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李涓

【作者簡介】李涓，1963年生，本溪作家協會會員，業餘寫作，筆耕不輟，卻是一個電腦盲。喜歡雜文、散文及古典文學，對歷史更是情有獨鍾。生活簡單，以書為伴。

【本文由作者授權發布】

父親的謊言（小說）

1

娟子從小就很自卑。從她記事時起，就總覺得自己比別的孩子矮半截。那時候，文化大革命剛剛開始，眼看著同伴們摘掉「紅領巾」，佩帶著火紅的「紅衛兵」袖章，興高采烈地揮舞著胳膊，那個神奇勁真讓人羨慕呀！娟子很要強、很努力，她的要求不高，就希望在小學能帶上紅領巾，中學能當上紅衛兵，她就知足了。

可是，她的這個對於其它的孩子簡直就是輕而易舉就能實現的願望，最終也沒能實現，給她的學生時代蒙上了一層陰影。

那個時候，非常看重家庭成分。娟子的家是地主成分，所以，在學校里，什麼好事都輪不到自己。娟子搞不通，為什麼自己家是地主，哪怕是個中農、下中農，就算是個富農也比這個十惡不赦的地主要好上多少倍！那個時候演的電影，地主老財穿的都是綾羅綢緞，地主老太婆一律都叼著大煙袋，一副刁蠻可惡的樣子。地主家裡都有一本變天帳，一般都是埋在了菜地的罈子里。每次看完電影后，師生們都要對萬惡的舊社會進行一番血淚控訴。每當這時，娟子都有一種一定要和這個罪惡的家庭做徹底決裂的衝動。

有一次，因為和同學之間鬧點矛盾，那個同學就在放學的路上堵住了娟子，當著眾多同學的面指著娟子的鼻子高聲的喊叫：「大家快來看，她家就是大地主！」這一聲喊叫太有煽動力了，就像是發生了什麼重大事件，呼啦一下，大家是里三層外三層將娟子團團圍住。「原來你家是大地主呀，平時裝得挺老實，沒看出來呀！」「抬起頭讓我們看看，看看地主家的孩子都長的什麼樣！」有扔石頭的，有吐口水的，更有甚者，有的連薅頭髮帶撓臉。娟子捂著臉，就像一個罪大惡極的犯人，低著頭，咬緊牙關，忍受著大家的毆打和辱罵。她把淚水咽進肚裡，把對眾人的仇恨卻記在了萬惡的家庭上。

那個時候，她多希望有人站出來，替她主張正義，幫她解了圍。可是沒有，在那個火紅的年代，誰願站在黑五類的一邊，替一個地主崽子說話。

那一天，她下定了決心，要堅決和萬惡的家庭做徹底的決裂！

回到家裡，娟子把書包狠狠地往地上一摔，把家裡僅有的兩個破舊的木頭箱子里的破衣爛襪子一股腦的扔了一地，又到院子里把母親精心侍弄的幾攏菜地刨的亂七八糟。當時，兩個哥哥都下鄉了，父親被勞動改造，家裡只有爺爺、媽媽和娟子三人。因為娟子是老小，又是家中唯一的女孩，所以，平時比較嬌慣。

爺爺坐在炕上抽著旱煙，皺皺巴巴的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媽媽坐在小登上納著鞋底，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娟子，你是三天兩頭鬧一次，你爹又不在家，別再給媽添亂了好不好？媽求你了。」娟子兩手掐腰，倚在門框上，兩眼噴著怒火，聲嘶力竭地吼叫著「今天不把大煙袋、綾羅綢緞，還有變天帳交出來，我就和你們沒完！」說完，娟子就趴在炕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媽媽坐在小登上長吁短嘆，爺爺磕了磕煙灰，長長地嘆了口氣。然後，一邊穿鞋，一邊說：「留房留地留出禍害了！娟子，別哭了，爺爺給你找去啊！」

