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曉丹：我們的胸需要多厚的胸墊？

人們對胸墊的複雜態度是對身體複雜態度的反映。

我們的胸需要多厚的胸墊？

文 | 於曉丹

（時裝設計師、作家）

最近在看《古怪的身體》一書，甚是同意作者說身體確實古怪。不過，我們看待身體的古怪程度，一點不比身體本身的古怪要低。

比如女性的胸。

《古怪的身體:時尚是什麼》

鷲田清一 著 吳俊伸 譯

重慶大學出版社

2015年10月

我回到國內做內衣設計這一年來，尤其是這幾個月我的工作室獨立承接設計項目以來，遇到了很多與胸有關的問題，大多反映在文胸設計上，比我在美國做設計時遇到的問題要複雜很多。三角罩杯、半罩杯抑或是全罩杯？客戶對具體形狀都可能提出或清楚或模糊的要求。也有關於胸墊的問題：完全不用墊還是用一部分？用可移動還是不可移動的插片？壓模杯還是縫縫棉墊罩杯？這倒也都算正常，讓我頗感意外的是，薄厚也經常是爭議焦點：有時我覺得厚度適中，客戶卻認為太薄；我覺得打孔透氣棉足夠好，客戶卻堅持要求一種吸水性能更好也更厚的直立棉；可有時我覺得應該加一個2毫米厚的棉墊時，客戶卻嚴詞拒絕，堅持兩層布料最美。東方人對自己的身體敏感起來著實了得。總之胸墊成了設計的焦點之一，如何能讓我們這一貌似柔弱的器官滿意，真要費盡心思。可即使費盡了，也還是會遇到意外。

比如，最近我為一家主打青春期女性市場的客戶做了一款輕運動文胸。所謂「輕運動」，我定義為達不到跑步這個強度級別的運動，也就是說胸的上下震動幅度不大，A杯大約在3-4厘米（若罩杯升級，這個數字會成倍增大，比如G杯可能是12-14厘米）。因為目標用戶是年輕女性，目標季節是春夏，我特意選擇了一種只有2毫米厚、可抽出的三角形胸墊與之搭配。設計邏輯是：青春期女性比之中年女性凸點小，胸型足夠堅挺，且觀念開放，薄墊理應更受她們青睞。

所謂「輕運動」，我定義為達不到跑步這個強度級別的運動。

大貨順利交出後，我們正要鬆口氣，訂貨方卻突然對胸墊提出在他們看來相當嚴重的問題：過薄。儘管我回嘴說，無論是遮蓋度還是排汗性能，這是我認為最適合輕運動文胸的厚度，可訂貨方還是提議用直立棉重新做一批兩倍厚度的以應付客戶的挑剔。爭執兩個來回，對方道出不滿原因：「凸點」。而這，恰恰是我最想一辯的。什麼是「凸點」？怎麼算是「凸點」？連這個基本問題，我們似乎都無法達成一致。製作胸墊的複雜性可見一斑。

儘管意見相左，我還是接受了訂貨方的建議。只是銷售一個多月過去，對方再沒對這個提議重複要求落實，想是客服部那邊沒有接到他們擔心的投訴。而我這邊也出了些讓我意外的情況，我的幾個年紀不算小的朋友穿了這款文胸後反饋，她們直接把胸墊掏出來扔了。完全不用穿帶胸墊的運動文胸！

看來，訂貨客戶和我對我們的胸都過於主觀了。

可事關胸脯，我們又怎麼能不主觀？要知道，沒有兩個人的胸是一模一樣的，我們用的模特沒有凸點，沒準訂貨方用的模特卻有；甚至沒有一個人的左右兩胸是一模一樣的，左乳沒有凸點，右乳卻可能有。再加上每個人受教育的背景不同，看到凸點的感受不同。胸脯對於胸墊的挑戰實在微妙。

歷史上，文胸對於胸脯的關懷和愛護就是這麼一路微妙下來的。

女性乳房是人體少有的沒有半點肌肉的器官，用力摩挲似乎可以忍受，上下顛動卻為大忌。如果乳房被反覆震動又得不到特別保護，其韌帶極易受損。而韌帶如果受損便是永久性的，不能通過運動得到復健。這是我們女性要穿文胸的最初原因：將胸固定在適當的位置，讓它們感覺安全。不過，怎麼算是安全，每個人的感受和要求自古就不同。古希臘時期的女性曾經用羊毛質地或麻質地的布條包裹乳房，叫做胸綁帶，一半目的便是為安全計；另一半，是「文明」。

可到了中古和近代時期，與現代文胸最具明確的前世關係的束胸衣，最初完全是以對乳房加以束縛為美。歷經五百多年到19世紀末，粗鐵條才發展到棉布，從硬到軟，從鯨骨象骨到金屬龍骨再到包裹橡膠或賽璐珞的金屬彈簧，最後由華納醫生兄弟創造出「健康胸衣」的樣式。這一路對胸脯的關注密切又曲折，收太緊時要讓它放，放太多時，又讓它收緊……不過，即使當時是通過扭曲身體強制壓迫矯形，有人覺得極美，卻也有人覺得醜陋。

全世界的內衣愛好者都曾為這一器官的健康和美化作出過自己認為正確的貢獻。比如，1928年，澳大利亞人強行提出將女性胸型概括為圓錐形、梨形、半球形、狹長形等幾種標準的理論；美國生產商便根據這一研究結果，總結出一套女性體型分類，並根據不同胸型將罩杯標準化為杯形、三角形和錐形等。再然後，美國華納（內衣）公司於1935年發布了第一組按字母排序的胸部尺寸標準，從A到D指代從小到大的罩杯型號。這一系統就是我們今天仍在使用的文胸尺寸標準系統（只不過當時大概沒人想到，這組字母數字現在會發展到F、FF，英國甚至已經達到G和GG）。

