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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眾三周年經典回顧012

憤怒與浪漫之花

梁鴻

讀玄武散文,感覺玄武骨子裡是一個衝突性極強的人。

一種激烈的理想主義傾向,渴望與嚮往純粹精神。他分析海子,解讀死亡,面對自然,回歸田園;他旗幟鮮明地選擇朋友,清晰地向世界表達他的意見、態度與價值;他對社會不公敏感而憤怒,不經意的一兩句話總是泄露他內心的尖銳和幾乎要脹破胸膛的俠義之氣。

在《死者所知》中,他寫海子的死,「美的法則與生存法則,在他的時代就有可能是相背的。他以美生存,緣木求魚,在美的盡頭喪盡一切。美最終吞噬了他,他成為美最為慘烈的部分。」對美的追求毀滅了美本身,或者,這是關於海子之死的最好表達。對於這樣一個矛盾而能夠產生美的靈魂,玄武充滿了真摯的熱愛,他以海子來體會這個世俗而卑微的時代,也以海子之死來傳達他對這個時代的激憤。

《父子多年》中你看到兩個暴烈之人,如何憤怒地面對彼此和人世。生命的對抗後面是強烈的生命的力,而這力背後又有著慢慢生長的愛。不願和解,並非真正生氣,而是不願放下自己。兩個有稜角、有枝杈的人,以稜角和枝杈戰鬥,平等、殘忍,但經由漫長歲月的塑造,卻在黑暗中各自生出花來。父和子,就是一對最熱烈、最奇怪的關係。

散文最是藏不住自己。那語言既是語言,卻以最浪漫的方式袒露你的靈魂。彷彿低語,宛如孤獨,有時又如靜坐的一個人在傾聽自己內心血液的流動聲。

是的,玄武無疑又是一個爛漫之人。不是不諳世事,不明白這種激烈性格所帶來的孤立、紛爭和舉步維艱,而是因為他清楚這些,又選擇坦然處之。既然選擇了這一生活,就接受它所帶來的結果,道同者謀,道不同者走,雖然艱難數倍,但卻堅守住了這一份純粹。慾望縮小,生活就也會變得簡單清澈。

《巨魚》的文字爛漫、奇妙而豐富,就像在陽光下漫飛的五彩泡泡,每一個泡泡折射出一個時間、空間和鏡像。「佛陀衣衫朽壞,神情憔悴高貴。一條藤從褲襠鑽出,在他的身上繞了數匝,已高出頭頂。一隻螞蟻迷失在他的毛髮中;一條小蜥蜴鑽進他的左鼻孔,然後從右鼻孔爬出來。」高貴的佛陀毛髮中爬著螞蟻,而偉大的孔子的內褲在空中飛舞,會編草鞋的莊子想像著魚兒飛翔的快樂,辛伯達在巨魚的背脊上鑿洞燒飯,作者以寬闊的視野,以一種萬物生長、萬物平等、混沌未開的幽微和幽默回到文明之初,還原文明發生之前的世界和關於世界的想像。

這樣的爛漫、單純,在《溫小刀》中,隨著小狗的到來與離去,一點點洇染到文字中。初生的小狗,一個巴掌那麼大小,帶著凄楚、渴望和依賴與主人公的生命發生了交接。

這是溫情、細膩的玄武。他熱愛生命,或者說,熱愛自然中的每一個生靈,因他認為每一生靈內部都有靈魂,有與世界交流的渴望與欲求。小刀對於「我」的依戀,「我」對小刀的珍惜,不是人與動物之間的依戀關係,而是生命與生命之間的關係,如兄如父,如子如女,彼此平等尊重,相互憐惜。

藉由小刀,作者看到與自由相關的存在,「他的速度令我心醉神迷。我想到與自由有關的一些事物,想到字在紙上堅定、堅硬,其內在的韻律卻有如黃昏的天光一般、迅疾地、無聲地、一波壓過一波吞噬入黑暗。

這一天他有了一個名字,叫作溫小刀。他是無愧於這名字的。他的奔跑像小刀一樣鋒利,光和風在前面迎刃而解,人彷彿能聽到光和風發出帛撕裂開來一般的聲響。」

藉由小刀,作者重新回到大自然之中,「我有時也想到一隻獸對人的改變,從生活習性,到人內心。多少次我帶他去公園外面的草坪,但自從我遷居到公園門口的此處,卻幾乎沒有踏入過公園。僅僅是常在樓上,在深夜、黎明或者正午,站在窗前眺望,看窗前深黑赤裸的槐樹枝丫綻出嫩葉、嫩葉披離;看槐花潔白、濃密、繁重地盛開,彷彿要開上我的身體、開上我的頭顱;看槐花落盡、槐葉濃綠舒展,槐枝幾乎要伸入我在四樓的窗子。」

玄武熱愛自然,或許在他的圈子,早已被人熟知,我卻是從他的作品中感知。他對自然界的花草、植物,對天空、大地、雨露的熱愛,幾乎到了偏執的地步,那是來自靈魂深處的共鳴,是把自己放置於山水、萬物之中的喜悅,「在對植物的熱愛和培育過程中,我獲取一種新的世界觀,坦然,自然,真實,真誠。這也成為我的一種新的寫作態度。對植物的熱愛也成為一種哲學。」

眾生平等,萬物繁複而美好。「人有六道輪迴,也許下一世,他會是我的兄弟,無論做狗還是其他。」作者把自己也低到塵埃中,把自己作為塵埃的一分子,他看到作為一隻小獸的小刀內心的情感和需求,同時,也感受到自己內心對小獸的熱愛和關懷,那是兩頭小獸間的惺惺相惜。

