春潭來自冬天的消融，似水的鮮花來自春水緣根而起，這醉人的芳香綻開夏的蔥鬱，也終將枯萎成秋色迷人的風景，這不是輪迴，不是逝去，這是我從來就沒離開，是奉獻，是讓你看見我不同的樣子。詩歌還有一個細節，同樣值得玩味，潭水「雖在林間」卻「不會匯進溪水流到外面」，這多想我們每一個平凡庸碌、煙火氣十足的生命呀：糾纏牽絆、苦守一隅、未曾遠行，可是依然會「映出幾乎整個無暇的藍天」。

讀到此，以尼採的「一個人知道自己為什麼而活，就可以忍受任何一種生活。」做結語。

雷鳴讀詩（十）

烤全羊

//趙力

剛才還咩咩叫著的山羊

一會兒功夫就被殺死

他們割下它的頭

剝掉它的皮

把肚子劃開挖出內臟

綳在鐵架上

四面翻滾著在火上烘烤

發出滋滋的聲音

我不忍看它被殺的過程

也不願看架在火上翻轉的樣子

只是在吃了一塊

別人送過來的肉以後

主動拿起了刀

趙力是個醫生，我的意思是說她的詩歌因為職業特點，有一種別人不具備的冷靜、客觀、旁觀和疏離感。

最近她苦練口語詩，佳作不少，我最喜歡的是這個。不明原因，卻讀出了一種痛感。

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有惻隱之心，皆以良善之人自居，可是，面對誘惑呢？可是面對慾望呢？可是當疼的不是自己呢？可是有多少人都不能逃脫口腹之役？可是當自以為高級呢？

詩歌雖短，思索卻長……

雷鳴讀詩（十一）

夏日驟雨

//艾米莉·狄金森

一滴落到蘋果樹，

又一滴落到屋頂；

半打親吻了屋檐，

讓山牆眉開眼笑。

幾滴出去幫助小溪，

小溪又去幫助大海。

我暗自忖度，它們若是珍珠，

該可以做成怎樣的項鏈啊！

路面浮升，灰塵被換去，

鳥兒在詼諧地啼唱；

陽光把帽子也拋掉，

果園綴滿了亮片，熠熠閃光。

微風捎來哀婉的魯特琴聲，

又將其在喜悅中濯洗；

東方亮出了一面單旗，

示意這場盛會的結束。

汪國真說「心晴的時候，雨也是晴；心雨的時候，晴也是雨」。誠然，一切文字都是作者某一時刻心情的表達。

十九世紀美國著名女詩人艾米莉·狄金森一生創作了大量以死亡為主題的詩歌，並藉此表達分析死亡主題中體現的美感和面對死亡時的坦然美,從而探討生命的意義。《夏日驟雨》顯然不同，它別開生面、清新自然、富有童真童趣。

