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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祥夫:半截兒

再發現

半截兒

王祥夫

自在說:

說短篇小說

王祥夫

我寫短篇,總是在想怎樣才能讓它的內在層次豐富一點,再豐富一點。從生活到小說是個艱難的過程,我個人喜歡難度比較大的活兒,就像是唱歌,那個高度一般人不容易上去,但你上去了,而且還沒跑調,你自己就比較滿意。我寫短篇小說,常常會墜入痴迷的狀態,還有一點自戀,我要求自己不能出一點點錯,一個字不妥也不可以,在小說的內在情感上要像民間高手吹嗩吶那樣不斷氣,一口氣下來,換氣也不能讓你聽出破綻。閑筆正寫,正筆閑寫,寫短篇小說要沉得住氣,要一口氣細吹細打到底,而且到地方就剎住,氣足音準,不多不少。小說內部那口讓人看不到的氣,要吹好,一不能泄,二不能過。寫小說是越寫越讓人害怕。那種感覺好像是走投無路忽然又找到了路。

文./

這個春天,雪簡直是下得無休無止,人們都說農民這下子種地不用發愁了。平城是北方的一個小城,這幾年總是鬧乾旱,有時候六月都過了地里還是下不了種。今年可好,雪是一場接著一場,但雪是給農民下的,城裡人的麻煩可就太大了,雪下多了路光溜溜的不好走,白天太陽好,路上的雪慢慢化了,到了天黑一起風,路上的雪水又會給凍得嚴嚴實實,這樣一來路就更加難走,路比玻璃都滑,玻璃滑嗎?玻璃是看著滑,實際上不滑,但路上的雪水一經冰凍,滑得簡直怕人。甭說騎自行車,步走都危險,但人們都還得去上班,在路上虛虛地走,樣子個個像賊。現在呢,畢竟是春天了,雪下到路上就化,路上是一片卑鄙的泥濘,雖然不再滑得讓人摔跟頭,但這泥濘給人們外出帶來多少不便,好一點的鞋子不能穿,好一點的褲子也不能穿。路上的泥濘對一般人來說還能湊合著過去,但對蜘蛛和半截兒來說就太難了。

蜘蛛是個女的,個子怎麼說,只有正常人的一半兒,她不是侏儒,而是小時候得了一種怪病,這種病連醫生都說不出是什麼病,這種病讓她長到一半兒就不再長了,她的四肢看上去好像還正常,但和她的身子比就顯得特別的長而細,而且蜷曲著,這在以前好像還不怎麼顯,自從她一結婚,而且呢,去年居然還懷了孩子,這簡直就是奇蹟!人人都認為她根本就不可能有孩子,但她居然就有了,而且是和那樣的一個男人,她的男人叫什麼?就叫「半截兒」。半截兒是個正常男人,只可惜在十六歲上和院子里的孩子們扒火車玩兒,從火車上摔了下來,讓火車把下半截給收了去,半截兒現在是連一點點腿都沒有,是實實在在的半截兒,半截兒是個鞋匠,就在街邊擺個鞋攤子。人們想不到半截兒會找上對象,但是呢,半截兒居然結婚了,這簡直又是一個奇蹟。鄰居們都奇怪他們是怎麼有的孩子?鄰居們都一致認為他們根本就不可能會有性生活,一個那樣,一個這樣,怎麼如膠似漆?更怎麼如魚得水?這怎麼能不讓人們興奮?人們說這事的時候就都忍不住要笑,想一想這麼兩個怪物在一起做愛,可笑不可笑?但人家肯定是該做的都做了,一點兒也不比別人差,該有的也有了,也一點兒不比別人含糊!而且,蜘蛛就要生了。雖然醫生一再申明說像她這樣的人絕對不能生孩子,生孩子也許會要了她的命,但半截兒和蜘蛛就是想要孩子,像他們這樣,幾乎是爬來爬去,再沒個孩子,老了怎麼辦?