由於小刀,作者感受到生命的單純與脆弱,也感受到自身存在的無力。他反覆思辨自己與小刀、與世界的關係。依託與被依託,弱者與強者,社會不公與個人的弱小,他看到這世界的裂隙和黑暗之處,看到人的有限性和對這有限性的不甘。

《溫小刀》最後寫到人間世界的無情,寫到劉師傅的死,看似閑筆,卻也正是由此及彼,由外及內,這是更深的痛楚,是無法把握的時間的流逝和無法控制的遺忘的開始。世界因這流逝和遺忘而無情,卻也因此而美好。

玄武說,「我心目中的好散文就像馬匹:優雅,高貴,勻稱,內斂,在嚴格的秩序中站立;一旦奔跑,瞬間便爆發出驚人的力量。」

是的,憤怒與優雅,奔跑與內斂,這矛盾的詞語或許正是相輔相成的存在,以一種均衡的張力傳達出玄武散文內部的靈魂和外部的基本形態。

梁鴻,女,1973年出生,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文學博士,人民大學博士後,美國杜克大學(Duke University)短期訪問學者,中國青年政治學院中文系教授。致力於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鄉土文學與鄉土中國關係研究。著有非虛構文學作品《出梁庄記》和《中國在梁庄》;學術著作《黃花苔與皂角樹——中原五作家論》,《新啟蒙話語建構:〈受活〉與1990年代的文學與社會》,《外省筆記:20世紀河南文學》等。獲獎若干。

溫小刀

玄武

第一章 小刀

回家

在熙熙攘攘的鬧市感知到他,感知一個目光的注視。茫然四顧,無數面龐慌亂地忽閃、錯置,沒有什麼。這些臉不過是水流激起的小浪花,而水奔涌前去。它們甚至只是些微的波光,融入2005年4月某一日下午的天色。

繼續前行,我聽見他。小獸的聲音孤弱、低微,像發自地下。

在賣犬老太的紙盒裡探頭向上望著,他第一次看到我的臉。這是他驚人的記憶里,存留的我最為原初的形象,而我易朽的面容很快改變,我自己不會再記得。

他瑟瑟地蜷縮著,如此弱小,以致不能逾越一隻紙盒的高度。

我在賣犬老嫗的紙盒前蹲了很久。——我想了些什麼?

騎車回家的時候,感覺到他在我兩腿間掙扎。車過一個小坎、一顫;在瞬間倉皇低頭,他毛茸茸的頭、努力自車把上掛著的塑料袋裡探出來的毛茸茸的頭,正掉下去,跌落塑料袋底。風大、車疾,我在瞬間看到那張小獸的臉,狹長,軟弱,無辜,他的眼睛迷茫,有眼淚浸出。

摩托車轟鳴,幻覺中我聽到他無助地嘶叫。離開那個有著他體溫的暖意的紙盒,置身於一個晃動的袋子中,他不知要前往的地方。

我不能低頭看他,專心騎車。一路眼前浮現他嘴邊被淚打濕的一根獸須:白的顏色,在光中晶亮地濕潤地閃爍。

他太小了。我居住的房子顯得龐大而空曠,空曠到有些凄涼。小心翼翼把他托在手上,他僅僅略長於我的手掌。

他在地上來回地走動,從這個房間到那個房間,隨時會跌倒的樣子。他唔兒唔兒地叫著,寂寞強烈的瀰漫開來,人心中隱隱作痛。

我坐在窗邊的寫字檯前,點燃紙煙。低頭去看,他在腳下,奮力順著我褲腿往上爬。咕嚕翻倒在地上。他唔兒唔兒地叫著,我的腳覺得他顫。是房間里的冷意吧。

抱起他放在鋪著長墊的椅子背後。他在背後蠕動。想起他時回頭,他蜷著小小的身子睡了。

醒來

午夜來臨或離去。我把他放在陽台一個墊滿布子的紙盒中。熄燈後的黑暗中,彷彿有物在房間里走動,但沒有聲音。他在到處找我。這太小的獸,眼睛還不能夠望到床上。我屏聲靜氣,等待他回到紙盒中去。

但他終於在床邊停下。稍頓之後,他發出尖細的低低的哭泣聲,像哀求,禱告,做錯了事情請求寬恕,或者是別的什麼東西追趕他、要抓住他,他迫切地覓求護佑。我驚異於一只小獸,可以發出這麼多似乎情感內蘊豐富的聲音。

我不去理他。竭力不出聲。但他某一刻的哭聲令我心中一揪——那哭聲像絕望一般戛然而止。我聽到他試圖向床上蹦的聲音、下垂的床單被抓空的聲音、他滾落地上的聲音。在黑暗裡坐起,一隻手探身抱他。我摸住了他的頭,他的臉,摸到了濕漉漉的東西。我扭亮檯燈。

現在他坐在我手掌里了。昏黃的靜謐的燈光照著他黃褐色的短毛,他的眼睛裡全是淚水,

憐意在心中洶湧著泛上來。我起身,一手抱著他,一手拎起我平時坐時著的椅子、放到床邊。又拿來一隻舊毛巾。把他放在椅子上,給他蓋上毛巾。返回床上躺下,熄燈。

他在黑暗裡窸窸窣窣,發出輕微的哼聲。他仍然想靠近人,渴望挨住人體時的那份溫暖和安全感。我不知覺間伸了一隻手過去,撫摸他小小的、毛茸茸的頭。他安靜下來。幼嫩細碎的牙齒輕咬我粗糙的手指,微疼又癢;他濕熱的舌頭舔著手心。

