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世難容：不採而佩，於蘭何傷？
有時候讀到一首紅樓中的詩詞就會忽然想起另外某一首歌曲……於是讀了一首紅樓中的詞配了一首紅樓外的曲：
《世難容》
氣質美如蘭，
【甲戌本側批：妙卿實擔當得起。】
才華複比仙。
天生成孤僻人皆罕。
你道是啖肉食腥膻？
【甲戌本側批：絕妙曲文，填詞中不能多見。】
視綺羅俗厭。
卻不知好高人愈妒，
【甲戌本側批：至語！】
過潔世同嫌。
可嘆這，青燈古殿人將老，
辜負了，紅粉朱樓春色闌。
到頭來，依舊是風塵骯髒違心愿。
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
又何須，王孫公子嘆無緣！
（選自周汝昌校本《石頭記》第五回。）
這一首曲子寫的是妙玉，好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曹公亦寫過一句「漸入鮑魚肆，反惡芝蘭香」。
世人往往並不是愛乾淨而厭臟，他們只是厭惡與自己「存在差異」之物。如同水至清則無魚，人類只是本能地給自己找到一個舒適的環境，本能地排他：對於「過於乾淨」和「過於骯髒」的反感是沒有區別的。
同樣仙氣如蘭，我想起一曲王菲的《幽蘭操》：
《幽蘭操》
蘭之猗猗，揚揚其香。
眾香拱之，幽幽其芳。
不採而佩，於蘭何傷？
以日以年，我行四方。
文王夢熊，渭水泱泱。
采而佩之，奕奕清芳。
雪霜茂茂，蕾蕾於冬，
君子之守，子孫之昌。
注釋
猗猗：長且美好的樣子，形容蘭的葉姿優雅綽約。
揚揚：高舉，往上升騰。
拱之：孔子有「為政以德，誓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之語，拱是環繞之義。
此處比喻蘭香為眾香之王，所有的花香都拱而奉之。
文王夢熊：原指周文王夢飛熊而得太公姜尚。後比喻聖主得賢臣的徵兆。源自典故「飛熊入夢」，西漢·司馬遷《史記·齊太公世家》：「西伯將出獵，卜之，曰『所獲非龍非彲，非虎非羆；所獲霸王之輔』。」商朝末年，周文王姬昌急需一個能文能武的人來輔佐，他苦苦尋找。一天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一隻生有雙翅的異獸飛進自己的懷中。第二天他叫人占卜預示即可找到這個人，於是帶領人馬到渭水邊找到直鉤釣魚的姜尚（也就是姜子牙），恰巧姜尚自號飛熊，當即延入朝中，此姜尚有伊尹之能，輔弼文武兩代周王，興王師而誅不道，解倒懸而撫黎元，堪稱周興之第一功臣。周文王夢見飛熊撲入帳中，遂在渭水邊上訪得姜子牙，此典故在儒家文化中，一直是「王者求賢，賢遇明主」的理想典範。
泱泱：宏大，水深而廣的樣子。
奕奕：光明，若日月之麗天也。
這首歌詞取自韓愈的一首詩：
《猗蘭操》
蘭之猗猗，揚揚其香。
不採而佩，於蘭何傷。
今天之旋，其曷為然。
(曷，通何)
我行四方，以日以年。
雪霜貿貿，薺麥之茂。
子如不傷，我不爾覯。
（夠音，遇見，看見）
薺麥之茂，薺麥之有。
君子之傷，君子之守。
不採而佩，於蘭何傷？別人不識其美，不採摘不佩戴，這於蘭自身又有什麼損傷？