蜘蛛叫吳豆花,她怎麼會被人們叫了蜘蛛呢?是她懷了孩子了,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好像是,有誰專門要出她的洋相,因為她的那種身體,她的肚子一旦懷上孩子就要比別人還大還誇張,肚子里的孩子六七個月的時候,鄰居們忽然對她避而遠之,她的樣子實在是難看極了,或者是實在讓人慘不忍睹,肚子那麼大,那麼突出,配上她那麼畸形的小個子,因為肚子太大,遠遠看去她簡直是在那裡爬,但離近了看,她還是在那裡走,長長的胳膊一擺一擺,真像個蜘蛛。她可以說是在那裡拖著一個大肚子走。她不得不出來進去氣喘吁吁地走來走去,她要給她的丈夫半截兒送飯,半截兒就在院子外邊的街邊擺了個釘鞋攤兒。中午,她出去了,提著那個兩層的鋁飯盒子,一層是燴菜——山藥豆腐,一層是饅頭。晚上,半截兒總是要堅持釘到很晚,是為了多掙一點錢,所以飯也總是在外邊吃,所以蜘蛛還得再去送一次,還是那兩層的鋁飯盒子,一層是饅頭,一層是燴菜——山藥豆腐。那天晚上,她黑乎乎地出去,把看到她的人嚇了一跳,是個上晚自習的女孩兒,那女孩兒真是嚇得不輕,簡直是嚇壞了,那女孩兒扔了書包尖利地叫起來,以至那女孩兒的家長氣憤地找到了蜘蛛家裡,又找到了街道,那家人也太不講理了,說像蜘蛛這樣醜陋的人就不應該上街,說到後來,那女孩兒的家長動了氣,居然又說像蜘蛛這樣的人應該待在雜技團,如果一下子,怎麼說,嚇壞了從外面來觀光的外國人,怎麼辦?應該是涉外事件!為了這事,蜘蛛和半截兒還給對方道了歉,半截兒和蜘蛛是被叫到了街道辦事處,半截兒和蜘蛛立在辦公室的地上,情形簡直是讓人可憐極了,半截兒和蜘蛛只有別人的一半兒,他們想努力看都看不到別人的臉,只能看到別人的褲襠那一部分或者是別人的腿,別人抽的煙灰時不時會飄落到他們的臉上。那家人一開始還大聲說些不好聽的話,後來辦事處的小個子左主任忽然火兒了,認為那家人也實在是太過分了。後來呢,是辦事處的左主任安慰了半截兒和蜘蛛。辦事處左主任蹲下來,一半開玩笑一半正經地對半截兒和蜘蛛說這事也不能怪人家是不是?大晚上,黑咕隆咚,你們兩個,古里古怪,別人還以為是電視劇《西遊記》里的蜘蛛爬了出來!人家又是那麼個小女孩兒,要是你們的孩子呢?辦事處主任這麼一說,半截兒和蜘蛛心裡就更不安了,蜘蛛不由得把手放在自己隆起的肚子上,感到一種從沒有過的溫情,兩個人互相看著,好像真是有些對不起人家了。