清晨醒來,他攤開身體,頭枕著我的手,眼睛緊閉。我輕輕抽出手臂。

穿衣起床,方才想起他剛才他絲毫不動。我突然有些恐懼,俯身去看,他的身體僵直,眼睛緊閉。我撥弄他的身體,我抬起他的頭,他不動。

心暗沉下去。倉皇四顧,陡見他的後腿直直挺後——再看,他向前上方伸展了前腿。他伸懶腰呢。

另兩隻小獸

我得承認,我懼怕一些潛在的事物,它們甚至使我對一隻小獸的記敘,變得遲疑而緩慢。

在2003年冬天,我曾親歷了一隻幼犬的死亡。一隻黃白相間的花斑色小獸,在家裡僅僅呆了十天,連名字都未得到。他在第八天病了,虛弱,晝夜不停地呻吟。而我當時瘋了一樣地忙碌,無法顧及他,惟在月沉下去、我要入睡的時候,想到無論如何次日帶他去看獸醫。

第十天下午,我匆匆自單位趕回。他拉肚子,後背臟。讓保姆端來一盆熱水,我蹲下去,想著洗乾淨了再去醫院。

我沒有洗完。他在水中、在我的手中,迅速僵硬了。入水的時候他叫了一聲,這時我想起,那是他最後一次發出聲音。

我讓保姆離開我的房間,關起門。淚湧出來。第八天夜裡他跑來咬我的褲腿,我如此不耐,俯身拍了一下他的頭,我的手有閃空的感覺——並未用力,他竟滾倒在地上。他已太虛弱了,而粗率的我竟然沒有及時察覺。

我在幻覺里看到那個夜晚。他受不了我猛烈地抽煙,銜著床下的拖鞋,跑到客廳的暖氣片旁,睡在拖鞋上。

淚洶湧而下。我閉上眼睛。用手抱住頭。將拳頭塞進嘴裡。

我的女兒還沒有放學,我得儘快處理這件事。我洗那小獸,他得乾淨了離去。我從水中拿起他,用電吹風吹乾。熱風拂動他的毛髮,我總疑心他動了一下。但是沒有。不會了。

我不能親自去做那件事。把他放在紙盒裡,遞給保姆,告訴她埋到院外的一棵樹下。保姆走到門口時我又叫住了她,把一件舊毛衣放進紙盒。

在更早的時候,我曾經歷一隻小獸的消失。一隻黃褐色的土犬,走失在火車站。他在我日後的記憶里,成為童年傷感情緒的象徵物。一隻小獸,蹲在冬天迷茫的風中,他背後的景物暗黃褪色,而他如此清晰。他叫了一聲么?

我當時不信他會丟失。在寒冷的深夜,悄悄起床溜出院門。有一些事物支撐著我,使對黑暗的恐懼消失。我去挨家挨戶竊聽有沒有狗叫聲、有沒有我的狗的吠叫聲。多少次我待家人睡熟後爬起,輕輕把緊閉的院門打開一個小縫。我有著渺茫的指望和期盼,擔心我的小狗回家進不了門。

記憶如此深刻,像幼犬在上面留下的爪痕。如此清晰,以致成年之後每走向車站,我都有著一種極為複雜的情緒。我的狗曾在車站走失。走向車站的我總使我想到,那是一個正在迷失的人。

見證,改變

現在這小獸,見證了我在2005年夏天的生活,看我上網、打電話、發消息、讀書,寫作一部名為《解之羽》的書稿,辨認我那些家人、朋友的臉,記住他們身上的氣息。他也看到我的快樂、傲慢,以及憤怒、哀傷、慾望,記住我在深夜陷入焦灼時的表情。

有時扭頭看他,他正望我。——他在想些什麼?

我的一切影像折射入他的眼睛。但不知這些,會在他腦海中組合成一種何等樣的面貌。他會做夢,在夢裡哭叫,或者喜悅地尖吠,但我作為一個人的愚鈍,使我不能得知他夢中叫聲的情緒。這些同時讓我想到,他既然能做夢,那麼該有著思維能力和聯想能力。

也會使聯想延深。

在他眼裡我首先是一個神祇,是他的親人,維護他也懲罰他。他使我目睹他神話一般的成長:他每天的樣子都要變一些。四個月後,他已三倍於我的手掌。但他所屬的種類,大概使他只能這麼大了。

而我在命定的一日,也將經歷他的衰老和在時間中的敗亡——一隻犬的壽命至多為十五年。那敗亡,是地上包括人在內的走獸無以避免的悲哀和卑微。

屆時我也將承擔他離去時的苦痛。我想到這些並努力承受這些,它使我坦然地面對必會來臨的一切。

他有著婦人傳說中一般的忠貞。每次回家,在樓下聽到他隱約的吠叫。他可能已經能夠明晰地辨認我的摩托車聲。他急切地抓門,門開了縫隙便撲出來,左旋右轉,無一刻或止,喉中發出咻咻的嘶吼。很多次他居然能激動到失禁,像小孩子尿褲子一般,滴出幾滴尿來。

但平素他是一隻沉默的小獸,幾乎不叫。他罕見的沉默,以致有幾日讓我懷疑,他的聲帶是不是出了問題。

他一直叫作狗狗。狗狗——一個原初的、對他所屬物種名稱的復稱,叫起來有莫名的親昵,像稱嬰孩作「小東西」,「小娃兒」。後來帶他出門溜達,喜愛他的人們雖不知他的名字,也都呼叫他狗狗,他便跑上去。因擔心他終會走失,我才決心給他另起名字。

