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發現了一封，寫給母親的情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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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紙店

故事本該

英勇且美好

Story

小朋友的心似乎永遠這樣，

全是天經地義又強詞奪理的邏輯：

父母彷彿是生來便做了父母的，

要生生死死百年好合的，

他初初見她，必定對她一見鍾情，

而她也必定屬意終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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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很小的時候，七八歲的年紀，我有這樣一種怪癖，也可能實在百無聊賴，就趁父母不在家的時候，跑到他們的房間里翻箱倒櫃。

我也不知道自己想找什麼，只是茫茫地覺得，那些個抽屜里藏著無窮的秘密，無盡的往事，是深藏在歲月深處的未曾視人的半張臉。

就這樣，我翻啊找啊，翻出父親18歲去駕校學車時候畢業典禮的照片，翻出了藏在抽屜最盡頭的一盒安全套，翻出了好幾盤90年代初的港台流行歌的卡帶。

還有母親的一封情書。

那是一個腎上腺素驟然升高的時刻，比我自己小學四年級收到班上女生的情書，更驚心動魄。「不得了，要出事啊」，我像一個十三點一樣浮想聯翩。

那是一封用鋼筆寫的簡訊，一張發黃的信封。起首是我母親的名字，但是稱呼是昵稱，小字打頭。好奇心驅使我直接從開頭到昵稱掃射到落款：永遠愛你的阿X。

不是我父親的名字，也就是說，這是另外一個男人寫給我母親的情書，我第一次看到有人以「小X」來稱呼我母親。「我靠！這麼肉麻！」

信的具體內容我已經記不整全，但我依然記得真切的是，裡頭有一句，大意是：如今你已經嫁給XX，我祝福你，但我永遠愛你。

從措辭來看，這是母親的一個暗戀者。而信的大體內容必有一番追述兩人如何相知，而寫信者如何春心萌動。

無非是來時兒女情長，天高地闊，此去山青水綠，各自珍重云云。

Francesco Frizzera 攝影作品

儘管是一廂情願的單相思，幼時的我竟感到一種難以言喻也不可理喻的受到背叛的錯覺，母親背叛我父親嗎？當然沒有。母親背叛了我？當然更荒之大謬。

那種感覺有點像《廊橋遺夢》里那對子女，在母親去世後，發現母親的信件里有另一個男人的驚愕。

但小朋友的心似乎永遠這樣，全是天經地義又強詞奪理的邏輯：父母彷彿是生來便做了父母的，要生生死死百年好合的，他初初見她，必定對她一見鍾情，而她也必定屬意終身。

全是我的一廂情願。母親被另一個父親以外的人愛著，竟讓我妒火中燒。

那封信就這樣被我燒掉了。母親知道我將她青春里那一段無疾而終的往事付之一炬嗎？我想她甚至可能已經記不得有人曾給她寫過這樣的情書。

Francesco Frizzera 攝影作品

那封情書重見天日前，就很心不在焉地藏身於抽屜的一角，甚至都沒有刻意地夾藏在某本書的扉頁中，像是被潦潦草草地扔在了抽屜里，再沒拿出來翻閱過。好像連留作紀念都算不上。

我父親讀過這封情書嗎？我不得而知，或許在我母親收到這封信的時候，她也曾和他一起言笑晏晏地談起寄信人，父親會一臉驕傲地談起他是最後的贏家。而他倆最終可能都把它當成一個過時的秘密一樣，藏在了抽屜里。

但也可能這是母親的紀念，因為那幾年，我們也搬了家，而那封舊日情書或許也是跟著她喬遷至新居的。如若是這樣，那我這個焚信人便是毀滅我母親青春記憶的壞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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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每當我過年時節回到我鄉下外婆家時，當有父輩男子同她打招呼，我就會想像，這個人會不會是當年的那個阿X呢？