從那以後,人們就叫吳豆花「蜘蛛」,無論人們怎麼叫吧,為了生活,蜘蛛不能不出去,為了生活,半截兒也不能不出去。蜘蛛和半截兒的生活有多麼不易!每一次出去進來都是一次歷險,蜘蛛在前邊走,拉著半截兒的釘鞋車,半截兒跟在後邊,坐著一塊木板子行動,木板子下邊有四個小軸承。這時候要是來了汽車,那轟轟隆隆的汽車對他們的威脅別人是永遠不能想像的,車軲轆簡直就懸在半截兒和蜘蛛的頭上,下雨天,路上聚了一坑一坑的雨水,半截兒簡直就是從一個水坑又一個水坑爬過去,忽然來了一輛大車,車軲轆濺起多高的水,都會從天而降落到半截兒和蜘蛛的身上。鄰居們簡直是有些討厭半截兒和蜘蛛,起碼是有那麼一點點敵意或者是不友好,因為他們的樣子,因為他們的早出晚歸,他們能不弄出些動靜嗎?他們原來住的是平房,被拆遷了,給他們分房子的時候,居然!操他媽的!是六樓!半截兒託了人去找分房部門,好不容易才又給換成了一樓。一樓也有兩級台階,不管怎麼難,半截兒也習慣了,他每天是先把釘鞋車子從屋子裡弄出來,一點一點把釘鞋車子先送下去,送到那兩個台階的下邊,釘鞋車子上也釘了四個軸承,是半截兒小時候的同學幫他做的。這釘鞋車子正好和那兩級台階相平,然後,半截兒再慢慢慢慢挪到那釘鞋車子上,釘鞋車子實際是個箱子,以前半截兒試著坐過釘鞋車子,但釘鞋車子太高,不便於用手把它划動了走,後來半截兒的同學又給他做了一塊有四個輪子的木板子。早上,半截兒盡量不弄出動靜,但他是個半截兒,許多事都不可能由著他的想法來,或者是,釘鞋車子一下子翻了,發出很大的聲音,或者是晚上有人把走廊門插上了,他怎麼也開不開,只能用一根棍子去捅,捅半天,發出很大的聲音,這都讓鄰居討厭。半截兒能聽到鄰居家裡的動靜,能感覺到他們的情緒,半截兒生性特別敏感而自尊。半截兒有兩家鄰居,一家是教員,這教員姓王,脾性呢,是清高的,想過的是高雅生活,幻想著讓理想在空中飛翔。王老師意中的生活環境是到處開滿了玫瑰,周圍都是光閃閃的高雅之士,這樣一來呢,好像是,他的身份也會隨之提高了。但是呢,他怎麼會想到和半截兒蜘蛛這樣的怪物生活在一起,這就讓他生了氣,簡直是無名之氣,說不能說,發不能發,只能憋出些臉色給半截兒和蜘蛛看。王老師有時候簡直都怕外邊的朋友們到他的家裡來,就怕讓他的朋友碰到半截兒和蜘蛛。半截兒的另一家鄰居是個姓張的小商販,專賣各種假貨,他對半截兒的反感源於半截兒總是擋他們的道,他又不能一腳從半截兒的頭上跨過去,半截兒又不能從走廊過道里一下子消失掉把路讓開。但半截兒是客氣的,總覺著是自己妨礙了人家。可憐的半截兒,他的目光註定了只能注意別人的下半截兒,半截兒的生理條件,好像是,怎麼說呢?頂頂合適做一個鞋匠,他總是先看到別人的腳,然後才看到別人的兩條腿,努努力,把頭往後背再往後背,還可以看到別人的下巴頦兒。半截兒能幫助別人什麼呢?那就是釘鞋,他總是注意王老師的鞋子,王老師愛穿那種舌頭皮鞋,這種皮鞋便宜,是教員的鞋,這種鞋子總是愛開線。半截兒碰到王老師的時候就總是注意王老師的鞋,有時候,王老師都沒注意到自己的鞋子需要修了,卻給半截兒發現了。半截兒會主動提出給王老師修修鞋。半截兒對做小買賣的那家鄰居更是這樣,那家的孩子多,鞋子總是壞了又壞。半截兒就總是主動提出來給人家把鞋子修了又修。到了後來,半截兒的行為簡直像是贖罪。人的身體可以和別人不一樣,但心一定還是一樣的。愛美之心人人都有,半截兒和蜘蛛都知道自己是醜陋的,不堪入目的,所以,簡直是平白無故,半截兒和蜘蛛就好像自己欠了鄰居什麼。今年的八月十五,半截兒的鄰居王老師忽然給半截兒送過來六個石破天驚的月餅,半截兒和蜘蛛感動得什麼似的,半截兒和蜘蛛也想到鄰居家去看看,但一想自己是這樣,他們就不敢去了。但他們這次決定了,生小孩兒之前一定要去兩位鄰居家裡說一聲,看一下,問題是:蜘蛛就要生孩子了,問題是:醫生說,也許孩子生不下來,大人也沒命了。問題是:半截兒也不知道蜘蛛這一去還回得來回不來。他們的生活太艱難了,一點點風吹草動也許就會要了他們的命,他們是太擔心了。這個世界上,沒人知道他們的擔心,沒人知道他們的艱難。蜘蛛是從孤兒院里出來的,半截兒呢,父親早早去世了,母親已經八十多,他只有一個姐姐,也是顧了東顧不了西。所以,他們只好自己處理自己的事情。他們已經找好醫院了,因為行走不便,他們找了最近的醫院,就在一出院子的街邊,是一家單位的醫院,他們不可能走太遠了,就單位的醫院吧。而且呢,他們還要提前行動,因為醫生對半截兒說蜘蛛的情況和一般孕婦大不相同,不能等到見了紅才行動,要早來一兩天或者三四天才行,若不這樣就怕出意外。半截兒和蜘蛛是又怕又喜,蜘蛛不怕死,她說這一輩子找到了像半截兒這樣的好丈夫死也不怕。除了腿,半截兒簡直什麼都和別人一樣,只能說他比別人更加簡練了一些,之外呢,什麼也不比別人遜色。讓蜘蛛害怕的是生下個孩子像自己怎麼辦?半截兒有什麼法子呢,只有安慰蜘蛛,說蜘蛛的好處別人想來還來不了,首先是省衣服,天坍下來呢,首先是砸到別人。半截兒這麼一說呢,蜘蛛就忙用手堵半截兒的嘴,說可不能這麼說話,這麼說就是不對,要是地陷進去呢?半截兒就和蜘蛛苦笑了起來。半截兒勸蜘蛛放心,老天既然給咱們受了這麼多的苦,還會再給咱們的孩子受苦嗎?蜘蛛是個堅強而樂觀的女人,但半截兒這麼一說呢,蜘蛛就怎麼也忍不住了,眼淚像開了閘。一想到肚子里的孩子,蜘蛛自己就感動得了不得。她現在的感覺是既溫馨,又害怕,還有那麼一點點自豪,從來沒有過的自豪。