他有下午去公園草坪上瘋跑的習慣。帶他下樓,心懸起來。他太快了。那些來往的車輛在我耳中發出刺耳的碎裂聲。我叫喊著他、追趕著他,一路小跑。事後才想到,我的叫聲一定大得駭人。

綠的草坪延展開去,下午黃白耀眼的陽光打在上面,樹陰棲落在上面。他開始了。他有著令人驚嘆的速度和敏捷;這速度持久,這敏捷持久。光和暗迅疾地彈過他閃著光澤的皮毛,在疾速的奔跑中他會突然180度調轉、速度不減向前的迅疾。公園的人們陸續圍上草坪的四周觀看。

天如此炎熱,幾隻長毛的京巴懶洋洋卧在草上,吐著舌頭。這時候我是驕傲的。我無疑也訴說了我的驕傲。一次有三隻身體兩倍於他的京巴犬,在同一塊草坪上堵截他,他們無疑是失敗了。三隻犬氣喘吁吁地東倒西卧時,狗狗挑釁一般卧到某一隻犬的鼻子前面,陡然竄跳、飛奔,在另一隻犬的前面不遠處卧下。

他的速度令我心醉神迷。我想到與自由有關的一些事物,想到字在紙上堅定、堅硬,其內在的韻律卻有如黃昏的天光一般、迅疾地、無聲地、一波壓過一波吞噬入黑暗。

這一天他有了一個名字,叫作溫小刀。他是無愧於這名字的。他的奔跑像小刀一樣鋒利,光和風在前面迎刃而解,人彷彿能聽到光和風發出帛撕裂開來一般的聲響。

之所以小,是他作為一隻獸的內涵,及其體型而已。也可能是這一篇文章的內涵。

我有時也想到一隻獸對人的改變,從生活習性,到人內心。多少次我帶他去公園外面的草坪,但自從我遷居到公園門口的此處,卻幾乎沒有踏入過公園。僅僅是常在樓上,在深夜、黎明或者正午,站在窗前眺望,看窗前深黑赤裸的槐樹枝丫綻出嫩葉、嫩葉披離;看槐花潔白、濃密、繁重地盛開,彷彿要開上我的身體、開上我的頭顱;看槐花落盡、槐葉濃綠舒展,槐枝幾乎要伸入我在四樓的窗子。

窗下便是公園。公園不允許帶走獸進入。帶鳥是可以的。

小刀部分地限定我空間上的活動範圍。他也限定我的時間,使時間於我有了小的規律:每天下午我必要帶他出門,偶爾會在深夜。

因走獸而致的生活習性改變、乃至生命逆轉,從細節考慮,這樣的人應該不乏其例。比如鐵木真喜愛著的某一匹馬,它喜歡吃某一地的草,然後他縱馬帶娶親的隊伍繞去那草地。可怕的事發生了。另一個部族的大批人馬出現,搶走他的新娘。

在茫茫歐洲,所向披靡的蒙古軍隊靜立待命。大汗縱馬隨意馳騁,以所愛馬匹的方向,定奪即將攻伐的城市。一匹馬的賓士方向,於是決定了一個城池的陷落。

而這一隻叫小刀的幼犬,他使我的快樂和感動,具有了單純的質地,也使我得到的慰藉變得簡單而直接。一個人的內心,原來竟可以如此容易得到滿足。

我感激著這小獸,因他也有了對造物者的感激。從我不知的時候起、在我無法觸及的暗處,小刀一定潛移默化地柔和了我的內心。

對一隻小獸的情感竟可以如此,以致部分地充實一個人。偶爾的時候,我會因他想到因果,想到他的前世和後生。

他該是一個有著真性情、有著血性,卻不經意間墮入罪孽的人。是我前世的兄弟。

小刀的關鍵詞

小刀的性格:溫和;敏感;多動;膽怯;仗義;沉默;

他溫順到喂他葯時,我可以直接用手拿著葯粒塞進他的嗓子,因為他怎麼也不肯吃,只把葯塞進嘴裡不行,他用小舌頭頂出葯粒來;將葯化在水裡不行,他連水也不肯喝了。

他似乎沒有殺戮的慾望,也不知可以下口去咬某一個生命。一切於他,只是善意的遊戲。有時我懷疑,他所屬種類還能算是犬科嗎?

他在房間里一刻不停,將喜愛的東西銜入他的小窩:某一隻襪子,一根骨頭,某一隻拖鞋,一顆小釘子。有一次我發現他窩裡,有我丟失很久的一隻鋼筆,已被他咬得稀巴爛。

然而他又莽撞。砰的一聲,他撞到了書櫃玻璃門上。他自己嚇了一跳,懊惱地趴下、抬起一隻前爪,揉自己撞疼的毛茸茸的小腦袋,太疼的時候,他唔兒唔兒地哭了。在某一個夜晚,他第一次發現燈光下自己的影子,他嚇壞了,跳躥起來,想甩開影子;他沖著影子大聲地吠叫,警告那影子,後來躍躍欲試,企圖捉住它。再後來他忘了,追著自己的尾巴玩得開心。