這裡沒有暴力、沒有衝突、更沒有傷害，光線柔和明媚、聲音婉轉動聽，一切都回到自己本來的樣子：天地萬物生長復甦、盛裝華服，如同出席一場弘大的盛會。

也許詩人知道這只是片刻的歡愉，是瞬間的綻放，如同盛會就有結束的一刻，燈火終將闌珊，煙花總會落寞，可是，我們每一個人不都是這樣拿繁華抵禦蒼茫，用回憶溫暖凄涼！

雷鳴讀詩（十二）

最偉大的愛情

（波蘭）安娜·申切斯卡

她六十歲。她過著

一生中最偉大的愛情

她與愛人一起手挽手走路

她的頭髮飄在風中

心愛的人說：

「你的每根髮絲都像珍珠」

她的孩子們說：

「老傻瓜。」

生活化的片段，細緻入微的細節，傳神簡潔的筆觸，展現了一個最偉大愛情的最美瞬間：相依相伴，攜手到老。

其實，被愛情寵了一生的人，年華雖然似水，卻也不忍她老去。

六十歲在西方文化中意味著什麼，我不得而知，可是我知道在東方，這是一個甲子年，是一種輪迴和標誌。

讀完這首詩，我腦海中突然閃過這樣一句話：明天又是新的開始，我要重新愛上你！

雷鳴讀詩（十三）

以為人類是善良的

//王言銘

可可西里，三江源頭

攝影師遇到了一隻羚羊

它好像是來打招呼的

這時，攝影師掬起一捧水

準備喂它喝

旁邊的藏族大叔大喊幾聲

小羚羊被嚇跑了

攝影師不解的問其原因

藏族大叔說，你這樣

會讓它以為人類是善良的

王言銘即窟野河，筆名更為人熟識，他是「七月詩社」社長，一個嗜詩如命、好詩如好色的人。

初讀詩歌，「可可西里」、「三江源頭」、「藏羚羊」、「攝影師」、「藏族大叔」這些帶有強烈標識性的辭彙就撲面而來，會讓讀者錯以為這是一首動物保護主題的作品，只有讀完，才會恍然大悟，連呼嘖嘖，被作者匠心營造、奇崛構思折服。

這是一首關於人性的詩。揭露人性的貪婪、複雜和罪惡，當然這些都需要讀者反覆閱讀，自己領悟和思索，而這也正是詩人的高明之處。

還有一點不得不說，這也許還是一首關於生存之道的詩歌：不打擾、冷酷和無視有時候並不是傷害，而是最大的關愛。

還有一點依然不得不說，詩歌的標題是一大硬傷。既然選擇抽絲剝繭般的結構性，就不該中心句、主題句前突。

雷鳴讀詩（十四）

桌上的一束百合花

//余秀華

木桌，兩把小木椅，黃得透亮的光陰

香氣若隱若現，被對面的空椅子收留

這無根的花兒

這沒有了故鄉的花

哦，這沒有底氣的香味

被對面的空椅子收留

越開越白了，孤注一擲的內心

在黃昏里徘徊的心，它的白

被對面的空椅子收留

想起以往，他耐心地講述百合花的根源

彷彿有風

吹過她越來越纖細的腰身

余秀華是一個獨特的存在，眾說紛紜，但是這一點都沒影響我把她當作一個優秀詩人的喜歡。

讀這首詩歌我首先想到的就是「詩里有畫，畫里有詩」（蘇軾語）。這是用文字描摹出的一幅雋永優雅的水墨畫。

「失根」「沒有故鄉」的花孤注一擲、沒有底氣、徘徊孤單、兀自開放，渴望被收留。一一羅列，我其實是想提醒你注意題目中的「百合花」以及詩句里的「兩把小木椅」、「空椅子」和「他」，是想提醒你注意這是一個可憐女人的孤單悲歌。

好在還有你留下值得一再回味的愛的瞬間，「我」越來越纖細的腰身上還留著你的體溫。

雷鳴讀詩（十五）

她

//童瑤

石頭會開花，她也相信

無可救藥了

末班車已經開走，她還站在那裡

錯過七次了

兩年六個月，她去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人

後來都忘記了

看完電影，那個負心騙子，一次又一次地，死去活來

她的話就少了

有時會關上門窗，對著鏡子練習哭與笑

她笑，鏡子里的她和她同笑

她想她就要哭了

突然

手機的號碼響起，她，不得不

把哭押後

這是一首讀了令人感覺疼痛的詩！

就像不相信「石頭會開花」一樣，她知道「無可救藥」了；錯過了末班車，錯過了七次動身的機會，卻依然站在原地；經歷的時間可以忘記，見過的人可以忘記，唯獨那個「負心的騙子」一次次讓自己死去活來；笑著哭，哭著笑都是一樣的無奈和絕望。

結尾處一個「手機的號碼響起」，她「不得不把哭押後」，戛然而止，樸素而真誠，意味深長，真是令人驚艷！

圖來自網路

作者授權發布，轉載請聯繫後台

責任編輯：窟野河

作者簡介

雷鳴，曾用筆名秦關。80年生人，教師職業，筆耕不輟，自娛自樂。

態度

溫度

風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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