蜘蛛要去生孩子了,這對他們可真是大事。他們輕輕敲響了鄰居的門,像是怕把別人嚇著。王老師開了門卻一下子沒看到立在外邊的半截兒和蜘蛛。做小買賣的那家是孩子,「撲通,撲通」跑過來開門,便尖聲喊了起來,說半叔叔來了。和鄰居告了別,半截兒和蜘蛛出門了,這是他們多少年來第一次在白天雙出雙入,他們很少在白天出門。半截兒想開了,他要帶蜘蛛吃一回好東西,買一些蜘蛛喜歡的東西。他們在白天出現在商店肯定是會引起轟動的,但半截兒想開了,也許就這麼一回了。就這麼一回。半截兒對蜘蛛說。讓半截兒和蜘蛛感動的是他們和兩家鄰居告了別,兩家鄰居居然會送他們出來,還問了他們去哪家醫院?王老師還奇怪半截兒怎麼這麼早就送蜘蛛去醫院?不是說離產期還有三四天?半截兒就悄悄把話背著蜘蛛告訴了王老師,王老師是蹲下來和半截兒說的話,這就讓半截兒特別的感動。半截兒其實是性情中人,只是,一個人既然只剩下了半截兒,好像就不會再引起人們的注意了,誰會注意他呢?王老師讓半截兒放心,說蜘蛛一定能生出個漂亮健康的孩子,要相信老天有時候也是公平的。這話就更讓半截兒激動了。半截兒和蜘蛛在頭天晚上都擦了澡,蜘蛛給半截兒擦,半截兒用雙手撐著身子一下子就穩穩進了那個很大的塑料盆,半截兒一旦進了盆里,好像是,人一下子就完美了,好像下半截兒其實還在,只不過是那半截兒在地下。蜘蛛給半截兒擦完澡,卻說什麼都不讓半截兒給她擦,也不讓半截兒看自己,她讓半截兒出去,她從來都不讓半截兒在明處看一下自己,她把自己關在裡邊自己給自己擦拭,慢慢慢慢擦自己那高高隆起的肚子,肚子上的皮現在給裡邊的孩子撐薄了,好像馬上就要裂開了。她把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感覺著裡邊的動靜,眼淚卻怎麼也止不住。她恐懼極了,她覺得自己是做了一件蠢事,怎麼會要孩子,她不敢想自己再生出一個小型的蜘蛛。哭是哭,她把自己從上到下擦拭乾凈了,用的時間並不長,等在外邊的半截兒簡直是急壞了,砰砰砰砰地敲門。半截兒突然變得執拗得了不得,他一定要帶著蜘蛛去吃一回飯,再逛一回商店。這是早上九點多的事,蜘蛛拗不過半截兒,跟他出發了。他們這樣的兩個人,又能走多遠呢,在春天的泥濘里。

