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穹：風裡，我們又相遇

下班時，起風了。

我騎著摩托，在潔凈的柏油路上與迎面而來的風，熱情的擁抱，我們似在談一場風馳電掣般的戀愛。不追溯緣起何因，情落何故。

這條蜿蜒如長龍的歸途，作為一個外嫁過來的女人，我見證了它由坑窪不整的土路演變成平整亮化的柏油路的歷程。可以說，順著這條路閉上眼睛，我都可以走回家。沿途村莊與村莊接壤，住戶與住戶毗鄰，像一篇平鋪直敘的文章，承上啟下了一段段景色各異，卻背景雷同的章節，通篇一氣呵成，沒有突兀點，所以這一路上人們熙攘往來親如一家。

街面上總能不期而遇某些司空見慣的面孔，他們或是三三兩兩地散布在路邊，或是三五成群聚堆在某一特定的街頭路口。每次我駕車經過他們身旁，總會習慣地按聲喇叭，立即就能回饋到數雙注目禮。

車在柏油路上疾馳著。這個臨近黃昏的午後，街道兩旁人跡寥落，異常的闃靜，像是雷雨前的海平面。似乎某種未知意念正在向預知里延伸。正如我遠遠看到的那位老人，孤獨地坐在一排房屋的陰翳里，我預知到他一定會攔住我，像往日那樣和氣的同我打招呼，跟我嘮些大家小家的事。車離他越來越近時，果然，他伸出兩隻手示意著我停車。我靠近他停下，如同看到自己的老父親似的親切。我的目光先是掃過他慈眉善目，皓首蒼顏的面容，很快又落定在他的雙腿上，只見他的兩個膝蓋處分別留下近20厘米長的已縫合的刀口。我這才看清他原來是坐在一個輪椅上。雖然已近鮐背之年，但在我眼裡他一直是個神康體健的老人。在這條路上，之前我究竟有多久沒看到他了？

我在關注他時，他也正仔細打量著我 。我流露出的錯愕神情，被他一臉達觀的笑容慢慢釋然了。他告訴我，一個月前自己動了個手術，病因是兩個膝蓋骨膜忽然壞死，動彈不得，而且疼痛難忍。但即便這樣他依然背著家人默默隱忍。實在堅持不住了，才動了手術的念頭，但家人和醫生考慮到他年歲已大，擔心手術會遭意外，都不同意他動手術。但他不想以後成了家人的累贅，考慮再三後毅然決然冒生命危險做了這個換骨膜手術。

他樂觀地表示，雙膝蓋現在正在恢復中，就算有一天不能站起來，起碼給家人和自己一個交代了，不留下自責的創口。但當他說到十多萬的手術費，一副難言之隱的神色，只因醫療費用他一分沒掏，國家全額擔負，所以這便成了他胸口的一抹隱痛，覺得這是自己良心無法修復的創口。

他是某事業單位的退休老幹部，也是我們社區一個德高望重的老黨員。早年我在社區里任職時，他經常以黨小組長的身份向老書記提交一些村政建設的合理化建議，很中肯實用。他敢於向上進諫，自然也敢於披露非正義。他人很爽直，許多人因他的直言不諱而被中傷，因此惡人當道時，他的諫言像被投擲出去又彈回來的球，被狠狠擊中的往往是他自己。比如，他向某官員反應自己從民眾那裡聽到的社區某個官員利用手中職權，到處私蓋民宅的紛紛若若的質疑聲時，那個官員會睥睨他並反問道，那你做個老黨員幹什麼用的？怎麼不去制止？！他頓覺尊嚴被褻玩，拔腿就走，從此與那官員相忘於江湖。

他也有令我費解的地方。一個能心謗腹誹政界黑幕的人，卻會因我離職隱退選擇做最基層的工作而耳提面命我不能放棄，要重返崗位。或私下和一些不明就裡的人，人云亦云我是個剛正不敬上，亦不會討喜領導，只能伏低做小，成不了大事的人。尤其對我不高的工資像怒其不爭的老父，別人面前不用說，起碼在我面前微詞頗多，見面幾句話就會波及到我工資問題上，於是又重複那句我百聽百厭的怨言，當初就怨你自己，怎麼不跟他們談好價錢？他們是被動，你是主動，錢數不到位，你就不離職，看誰能上來？一次次，我由無力雄辯到無心情爭辯，最後只得一笑泯之。

我不解的是，身為某部門的一個退休幹部，他應該懂得員工工資的分配不是靠菜市場上你高我低，討價還價的方式討來的，尤其這種流水衙門的差事，屬員工資的多寡，最根本還是要憑那些頭目的良心標準，道德準繩給與定位的。他們若無心，你的努力爭取，只能讓自己的尊嚴慢慢耗竭殆盡。

我那時沒有與他開誠布公談這些，是因為我已經嫌他管我太多的閑事，唯恐哪句不當的話傷了他的心。後來每次車經過他常坐的道口，除了必要的招呼，我越來越少的停留，似乎讓他感知到了我的躲避和逃離。今天他親自攔下我，開始我想他不是單單要跟我嘮嘮家常那麼簡單。七一將至，他或許為了這次黨員活動想跟我談點什麼吧。沒想到，讓我看到了一個身體有恙的他。除了跟我談病情，論家人兒女，他竟又一次問道我的工資情況。我告訴他，我現在的工資已經漲了很多，他聽後滿臉頓時堆起層層疊疊的笑紋，縱橫錯落，像盛開的雛菊。他感慨似的說，看來新上任的年輕書記還是為民做了實事。我也終於等到了這一天，替你高興啊。

多麼可愛的老人，多麼可敬的長輩。一個勝似我父親的伯伯。

告別他時，車在風裡穿行，我們依然像戀人般緊緊相擁，沿途的柏油路上綽綽人影像夜幕里的星星漸次浮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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