媽媽做好了晚飯，等著爺爺回來。娟子一直趴在炕上，不肯起來。天色已經很晚了，卻不見爺爺回來。媽媽開始焦慮不安起來，在屋地上來回踱著步，時不時地出去望望。

爺爺一夜未歸，媽媽一夜未眠，娟子和衣趴在炕上，一夜未起。

第二天一早，人們在小河邊發現了爺爺的屍體。爺爺弔死在一棵柳樹下。

2

爺爺死了，父親被允許回來奔喪。娟子好像突然長大了許多，在家人們默不作聲的表情里，娟子在默默地承受著巨大的內心譴責。

爺爺的喪事辦完後，父親又要回去接受勞動改造了。臨走時，父親把娟子叫過來。娟子當時很忐忑，不敢看父親的臉。父親對娟子說：「你知道唐朝第二位皇帝叫什麼名字嗎？」娟子終於釋然了。從夏商周到唐宋元明清，從國王到皇帝，從農民起義到奪權做天子，歷史上那些事，娟子早已滾瓜爛熟。但不知父親為什麼突然問起這個，如果是平時，娟子會不屑一顧地甩過一句：「這太簡單了！」可是此時，她卻不敢抬頭看父親的臉，只是小聲地回了句：「知道，叫李世民。」父親接著問道：「那你知道你的三個哥哥為什麼名字也犯「世」嗎？」娟子終於鼓起勇氣，抬頭看著父親。父親和平時一樣，依然是一張淳樸、溫和的臉，沒有一絲怒色。父親告訴她，我們李氏家族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後代，家族中的男性名字都是由家普傳下來的，傳到娟子這一代，名字都犯「世」。父親說的很平淡，可是在娟子的心中卻起了不小的波瀾。

從此以後，娟子的內心變得強大起來。

時局依然沒有改變，而且有愈演愈烈的趨勢。在學校里，娟子依然謹小慎微，見到那些眼睛裡充滿著階級仇、民族恨的貧下中農躲得遠遠的。她不是怕再一次遭到根紅苗正的紅小兵小將們的羞辱，而是覺得爺爺死後沒有閉上的那隻眼睛一直在背後看著自己，又有父親臨走之前對自己說的話，我們李氏家族是大唐李世民的後代！每當一想起這些，娟子就覺得內心非常的強大，一切辱罵、一切屈辱都不在話下。

不久以後，娟子的家隨著父親被下放到遼東一個偏遠的山溝里，那裡是東北有名的貧困地區。臨搬家之前，娟子隨同父母去給爺爺上墳。可是，到了爺爺的墓地一看，全都傻眼了：爺爺的墳墓被平了，墓碑被砸了兩段，爺爺的名字「李靜潭」上面還用紅筆勾了一個大大的「×」。娟子的父母顯然非常氣憤，他們的臉色很難看，但是，他們什麼也沒說，只是燒完了紙，用鐵鍬在原地上又重新起個墳頭。這一切都是在安安靜靜中進行的，娟子看在眼裡，真切地感受著父母內心的強大！

早春二月，遼東的天氣還沒有走出嚴冬的陰霾，娟子隨同父母坐在去往新家的大客車上。沒有搬家車，也無需搬家車，還不夠油錢呢！全部家當都擔在了父母的肩上，其餘的破箱子，爛罐子以及生火用的劈柴都送給了姑姑家。

汽車有多半路程都是行駛在令人觸目驚心的盤山路上。總算顛沛流離地到了新家了！我當時上小學五年級，不知道為什麼要搬家，但是從心裡確是非常高興。能夠離開原來的鬼地方，換一個陌生的地方，以後誰也不會知道我是地主崽子了！

可是，到了地方，我的心真是拔涼拔涼的了。原來，我所期盼的家園就是這個樣子的！

3

在那個年代裡，儘管娟子年齡很小，但是也敏感地察覺到了階級鬥爭新動向，那就是地、富、反、壞、右就該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像她這樣的地主家狗崽子以後就別想得煙抽！對於新家，她沒有太大的奢望，只覺得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至少在互不相識的短暫時期內，他們會呼吸到自由的空氣。可是，當生產隊長把他們領到新家時，真是讓她欲哭無淚。