他到了鏡子前面,看見另一隻幼獸。他的恐懼是巨大的——我聽見他奇怪地叫了一聲,猛然站起身時他已竄到腳下。他狂吠著,朝客廳的方向。鏡子在客廳里。我抱著他來到鏡子前,一起看著鏡子里的小獸大聲吠叫。過了一陣,他終於猶疑地安靜下來,嘴伸向鏡子嗅裡面的小獸,在挨住鏡子的剎那,又倏爾退開。

有一次客廳里傳來凄慘的尖叫,——我第一次聽到他這樣的叫聲,沒來得及穿鞋就竄出去。他遇到了危險:一隻爪子卡進木沙發的空隙。沙發高,其實他跳一下就可以拔出爪子。但是他低矮得可憐。我向上方抱他一下,好了。

小刀太膽怯了,以致讓我覺得羞恥。見到別的犬,他就夾著尾巴不動彈。他的體型太小,成年京巴犬相對於他而言幾乎是巨獸。我於是開始教他躲避——奔跑,一旦跑起來,沒有小型犬可以追得上他。

他又是執拗的。在躲開別的狗的尾隨後他總要折回來追,那狗又追時他再次飛跑。

小刀的仗義,使我多少原諒了他的膽怯。一次在路上,一個男人打他的狗,拎起狗鏈,那狗在空中亂撲騰著挨打。膽小的小刀,竟然在我毫無提防的瞬間衝上去,豎起耳朵朝那男人拚命地吠叫,我怎麼喝也喝不住他。

那當兒我的內心,湧上莫名的感動和自豪。

小刀的體型,使他難能有合適的玩伴。我有時便想,再養一隻犬吧?養一隻大型犬,如此也可以保護小刀。我喜愛一種細犬,它的體形幾乎是小刀的放大版,瘦長,敏捷,奔跑速度驚人而持久。這種犬像極了我見到的、在漢磚上繪著的打獵場景中的一隻犬。它是否也是神話中吞噬月亮的天狗的原型?

我得知這種犬在中國五個地方有產。論壇上有個網友,我叫她老扁,她所在地正好有這種犬。老扁答應為我打聽,卻再無音信。

我在偶爾時,會想像一隻大的細犬和小的小刀,一同在草坪上飛奔的情景,為之沉醉。我今年迫切地想要購一輛車,帶我的孩子、女人和狗去野外露營。兩隻狗在帳篷外守護著,他們和我們一起享受野外濃重的夜露、黑暗,享受頭頂上水浸過一般潤濕卻又皎潔的明月,或者低垂閃爍的星辰。

孩子、女人、車,以及小刀和還不知名字的細犬,共同構成我最為切近的幸福憧憬。

小刀的喜好:睡覺打小呼嚕;喜歡布條尤其是黃色的布條,喜歡拖鞋,小球,小孩子,奔跑,跳躍,喜歡洗澡。喜歡家裡來人,是個「人來瘋」。

他的呼嚕聲是清脆的。像打快板的聲音,急促,脆亮,梆,梆,梆,就這樣。這麼小的幼獸在深夜發出清亮的呼嚕聲,真是奇蹟。很小的時候,他睡覺極沉,有時我嫌他吵,輕輕抱起它,放到客廳沙發上。他不會驚醒,繼續在沙發上打他又小又脆又響的呼嚕。

他小時候吃東西不知道飽,我總擔心他撐壞了。

小時候他喜歡卧在我的拖鞋上。一隻拖鞋,差不多可以容納他的身體。現在小刀仍然有這樣的習慣,有一次他拖走拖鞋,笨拙地想卧上去,我看見拖鞋上只能容得下他的屁股。

見了小朋友,小刀蹦著衝上去,使勁兒搖小尾巴。遇到彎下身來逗他玩的小朋友,他就跳起身來舔人家的臉。

小刀的跳躍能力,一般養犬的人家怕是無法想像的。他那麼小的個頭,可以從一米五高的窗檯一躍而下,毫不費力。下午帶他去公園外面的草坪,下樓梯時他總過於急切,在接近地面還有三個台階時便飛躥下去。

最初的時候,他怕水,洗澡時得滿房間里追著抓他。進水時,他像人一樣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聲,很無奈的樣子。一兩次後,他開始喜歡洗澡,在水裡舒服地哼哼著。

但是他怕電吹風,沖著電吹風不停地吠叫——他以為電吹風的叫聲,是對他的挑釁嗎?

家裡來人、尤其人多時,他就不是他了,小瘋子一樣。他有著強烈的表現欲,跳,竄,跑來跑去,吸引人注意他。

小刀的血統:混血的鹿犬。

小刀已經掌握的辭彙:回家;吃飯;過來;走;睡覺;別動;小刀;狗狗;溫暖;老爸。

「走!」小刀聽到這聲音,會立刻從房間的任何地方噔噔噔跑來,他豎著耳朵半蹲著,急切地望我——這隻有片刻,他噌噌噌跑向門口,卧在那裡等待。

「走」是出門去草坪的信號。他是焦灼的,在門口坐卧不安;不時返回來,看我正在做什麼,喉嚨里發出低沉的、不耐的催促聲。如果等待時間過長,他便直立起身子抓門,再不走,他喉嚨里的低吼突然轉為明亮的吠叫,像小孩子壓抑著的抽泣陡然爆發為大哭。

