軟刀子和硬刀子，哪個更傷人

1

我們樓下一鄰居，每天傍晚時分，都會上演一場母親罵兒大戲。

那是個十歲不到的小男孩，上小學，沉默寡言，我從來沒有聽到他發出過任何的聲音。

通常情況是這樣的，那媽媽下班回一來，看到兒子作業沒做好，或做得不如她意，當媽的便開始訓斥：

我就知道你在家不會好好讀書，這放學放了都多長時間了，你的作業還沒做好，你的心思都幹嘛去了？你以為你看電視玩遊戲我不知道？還敢騙我沒看（沒玩），我看你是筋骨痒痒，嚴重欠揍……

吧啦吧啦，如此言語可以反反覆復連續說上半小時都不止，有時候我出門散步聽得她在數落，等我散步回來，那數落聲依舊在。

那當媽的嗓門特別大，離著那房子兩棟樓都能聽到，而且往往時間越長，隨著火氣不斷上升，聲音越高，以至於講話聲音一直都高不上去的我好想著找個機會跟她去練練嗓門……

可是，數年來，我從來沒有聽到過那個小男孩哪怕小小的最微弱的爭辯聲，或許有，也在他媽媽的高聲數落下被徹底淹沒了……

我在這個小區住了三年，這樣的場景幾乎每天都上演。

我不敢想像，這個小男孩當他長大後，會有怎樣的心理陰影？當有一天他做了父親，又會怎樣教管自己的孩子？

2

《紅樓夢》第三十三回，寶玉挨了他父親最嚴重打的那一回。

事情的起因很簡單，忠順王府的長史官上門告狀說寶玉跟他們王爺最喜歡的戲子琪官摻和在一起，以至於琪官找不到了，忠順王府上門要人。正當賈政氣頭上，賈環又參了寶玉一本，說他強姦王夫人的大丫鬟金釧兒未遂致使金釧兒跳井了。

於是，在氣頭上的賈政，直接就將寶玉往死里打了：「拿寶玉！拿大棍！把各門都關上！有人傳信往裡頭去，立刻打死！堵起嘴來，著實打死！」

這一頓痛打，幾乎就將寶玉打得奄奄一息！直接導致了賈母問起當年來。賈母原話是這樣的：

賈政（見母親前來）上前躬身陪笑道：「大暑熱天，母親有何生氣親自走來？有話只該叫了兒子進去吩咐。」賈母聽說，便止住步喘息一回，厲聲說道：「你原來是和我說話！我倒有話吩咐，只是可憐我一生沒養個好兒子，卻教我和誰說去！」賈政聽這話不像，忙跪下含淚說道：「為兒的教訓兒子，也為的是光宗耀祖。母親這話，我做兒的如何禁得起？」賈母聽說，便啐了一口，說道：「我說一句話，你就禁不起，你那樣下死手的板子，難道寶玉就禁得起了？你說教訓兒子是光宗耀祖，當初你父親怎麼教訓你來！」

3

賈母是個會說話的人，一句「當初你父親怎麼教訓你來！」讓我們去細細揣摩。中國有句老話，叫做「慣子害子，棍棒底下出孝子。」

我們從書中可以推測，賈政年輕時候也是個文藝青年，也對詩詞歌賦情有獨衷，對功名利祿不上心。他爹也曾在失望之極的時候毒打過他，或許那至今都是他心頭的痛。

如今，他好了傷疤忘了疼，把當年父親教訓他的那一套用到寶玉身上來。

而賈政的這一番痛打，恰恰勾起了賈母當年的痛。當年賈政他爹打他時候的情景又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所以回想過去，賈母會「不覺滾下淚來」。而王夫人在一旁一聲聲「苦命的兒」讓賈母有了同病相憐的感覺。

賈母一向跟王夫人不是一個戰壕里的，但唯有這一次，她把王夫人拉成了自己同一戰壕里的戰友。

賈政又陪笑道：「母親也不必傷感，皆是作兒的一時性起，從此以後再不打他了。」賈母便冷笑道：「你也不必和我使性子賭氣的。你的兒子，我也不該管你打不打。我猜著你也厭煩我們娘兒們。不如我們趕早兒離了你，大家乾淨！」說著便令人去看轎馬，「我和你太太寶玉立刻回南京去！」

4

賈政或許是因為年輕時候挨過父親重責，然後他悔改了，上進了，出息了，他覺得棍棒是有用的。

所以他如今將同樣的手法用在寶玉身上。從賈母的反應來看，此舉比當初他父親打他更狠。

他指望寶玉也和他一樣，成為那棍棒底下出來的孝子。

可是，他不知道，寶玉雖然是他生的，來自於他的DNA，可是寶玉又不似他，沒有辦法靠打成器。

但是，到此刻，賈政年少時身上留下的陰影，便徹底暴露無疑！

縱然寶釵看到寶玉被打後的樣子，感嘆「早聽人一句話，也不到今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裡也疼。」黛玉看到寶玉被打成那樣，違心地說「你從此都改了罷」，也沒有讓寶玉有絲毫的改變。

5

回頭再來說說我鄰居的那個孩子。

那個天天在媽媽叨逼叨底下的孩子，雖然你看不到他的反抗，此刻大概也在心裡早已埋下了一顆倔強的種子，牙咬得緊緊的。

而且我堅信，此時無聲勝有聲！越是沒有反抗聲的孩子，心底無聲的反抗越激烈！

他無力反抗他那強勢又蠻橫的母親，大約只能指望著有朝一日，自己長大成人了，當家作主了，也可以揚眉吐氣一回。將來在他的孩子面前，來一舒心頭的怨、恨、怒。把多年的積怨一吐為快！

就像賈母說的「當初你父親怎麼教訓你來！」這句話或許不說還好，一說更激起賈政心頭千層浪啊！

6

孩子不是我們的私有財產，他做得再不好，你也不得隨意打或者罵。

這樣的結果只會越來越糟糕。

寶玉被父親打得皮開肉綻，大約過了半年左右才有所緩解，身體好了以後依舊是那樣。

我們樓下那孩子，就我所聽到的，已經被罵了三年，該怎樣還是怎樣。

打，是疼在身上；罵，是印在心裡。

硬刀子會傷人，軟刀子更傷人。

此事可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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