對半截兒和蜘蛛來說,上街可是件大事。半截兒除了對自己釘鞋的那一片地方熟悉之外,對別的地方簡直是一無所知。街上到處是泥泥水水,人行道上泥泥水水更多。這樣的兩個人,在街上古古怪怪地出現了,引來多少吃驚的目光。蜘蛛無論怎麼說都太像是只蜘蛛了。但兩個人的衣服還很乾凈,雖然走在人行道上已經在衣服上濺了許多泥水。半截兒還是終於找到了那家加州牛肉麵館,他釘鞋子的時候聽人們說到過這家牛肉麵館,就記住了。半截兒和蜘蛛上加州牛肉麵館的台階時費了好大的勁兒,終於還是進去了,但他們都無法坐到座位上去。他們的到來,讓麵館里的年輕女服務員都吃了一驚並且也嚇了一跳,之後,那些年輕的女服務員嘻嘻嘻嘻地笑了起來。半截兒和蜘蛛也早已習慣了這些。他們就坐在那裡,服務員給他們找來兩張凳子,他們就在那兩張凳子上吃了面,香噴噴的牛肉麵端上來,半截兒居然沒有胃口,蜘蛛就更沒有胃口。坐在其它座兒上的客人們簡直是豈有此理,怎麼說,也好像一時都沒了胃口!都停了筷子,朝他們看,都弄不清這個女的怎麼會是這麼個樣子?個子這麼矮,肚子呢,怎麼說,太讓他們害怕了,是不是得了什麼病?居然有那麼大。許多客人甚至都有了嘔吐的慾望,再也找不著他們如狼似虎的食慾。

半截兒和蜘蛛從來都沒到過這種在他們看來實在是漂亮的地方,也害怕了,他們的那種害怕有些像是小孩兒,是慌亂加害羞,半截兒忽然想到的是自己十六歲以前的生活,那種感覺一下子就回來了,這讓他忽然傷感得了不得。半截兒忽然覺得自己要是在澡盆里出現就好了,半截子泡在水裡,半截兒的上半截兒身子可以說是很棒。讓半截兒奇怪的是,他要回想十六歲以前的情形不閉上眼睛簡直就辦不到,一閉上眼睛,十六歲以前的情景就都在眼跟前,他就又和別人一樣高,又能臉對臉說話,要是把眼睛睜開,半截兒就怎麼也想不起以前的事。半截兒和以前的同學們的關係已經都很遙遠了,怎麼能不遙遠呢?他這個樣子,做什麼都不方便。他也想給過去的熟人打個電話,告訴他們自己的女人要生孩子了,人和人可以在身體上不一樣,但在心裡肯定是一樣的。半截兒多希望有人關心一下自己和蜘蛛,多希望有人來看看自己和蜘蛛。但一想蜘蛛是那樣,自己又是這樣,這種念頭就會在他心底消失了,但實際也消失不掉,只是變成了一種痛苦和遙遙無期的期待,期待什麼呢?半截兒總是期待自己是在做夢,期待著夢醒。

半截兒閉著眼睛,眼淚一點一點流了下來。要在一般的人,坐在這樣的麵館里,會有一點點激動嗎?那怎麼會!但半截兒就是半截兒,十六歲前還是好好一個人,十六歲後呢,好像一下子,就與這個世界分開了,他的生活在一點一點縮小,小到只能看到自己和周圍一點點的地方,小到只能與蜘蛛天天相對相守。忽然,為了生孩子的事,他和蜘蛛鼓起勇氣來到加州牛肉麵館這樣的大地方了。這種地方對他的刺激不能說小。更重要的問題是:蜘蛛就要生了,醫生說的話其實在半截兒和蜘蛛的心裡產生了一種不停迴響的效果——絕對不能生、絕對不能生、絕對不能生、絕對不能生、絕對不能生、絕對不能生——。半截兒現在是有些後悔了,後悔要孩子。沒人知道半截兒心裡的那種後悔,後悔一旦說不出去便會在一個人的心裡變成一種恐懼,有多恐懼?簡直是無法言說,恐懼成一片黑暗。但這種恐懼在半截兒來說始終是模糊的,讓這恐懼突然變得明朗起來是昨天夜裡蜘蛛對他的一番囑咐,蜘蛛告訴他家裡還有八百塊錢,放在廚房的一個廣口大瓶子里,瓶子里偽裝了一些豆子,那錢就藏在豆子里,還有什麼?半截兒和蜘蛛還能有什麼?還有就是蜘蛛告訴半截兒她給他織了一件又長又厚的毛衣,壓在鋪下,還有呢,就是還有一雙可以讓十個指頭露在外邊的厚毛線手套,也在鋪下壓著。還有呢,讓半截兒心裡發酸,就是蜘蛛還給半截兒的母親打了一件線背心。好像是,這種囑咐是一種告別儀式。