每次在立體人台上畫下胸墊的輪廓時，總是想讓女性自己可以更多更直接地摸到自己乳房，因此我的胸墊大小總是足以遮點即止。

圖為於曉丹設計的內衣

這樣的分類為標準化批量生產提供了前提，可即使是有了從AA到GG這樣細緻的劃分，現代文胸仍然無法滿足每一個女性的個體要求。我就經常收到私信，說無論如何不能在市場上買到適合自己的文胸。我們的一些男性訂貨客戶簡直無法理解：市場已經有如此鋪天蓋地數量的文胸可供選擇，怎麼還會有人買不到自己的那一款？這就是身體的古怪所致吧，而且每個人有其不同的古怪。

在所有對文胸的貢獻中，我認為紐約名媛Mary Phelps Jacob在1914年的發明最為重要，因為她對女性最為尊重。以前的文胸都是一片式，像方盒子一樣，將兩隻本來各自獨立的乳房擠壓得一團模糊。瑪麗製作了第一款分別兜住兩個乳房的文胸，雖然形狀還說不上好看，最終也並未取得商業成功，但這是人類歷史上第一次把兩隻胸脯分開對待！

這個發明為後來胸墊的出場（當然不止胸墊），以及胸墊各種造型的實現，提供了必不可少的前提。難怪她自己在晚年時曾寫道：「我不敢說（我的）文胸能得到像汽船那樣偉大的歷史地位，不過，我的確發明了它。」言外之意，她認為自己發明的文胸可以比肩汽船的價值。從女性受益角度講，她的自譽毫不過分。當前面那些商家（大多是男性）都在想方設法將文胸設計「扁平」化時，只有身為女性的她注意到每隻乳房都有差異。

我一直相信，能摸到有彈性的乳房（哪怕只是A杯）而不是僵死的海綿墊，會微妙地影響女人的心理健康。

圖為於曉丹設計的內衣

胸墊跟鋼圈一樣，是最具歷史意義的文胸輔料，它們一起改變了文胸的結構，更一起改變了女性胸脯的模樣。鋼圈的重要性不用講了，2001年，美國市場共銷售5億隻文胸，其中鋼圈文胸佔70%（3.5億隻）的數字說明了一切。海綿墊一直以來卻相當低調，雖然每個女性在成長過程中或多或少地需要過它，它卻似乎從沒成為過熱門話題。其實，對於文胸與身體的關係，它一直起著比鋼圈更重要的作用，每一次變化都既是身體本身的選擇，更是女性意識的選擇。

比如海綿模杯（molded cup）第一次出現時，多少女性為之著迷，稱之為「魔杯」（magic cup）。連這個翻譯都令人叫絕。它比鋼圈更直接了當地增大了乳房效果，不但從未被找出任何影響健康的破綻，甚至還成為不對稱胸型的福音。特別是做過乳腺手術的女性，因為知道餘生有模杯可以選擇而特別心安。不過，隨著女性的自覺，厚海綿墊開始被很多女人認為「虛假」而厭棄。先是胸墊開始變薄，逐漸地，形狀開始變小。現在越來越小，即使是全罩杯的文胸，襯在布料下的胸墊可以只佔罩杯的一半。我前些天甚至看到僅能夠遮點、懸在中間只佔三分之一罩杯的杯墊設計，實在奇巧。

不久前，在北京接受某時尚雜誌有關女性「胸部」主題的採訪，記者問我做設計時對女性的乳房會有什麼跟別人不一樣的感受。我想，大概就是每次在立體人台上畫下胸墊的輪廓時，總是想讓女性自己可以更多更直接地摸到自己乳房，因此我的胸墊大小總是足以遮點即止，薄厚總是足以不凸點即止。我一直相信，能摸到有彈性的乳房（哪怕只是A杯）而不是僵死的海綿墊，會微妙地影響女人的心理健康。不知道你們注意過沒有，很多女人，像習慣性地托腮一樣，會下意識地用兩隻手托一托自己的兩隻乳房。真實感覺到這兩團柔軟物體的存在會讓她們更為堅強。

「讓我再大聲地說一遍，內衣不僅僅是文胸！」

那麼，我們的胸脯是願意被更厚的海綿墊遮蓋還是不願意？它們是希望完全不被暴露，還是更願意有一點點凸點？凸點是醜陋的還是美的？為什麼有的女人對凸點可以安之若素甚至沾沾自喜，而有的就特別不自在？如果像《古怪的身體》說的，「穿衣打扮都是人類對身體加工的行為」，那麼胸墊對於凸點的遮掩，是讓其更美還是讓其失去了吸引力？顯然要回答這些問題不是那麼容易，因為每個人看待胸脯的立場是那麼不同。我在想，在未來的設計中，不如提供兩副胸墊供女性選擇。如果誰想要兩倍於2mm厚的墊子的話，就多付一元錢吧。

最後，讓我再大聲地說一遍，內衣不僅僅是文胸！

上次做採訪前，編輯讓我帶上我新一季設計的內衣一起拍照。我告訴她，這一季我的設計以睡衣和家居為主，還發給她我穿著這季家居睡衣在上海新里弄里拍攝的照片，她亦沒有異議，堅持讓我帶上。到拍照現場一件件懸掛時，編輯才說不要。原來我們之間出現了誤會。她口中的「內衣」，專指文胸；可對於一個內衣設計師來說，「內衣」是所有穿在私密場景下的衣服，包括睡衣，包括家居服，當然也包括文胸和內褲。

所以，當說起內衣時，我們為什麼不坦率地用「文胸」二字？而當我們說起胸墊時，就直接說它與乳房最好的關係吧。

《財新周刊》2017年第2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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