「別動」是在外面有車經過時我的呼喝。瘋玩的小刀聽到這個詞立刻站在原地。然後,他看到車。

他知道「小刀」和「狗狗」都是叫他,知道他「小刀刀」、「小狗狗」的名字,也知道我女兒的名字「溫暖」、「天放」、「暖」。

「老爸!」溫暖在草坪遠處,朝坐著抽煙的我高喊。她身邊卧著的小刀躥起,黃褐色短箭一樣朝我的方向飛跑過來。

小刀懂得「回家」,在玩夠了的時候聽到這詞,馬上從草坪竄出來,奔向回家的路。他在我前面不遠處停下,奔回我腳下,如此往複。

吃飯、睡覺、過來,這些詞都為他熟知。在即將來臨的一日,他還將掌握一個詞,這一詞的分量,將遠重於他目前所掌握的辭彙:

它會是豆豆、毛毛、莎莎等某隻母犬的名字。

我安靜地等待接受這些。我覺得自己彷彿就站在造物者的身旁,和造物者一起,觀望和等待一切必然的發生。這必然在原始洪荒時便已萌動。

第二章 十五日

第一日:小刀病了

小刀被兩家醫院判為絕症。其中一家拒絕醫治。

他得了一種叫犬瘟熱的病。該死的第一家獸醫院騙了我——小刀小時,我帶他去一個叫酷迪的寵物醫院打過預防犬瘟熱熱病的疫苗。

一家醫院說,治活率僅有百分之一。有朋友在騙我,安慰我,騙我小刀不是犬瘟熱,讓我千萬別放棄治療。但是我明白的。我明白。

我起誓一定要治好他。我要治好他。

有朋友到了太原。我顧不得去看他。有報紙的約稿誤了。我請他們見諒。

可憐的小刀。此刻在我懷中間歇地抽搐。像所有病重神智不清亂咬的狗一樣,小刀咬住了我的手。但他仍然不肯下力。

你要好起來。好起來。我們必須用盡一切辦法打敗那個東西。

我等著。等著兩點鐘到來。今天小刀打了六種針。我要等著兩點鐘,給他吃今天的第五種葯,是每隔兩三小時吃一次的葯。

第二日

打了11針。其中上午4針,下午7針。

吃了止抽風葯、止泄腹葯、醫院配製的一種葯等3種葯各3次;

吃青黴素V甲、犬瘟靈、螺旋藻、VC、VB等5種葯各2次;

吃羚羊粉1次。

今天下午得知,太原市南郊北營村發作大規模犬瘟,犬成批口吐白沫倒斃路邊。

第四日

小刀又熬過一天。三天了。今天打了12針,又加了兩味葯。

參評一個文學獎,終評時遭暗算——有人給組委會打匿名電話。

這人此時可能在陰暗處竊笑。

而我對這種下作舉止的蔑視,遠遠多於憤怒。本人在紙上的勞作,豈會因一個獎而改變?

我永不會改變自己對卑鄙小人、齷齪行徑的嚴厲抨擊。但是也祝小人的內心安靜罷。願造物寬恕他,因他射出暗箭時的心驚膽戰。

也願造物因我所受的卑鄙損害而償還我——賜福於小刀。此時已過午夜,是小刀熬到的第四天了。

第八日

第八天來了。凌晨4點多,小刀尖吠,抽搐。撫摸他時,他下意識亂咬。他一定周身疼痛、在裡面外面。

半小時後癥狀依舊。喂他吃藥。又半小時,他安靜下來。睡去,肚腹仍輕微地抽動。

撐過去,小刀。

第九日

小刀熬到第九天了。第八天是何其沉重和艱難——我承認我是狹隘的,這狹隘終於令我無法遏止地發怒了。當醫生勸告我停止治療採取其他措施時,我聽到我說出的話。我說:住口。請你住口、住口!

她驚愕地張大著嘴。我憎惡地望著她切近的、驚愕地張開的嘴,用力使自己目光轉移開去。

那一天我是悲傷的。他間斷地尖吠,發作。雷電震震引發他的病痛,他劇烈抽搐——我以往那般喜愛天地間的壯觀景象,但此時只有莫名地憤怒。

抱了他一夜。五次發作。差不多是三個小時一次。那個東西,在我懷裡抽打著小刀。而我看不到他。抓不住他。我攥緊的拳頭一無所用。他像一個躲在暗處的卑鄙小人。

第九日,小刀安靜了許多。但我不敢肯定什麼。

我感謝這些天來朋友們對小刀的關心和祈福,他們中在網上博客里的有半樹、心麗、塞壬,有聊天室里問候的粒子、張少華,有電話、簡訊里關心的朋友。我非常感謝他們。

有朋友不解我何以對小刀如此用心,我想在這裡答覆他。小刀是與我有關聯的生命,我必要負責。若我能耗十數天的壽命不做事能拽回他一條命,那麼我是欣慰的。我又怎可以因錢的緣故棄他於不顧呢。

網友雪兒回復說:「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大家都希望小刀能熬過去。可是,它熬得這麼艱難,這麼痛苦,我們又只能眼睜睜看著。現在,我要勸你放棄,也幫你的狗狗早點解脫。即使你罵我,像鄙視那個醫生一樣鄙視我,我也要這麼說。我真的再也不忍心這樣看下去了,無論是對你,還是小刀。」

我答她:「於我,我終須儘力;於小刀,他也終須儘力一搏,無論有多痛苦,有一絲機會便不可放過.我以為小刀所歷痛苦,恰如我們所經歷、所忍受之一生,無論生有多痛苦,我們終須坦然面對,穿過火、涉過沒頂的積雪,直到歸於泥土。而無論遇何事,我們都不會、不該放棄生的。