半截兒昨天晚上沒有睡好,他覺得自己是那麼孤單,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孤單,蜘蛛也是那麼孤單,當然也是上不著天下不著地。但自己的孤單加上蜘蛛的孤單還好一些,總算是有個伴兒,如果蜘蛛,他輕輕摸了一下蜘蛛,如果蜘蛛不在了呢?半截兒把手輕輕輕輕搭在蜘蛛高高隆起的肚子上,蜘蛛現在只能仰面朝天睡覺,再累也只能這樣。半截兒輕輕輕輕地把手放在蜘蛛的肚子上,他怕把她驚醒,卻想不到蜘蛛突然長長出了一口氣:你還沒睡著?蜘蛛說話了。半截兒卻沒答話,他讓自己裝出睡著的樣子,只不過是在睡夢中不經意把手搭了過去。蜘蛛呢,怎麼能不明白半截兒是失眠了,半截兒因為沒有下身,他每側一下身子都是困難的,從矮矮的床上下地,或從地下上矮矮的床,半截兒都是用雙手把全身撐起來行動。半截兒愉快的時候可以給蜘蛛表演一下,那就是用有力的雙手把半個身子撐起來在床上一前一後、一前一後地晃蕩,越晃蕩越快,越晃蕩越快,快得讓蜘蛛眼花繚亂心花怒放,像是在看體育表演。半截兒也是用這種方法和蜘蛛做愛,那簡直是一種打擊,快樂的打擊。所以,半截兒的胳膊就特別的有力,特別的粗壯。黑暗中,蜘蛛的手輕輕放在了半截兒的臉上,蜘蛛說,我知道你還沒睡著,你睡不著就說說話,你說說話就會睡著了。說什麼呢?半截兒想不出自己要說什麼,好像是,他什麼話都對蜘蛛說過了,但是呢,突然,半截兒想起來了,有一件事他還沒告訴過蜘蛛,怎麼說,他有那麼點害羞,不好意思把那話告訴蜘蛛,那是半截兒的秘密,半截兒的秘密就是他最愛聞各種各樣鞋子里散發出來的味道。半截兒失去的最最重要的部位就是腿和腳,人的怪癖往往就是這麼產生的,那既是一種刻骨的痛楚,也是一種刻骨的羨慕,釘鞋的時候,要是在夏天,恰好呢,顧客又是光腳,半截兒就總是愛偷偷看人家的那雙腳,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有時候,他會把送來修的鞋子放在鼻子下聞了又聞。那味道對半截兒而言是誘人的。半截兒把這話對蜘蛛說了。停了停,半截兒摸摸蜘蛛,再搖搖她:我都說了,你會不會笑話我?半截兒在暗裡說。

蜘蛛在暗中靜靜的,她的手,慢慢慢慢撫在了半截兒的臉上。

半截兒忽然不睡了,用雙手把自己撐起來,開了燈。

半截兒要給蜘蛛表演了,半截兒赤裸著,他睡覺從來都是這樣,他沒有辦法穿短褲,或者,他頂多穿一件長一點的襯衣遮遮下邊,半截兒沒地方可以讓自己穿短褲,他赤裸著。

半截兒在床上表演了起來,用雙手把自己撐了起來,開始一前一後、一前一後、一前一後地晃蕩,半截兒越晃蕩越快,越晃蕩越快,一邊晃一邊用手撐著在床上轉圈兒,一連轉了好幾圈兒,然後猛地停下來,這回更讓蜘蛛吃驚了,半截兒忽然用一隻手把自己的半截兒身體支撐起來,支撐了一會兒,又換了另一隻手,被支撐起來的半截兒身體朝一邊慢慢蹺起來。

啊呀,啊呀,啊呀。蜘蛛驚叫起來。

半截兒還能給蜘蛛表演什麼呢?

(短篇節選)

選自《人民文學》2003年第6期

原刊責編:程紹武

本刊責編:向 午

《長江文藝·好小說》2017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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