但記憶中那個叫阿X的男子似乎從來未曾遇見過。

或許他已經遠走他鄉，離開這片傷心之地。也或許這麼多年過去，他應早已結婚生子。若真的物在人在，當面對證，他可能也會詫異，年輕時的自己竟也有過那樣一段血脈飛馳的燃情歲月。

而我是他倆的歲月神偷，也是重新發現他倆愛情往事的業餘夏洛克。

Francesco Frizzera 攝影作品

有時，我懷疑，某條街上，我過去常去的那家理髮店的老闆就是那個阿X。因為那個理髮店真的就叫阿X理髮店。

我每次去，阿X都會問我，我母親怎麼樣，說起我母親年輕時很漂亮。而我母親呢，在得知我去了那家店剪頭髮後都會說，他剪的髮型太老式了，下趟不要去了。

這個已經有點禿頂的中年男子是情書里的阿X嗎？如果真的是他，我似乎也會有點慶幸，阿X真的沒有比我父親更好啊。

但我似乎也會有點悵然若失，寫出那樣一封浪漫的告別情書的男人難道不該是一個風度翩翩的男子嗎？

應該是一個唱著「愛情這東西我明白，但永遠是什麼？姑娘你別哭泣，我倆還在一起，今天的歡樂將是明天創痛的回憶。啦……親愛的莫再說你我永遠不分離」的男子吧。

但他唱的是什麼呢，他現在是一個天天在人山人海一般的人頭上摸來撫去的剃頭師傅，唱的也不過是「親愛的，你慢慢飛，穿過叢林去看小溪水」這樣的大俗歌。

Aurélien Buttin 攝影作品

我希望他是那個阿X，又希望他不是阿X，我不知如何是好，我更不好意思問他。他有沒有結婚，有沒有孩子？此阿X和彼阿X，莫非只是巧合罷了？

事實證明，我真的只是個業餘夏洛克。但也好，我為什麼要尋根究底呢？他們自己青春的過往裡那些小確幸小悲傷早已經結痂，已成廢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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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上一輩人的情事，我們從來知之甚少。

他們如何相識，如何戀愛，如何搞定雙方父母，如何度過惴惴不安的婚前憂鬱期，以什麼作為定情信物，戀人絮語又有怎樣的肉麻和不堪，這些細節我們通通知之不詳。

就像當年燒掉母親情書的那個小朋友一樣，對於那些沒有經歷過父母離婚、二婚的孩子而言，我們總把父母二人的結合當成再自然不過的事實接受下來，無法想像當年他們如果分道揚鑣，另投懷抱，這個世界會不會真的不同。

Francesco Frizzera 攝影作品

初中時，我的同學有一天給我看她母親念大學時的日記本。裡面寫到她父親。她母親嫌他父親不夠英俊，不夠高大，有點微胖，還有點獃頭獃腦。

她母親還寫到當時她暗戀隔壁班上的一個男生，那個她父親反面的白馬王子。她寫到了單相思的苦，寫到她偷偷跑去給那個男生遞紙條。「我媽真是主動啊。」我那個同學說。

但寫著寫著，這個女孩又有點猶豫不決，因為那個對她死心塌地的男孩總是任勞任怨在晚自習前幫她去水房打水。

她覺得這個男人好像靠得住，而且更重要的是，他才華橫溢，一個工科生，但是上知天文下曉地理，也算是個有些趣味的人。

日記寫到她的猶豫不決便戛然而止了，儘管我們都知道了故事最後的走向，她跟那個天天幫她打水的男孩談了戀愛，結了婚，生了子。但中間的細節，因為日記到此為止，就也都不了了之了。

Francesco Frizzera 攝影作品

我很羨慕這個同學，她比我寬厚，保留著她母親寫滿對另一個人男人的綿綿情話的筆記本。

如果我當年我沒有燒掉那封情書該多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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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瀋河西：澎湃新聞記者。一個大寫的喪，但是性格特別好，特有女人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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