「病痛只是一生之一部分而已。

「我這樣說可能矯情了。但是道理是這樣的。終謝你的真誠和直言。然我和小刀,都不會那般孱弱。」

小刀帶給我和我的家人的快樂,是巨大的。我需要盡一些微不足道的努力來償還他、報答他。事實上我久已視他為家中一員。

人有六道輪迴,也許下一世,他會是我的兄弟,無論做狗還是其他。

現在第十天開始了。我們要繼續搏下去,和那個看不到的東西廝打。我望望小刀,他病得枯乾,眼眶深陷,他的獸須脫落殆盡,臉部露出粉紅的肉皮,他不能自主地抽抖。我心中尖銳地刺痛。

第十二日

風涼了。幻覺中彷彿看見,風變了青白的顏色。

想起遙遠時間裡的詩句來。

秋風兮裊裊,

洞庭波兮木葉下。

記得以前和朋友聊,說詩句里狀寫的裊裊叫著的秋風,像一隻尖吠著的莫名的小獸。

第十二天了。第十二天過去一多半了。抱小刀下樓去醫院的路上,小刀發作了三次——他的嘴不由自主地抽動,咬牙切齒。我真希望他咬住那個暗中的事物——這時我覺得,我咬緊了自己的牙齒。

小刀的一隻眼睛化膿。醫生說不要緊,不會像我在醫院裡見到的那犬一樣失明——眼球上凹下去兩小塊,像葡萄癟了一點。醫生說,小刀還須撐五天的時間,這五天是最後的關鍵。

再五天,比心麗說的多了七天。有些累了。有如天暗下來,卻見路仍然遠。再五天暖就回來了,她要看到小刀,要帶他下樓去草坪上玩。

我可能矯情了。這件事最後,似乎變成了心力或意志力的較量。我將什麼物事壓在了上面?

或許有太多的人覺得不可理喻。但我是這樣的人。我沒有辦法。這是我真實的情況。我有可能,是個極笨極蠢的人。

這事也會是我一生的隱喻。多少次我這樣,不計一切去做某一件事,眾人覺得荒唐,不解,因我放棄了太多他們認為的價值,還要受那麼多的煎熬,負載那麼多世俗意義上的苦難。

但是我樂意。我願意做我想做的事,不惜一切。別人以為的價值,於我有如糞土。我不是在藐視眾人的眼光和價值判斷,而是強調我既決定了去做某事,便與那些價值沒有關係。

有時在落寞中,我也艷羨他們所得的、抱緊的,但我絕不會改變自己的念頭。我不會擲下手中物事,不管它是稻草,還是生鐵。

第十四日

隱去了網上博客中關於小刀的內容,因不願連累朋友們一起傷心揪心。

然而終覺,應該告知朋友們最後的消息。

小刀於陰曆七月十五大發作。——確切地講,是七月十六凌晨五點半左右。我疑心,是那夜在陰暗處擁擠著的魂靈驚著了他。

但是他依然活著。醫院給他打了很重的鎮靜劑,以防他病痛發作、侵害腦部。他沉沉地睡著,心臟仍然有力地跳動。他是堅強的,念及他的頑強,我禁不住自己的難過。是我讓他受了這麼多的罪。是我認為一名幼犬,也應該像一個不服輸的人一般堅強。——一個不服輸的人有那麼堅強么?

與醫院的醫生聊起來,得知他是我二十年哥們的妻子的同事,又是我另一哥們曾共事的朋友的大學同學。小刀於是自昨夜留在醫院治療。這樣也好,他病情隨時會惡化,需緊急採取措施,在家裡我沒有辦法、也來不及採取辦法。然而心中總有一個念頭困擾著——小刀會以為我不要他、不管他了么?

昨夜十點自醫院回來。在外面吃飯。撥到肉時突然淚不能禁——以往吃飯,總要撥肉給小刀的。但現在他不在身邊了。

回家。耳邊仍響著他窸窸窣窣的走動聲、他唔兒唔兒的輕叫聲。有一刻我忍不住起身去另一房間找他。要站起身時明白,只是自己幻覺。

今天中午,帶了一點牛肉、十幾個注射器里裝著的沖好的蛋白粉去看他。我實際上不敢去想他、去看他。磨蹭了很久,直到不得已,怕他餓著,竟忘記了自己的恐懼。

他知道是我來了么?他一動不動。我喊他時他睜大了眼,再不閉上。他連轉頭的力氣也沒有了。我抱起他,他瘦成這個樣子,我像抱著一小把柴。他的皮毛枯乾。他成了一張皮胡亂束著的一小把骨頭。

我喂他注射器里灌著的蛋白粉。他不怎麼咽。我咬著牙扒開他的嘴幫他張合嘴,強迫他把蛋白粉咽進去。

我將牛肉塊嚼碎了喂他。他不咀嚼,我將碎牛肉塞到他嗓子眼裡。

他用舌頭一點一點頂了出來。看到他能頂出牛肉,我竟有欣慰的感覺。

醫生說,他不能吃,下午得給他輸液,加進營養。

晚上六點又帶了一小瓶沖好的蛋白粉去看他。我見到他時他沉沉地睡著,我俯身時他的耳朵動了一下。又一下。他也許知道是我來了。鎮靜劑仍在起作用。他不能睜眼、不能站起身,或者我是在騙我自己那是因為鎮靜劑在起作用。