這是一間非常破舊的茅草屋，牆體到處呲牙咧嘴，就像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一陣大風都能刮跑似的。剛一進屋，一股酸了吧唧、臭烘烘的氣味就嗆得人喘不上氣來。屋子不大，南北兩鋪炕。屋裡還有一些破東亂西，似乎有人住過。他們剛進屋，就走進一位又廋又矮的大約有六十多歲的小老頭。隊長給他們介紹說，這是他們生產隊的五保護老王頭，參加過遼瀋戰役和抗美援朝。這屋就是他的家，你們先暫時住在這裡，等生產隊給下放戶的房子蓋好了你們再搬過去。

隊長走後，老王頭坐在爐台邊張羅著吃晚飯，並連拉帶拽地要他們也一同吃。他們坐了一天的車，肚子早就餓的飢腸轆轆了。儘管看著鍋里像豬食一樣的飯菜，可是，飢不擇食呀，吃吧！

吃完飯，老王頭說，你們住南炕吧，北炕沒燒火。娟子的父母過意不去，執意要睡北炕。老王頭二話不說，把南炕的髒兮兮的被褥往北炕一扔，腳也不洗，脫吧脫吧就躺下了。當時天還沒黑，娟子父親問道：「大哥，你每天都睡這麼早嗎？」老王頭翻了個身，嘆了口氣說：「我們生產隊溝溝叉叉，住的太分散，就沒通上電，都用煤油、洋蠟，在生產隊幹活，有時一天還掙不上一支洋蠟錢，所以，我就早早躺下。」娟子躺在炕上，把被子緊緊地蓋住腦袋，還不住地用手捂著鼻子。屋子氣味難耐，棚頂上還不時地伴隨著風聲落下幾粒塵土。娟子和父母三人共用一床被，二月的天，屋子很冷。娟子蜷著腿，又不敢大喘氣，覺得很委屈。可是一想起父親說過的話，「我們李氏家族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後代」，就不由自主地背誦起了司馬遷的名句：「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娟子背著背著就睡著了。

娟子家剛下放那一年，三個哥哥都在下鄉，一個姐姐在昌圖縣姥姥家照顧姥姥。因為姥姥唯一的兒子，娟子的舅舅在遼大被打成了右派，關進了牛棚。姥姥的三個女兒，一個在阜新市委宣傳部和張志新一同被打成反革命，一個在承德市委做幹事也進了班房，再一個就是娟子的母親脫離不開，只好將還在念書的娟子的姐姐送到昌圖照顧年邁的姥姥。

娟子家所在的那個小隊，是全縣、也是遼東地區有名的貧困地區。當時，全大隊有十四個生產隊，都處於窮鄉僻壤的山溝里。全大隊只有一所學校，一家有七、八個孩子，沒有幾個念書的。從娟子家到學校，要翻過兩座山，要走兩個小時的山路。雖然上學也學不到什麼知識，老師也不正規，但是，娟子從不遲到，從不曠課。因為，她要歷練自己。她堅信：帝王的後人骨子裡就與常人不同。別看我現在是被你們鄙視的地主崽子，將來我一定會出人頭地，你們等著瞧吧！

文革結束後，娟子的父親落實了政策，娟子的家也被抽回了市裡。當時雖然恢復了高考制，可是由於受文革亂世影響，積重難返，很少有孩子肯於專心讀書的，娟子卻是一個例外。高考結束後，娟子終於金榜題名，以不錯的成績被遼寧大學歷史系錄取。這事如果放在普及高等教育的現在來說，是極其平常的一件事，可是對於教育極其貧乏的當時來說，卻成了一件光耀門庭的了不起的大事。帶著親朋好友的祝福，娟子開始了她的大學生活。

自從知道自己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後代時起，娟子就對李世民的後代情況特別關注。但是，由於當時缺少歷史資料，所以也就無從查閱。上了大學後，又如願以償地被歷史系錄取，娟子終於在浩如煙海的史料中查閱到了有關李世民後代的記載了。可是，事實證明，娟子這個帝王的後裔毫無疑問是假的。也就是說，娟子爹拿出的家譜是編造的。娟子的內心很平靜，不但絲毫沒有失落感，反而很感激父親的謊言。

4

娟子大學畢業時，教育還遠沒有被重視起來，教師的工資待遇還處於非常低下的水準。所以，權衡利弊，娟子放棄了到教育部門從事歷史教學及研究工作，而是選擇去一個和共和國同步誕生的大型國有企業做了一名光榮的宣傳幹事。娟子正值春風得意，親友鄰里投來的羨慕的眼神，更讓她躊躇滿志。在眾里尋他千百度中，娟子如願地嫁給了本單位一位管理幹部。再後來，他們有了女兒，一家三口幸福快樂。

共和國改革開放的步伐真是迅雷不及掩耳，沒多久，娟子所在的企業就被一位大企業家收買，企業的性質也由國企變成了私企，娟子平時那挺拔的腰板也由此挺拔不起來了。隨之而來的是企業開始精兵簡政，娟子和丈夫很快被精簡下來，成為了下崗工人的排頭兵。兩口子雙雙被窩在了家裡，他們感到憤憤不平，堂堂正正的企業幹部，說被刷就刷了。企業怎麼能隨便被個人收買，本來是國有企業，一下子變成了家族企業。廠長不叫廠長，叫老闆。老闆和企業各部門領導的關係都成了裙帶關係????????娟子兩口子怎麼也別不開這個勁。

娟子這個曾經被眾人羨慕的大學生、國家大型企業的宣傳幹事，而今卻成了第一批下崗工人，娟子感到窩囊死了。本來以為自己是皇族後裔，所以就堅信人生一定會與眾不同，所以也就不願同流合污，所以也就倍加努力。直到上了大學後，才知道這都是父親編造的美麗的謊言。她非常理解老父親的良苦用心，也非常感激這美麗的謊言支撐她在蹉跎歲月中走出了一段充實的青春之路，讓她倍感欣慰。可是，她怎麼也不能接受，在當時大學生還屬鳳毛麟角的情況下，自己竟然被劣勝優汰下去了，真是太窩火了！甚至常常感慨：這大學不是白上了嗎？

兩口子窩在家裡，大門都不敢出。直到有一天，為了給孩子過生日，一家三口來到公園。公園裡新開設了一家遊樂場所——電動小火車，吸引了很多小朋友，娟子一家也湊了過去。吆，那個經營者不是同班同學英子嗎？她可是有名的市委幹部的千金呀！可如今竟然淪落到這步田地。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呀！怕英子難堪，娟子拉著孩子想快速離開。可沒走出幾步，就被英子喊住：「哎，娟子，過來領孩子玩一會兒！」娟子只好走了過去。當時人們的思想很狹隘，不夠開放，對經商做買賣的有點不屑一顧。為了照顧英子的面子，娟子沒好意思直視她，更是有意遠離有關工作生活的話題。倒是英子很直率，一個勁地誇耀娟子是才女，現在一定會更加優秀。當英子問及娟子的工作情況時，娟子感到無地自容。她沒有勇氣坦言自己已經下崗了，而是用了「馬馬虎虎」四個字來搪塞英子，並找個借口匆忙離開了。

後來，從別的同學口中得知，娟子的父親因犯了錯誤被判了刑，母親也參與犯罪，因恐懼坐牢而畏罪自殺。英子本來有一份很穩定的工作，為了照顧身下的弟弟妹妹，多賺點錢，被迫辭去了公職。白天在公園開遊樂場，並帶著賣一些兒童玩具，晚上到夜市賣服裝。這樣收入多了，才可供兩個弟弟妹妹讀書。從英子的變故中，娟子終於鼓足了勇氣：人家英子曾經是高幹子女，都能面對現實，腳踏實地，而我這個假的帝王后裔又有什麼可放不下身段的？

娟子和當地文化部門溝通，充分利用自己的專長，率先在全市掛起了「歷史講堂」的招牌。每天晚上來聽歷史故事的人是絡繹不絕，娟子的腰板從此又挺拔起來。

娟子的父親臨死前告訴娟子，我們不是大唐李的後裔。娟子含著淚使勁地點著頭：爹，謝謝您的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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