他的腹部仍在抽搐。但嘴角已經不再抽動了。艱難地,將蛋白粉用注射器抽出來一點一點喂完小刀。

醫生說,他的心臟仍在有力地跳動。他如此頑強,令我敬服和如此難過。而我自己,只是一個外強中乾的人。我遠不及他。

小刀,你要熬過去。一定要熬。

而我要做事了。已廢棄半月。不做事不可以的。昂貴的醫藥費終須付的。工作已積了一大堆,要拚命才趕得出,好在我慣於拚命做事。暖也馬上要開學了。

我有時想自己是過分了。矯情了。何以對一條狗如此?這是許多朋友的話,我竟無力無語可以辯駁。我有時想,也對,有那麼多的人需要去關愛,怎可以對一隻犬廢棄大量的時間和金錢,以致無暇顧及那些迫切需要幫助的人們?我想起前年春節臨近的一個寒冷的深夜,數百四川工人的悲憤面孔。他們聚集在一個單位門口,快過年了拿不到工資回不了家,他們衣著單薄,看到他們我就覺周身寒冷。——是給我做過木工裝修的劉師傅求我去幫他們的,我所能做的,僅僅是給有關單位打了一堆電話,連威脅要告知上一級部門外加要對此事曝光的恐嚇,結果僅僅是為他們討到一點回家的路費。面對他們的感激涕零,我無地自容。

我找不到合適的理由說服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對待一隻犬。我漸漸不大想了。也許僅僅因為他是與我有關的一個生命,一個完全仰仗和依靠我的生命。我做不到任由他生滅。我不能不全力以赴拽回他。

有時又想,我連一隻犬的生命都拽不回,還談什麼對人如何如何呢?我竟如何失敗。我不得不如此自責。有時我又迷信起來。「流年不利,諸事鎩羽,以致竟累及小刀。」我想起和朋友說過的話。

這樣的悖論不斷地撕扯著我。鞭打著我。在這愈來愈深、愈來愈涼的夜裡,悲哀愈發沉重起來。

第十五日

小刀沒了。

我沒有什麼感覺。朋友們勿再在博克里跟帖了。謝謝。請你們見諒。

小刀自2005年4月20日回家,2005年8月22日清晨7時離開。他出遠門。不再回來。

葬完小刀,是午夜12點了。

月斜斜地照著。他在一棵樹下睡了。一張氈子,兩隻他吃飯喝水的碟子。一袋他愛喝的酸奶,兩個他的玩具,其中一個是小球,一個是史努比玩具。

站在房間的陽台窗前,點燃紙煙來。月斜斜地照著。小刀在窗前樓下的樹下睡著。在三個季節里,他曾在那樹下的草坪上瘋跑。在春天的日暮、在夏日的午後或者黃昏。多少次我在樓上窗前的桌邊,聽見女兒暖呼喝著他在樓下草坪上瘋跑。

想到寫過一個關於小刀的文章。一個曾活生生的生命,於我僅剩下那少許乾癟的字了。

小刀短暫的生命,僅僅與我漫長一生的三個季節有關。

這時我還不能知曉次日的恍惚——我昏睡去的某一刻,雨開始飄落下來,無休無止。一直到次日午後,雨意飄渺遠去。去了那樹下,茫然去看,竟似什麼也沒有了。 一些草蔓,已經延伸到葬小刀的地方。一隻破瓦蓋著的地方,下面深處,是他。

在樹下呆坐了一陣,有一刻覺得他像不曾存在過一樣。一切像是別人的事。

突然恐懼起來。世間事,大抵都如此罷。而我已遺忘了太多人事。也被遺忘,以致竟似無痕迹了。

2005年

(作者小註:文中涉及的那位我叫不上名字的四川木工劉師傅,於2009年冬天死亡。當年劉師傅43歲左右,身體強壯。他患重感冒,去所租的房子附近一家小診所輸液,三天後猝死。這家診所並無從醫執照,輸的葯有問題。

劉師傅從未出過遠門的妻子從老家趕來,舉目無親,沒有辦法。劉師傅手藝好,人仗義,手頭是攢了一點錢的。但錢多被朋友借去,連借條也沒打。他死後無人認帳,只有一個侄子還來五萬元,說劉師傅借還應有不少錢借給朋友,因為他一直說要買車。

開診所的人拿來5000元錢,威脅劉師傅妻子說你拿上錢趕緊離開,否則連這5000元也沒還得被收拾。

劉師傅的妻子無助之下,在他的手機里找到了我電話,多次打來電話一定要見一下。於是找律師朋友義務幫打官司,之後有關機構抓捕那醫生判刑,並對死者家屬做了較合理賠償。此事耗時半年。

本年度3月5日,劉師傅的女兒秀秀找到我微信來表示謝意。做此事並未求人感恩,但終歸是快慰的。我常想,我非聖賢,偶或做事不當無意間傷人,但也儘可能做些好事尤其是襄助正義之事。我視作扯平,或者也算積德消業?一記)

2017年6月17日,《物書》的插畫作者畫家董重、編輯小說家黃冰與作者玄武,在貴陽的《物書》分享會暨作者《白也:論李白》講座上合影留念。

玄武,晉人。作家,詩人,民間學者,田野調查者。

著名純文學原創公號小眾(xiaozhong_xuanwu)創辦人。居太原。

2017年新著有:詩集《更多事物沉默》,童詩集《臭蛋說:種月亮》,散文集《物書》,散文集《種花去——自然觀察:一個人文主義者的筆記》。

玄武作品:【2017新年獻辭】時代劇變,會不容置疑地到來

小眾,去蔽的文學力量。當代文學的別種狀態,更為真實的文學中國。

小眾

微信號:xiaozhong_xuanwu

微信顧問:司馬丹如、半樹

法律顧問:郭景娜

技術支持:黃亞香、阿兮、王鴻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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