《紅樓夢》中李紈就曾直言不諱地表達過對妙玉僧不僧俗不俗的厭惡之情，妙玉難容世，自然世難容。然而曹公的一句「漸入鮑魚肆，反惡芝蘭香」就完美地解釋了過潔之人為何會遭人厭。同時彷彿也在說，自己知道自己是幽蘭即可：大可不必擔憂「那些人」的厭惡。
說到妙玉的「潔癖」，不得不想到古代一位畫家兼詩人——倪瓚，他最讓世人津津樂道的除了荒寒蕭索的山水畫之外，還有他登峰造極的潔癖。小到一口痰，大到一條命，他的潔癖足以人瞠目結舌。
此處圖片為橫卷長軸，請橫屏查看
《安處齋圖》 倪瓚 紙本 33x89.4cm 台北故宮藏
倪瓚（1301-1374），字元鎮，號雲林子、荊蠻民等，後人多稱呼他為倪雲林。他是元代畫家、詩人，常州無錫梅里（今江蘇無錫）人。與黃公望、王蒙、吳鎮三人並稱為「元四家」。他的畫以山水為主，構圖簡約，意境凄清冷寂、蕭條淡泊……
《梧竹秀石圖》倪瓚 水墨紙本 95.5X36.5cm
在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有雲林的《梧竹秀石圖》，畫之中部畫一假山，孤迥特立，綠竹猗猗，後面則以一梧桐作背景，影影綽綽。他的朋友張雨題詩寫道：「青桐陰下一株石，回棹來看興未消。展圖彷彿雲林影，肯向燈前玩楚腰。」
倪瓚的畫出名，他的潔癖更加出名。
明清以來的藝術家幾乎無人不知：倪瓚有嚴重的潔癖，「只傍清水不染塵」！他不喜歡與俗人、商人交往，認為他們「一出聲便俗」。
《岸南雙樹圖》倪瓚 水墨紙本 56.3X27.8cm
對照倪瓚的種種奇葩事迹就會發現妙玉的怪癖都是無獨有偶：
1.洗洗洗
倪瓚：
倪瓚每天洗澡要換水十幾次，穿戴的衣帽要拂拭數千次。客人來訪離去後，客人坐過、碰過的地方全都要擦洗乾淨，家裡的僕人拿起掃帚抹布根本停不下來！
因為倪瓚的潔癖實在太書名，很多畫家以此為題材，還畫了不少以他為主角的作品。明末畫家崔子忠曾有《雲林洗桐圖》一畫，描繪的是倪雲林洗桐的故事。畫中：庭院左側有假山一片，參差嶙峋，右有青桐一棵，昂然挺立。青桐下有一童僕持刷，在用心地清洗梧桐樹。居中一位戴著士冠的人，飄然長須，衣著灑落，制度古雅，不近凡塵，且體貌從容，有閑雲野鶴之態，此人就是倪雲林。
《雲林洗桐圖》 明 崔子忠 絹本設色
倪瓚的潔癖如此之深，對男女之事也不太能接受，乾脆一輩子沒娶妻。不過，當時文人都喜歡和名妓交往。所以倪瓚也認識了一位當紅歌姬趙買兒，還邀請她去自己家中過夜。
趙買兒對倪瓚這個高富帥也欽慕已久，當然欣然前往。沒想到到了家裡之後，倪瓚的潔癖又開始大發作：先讓趙買兒去洗澡。洗完澡後，倪瓚在趙買兒身上摸摸，覺得洗得不幹凈，便命令趙買兒：再去洗一遍。洗完回來，倪瓚又摸摸，好像還是不幹凈，再去洗一遍。
再去洗一遍。
再去洗。
再洗。
洗……
趙買兒洗了無數次澡之後，倪瓚終於下令：現在不用洗了。
怎麼了？
天亮了，你走吧。
從此以後，趙買兒逢人就談起倪瓚，這個讓她洗了一通宵澡的「嫖客」，一談就笑得直不起腰來。
妙玉：
妙玉剛要去取杯，只見道婆收了上面的茶盞來。妙玉忙將那成窯杯命道婆不用收了，擱在外頭去罷。寶玉會意，知為劉姥姥吃了，他嫌臟不要了。
……
寶玉也隨出來和妙玉陪笑道：「那茶杯雖然髒了，白撂了豈不可惜？依我說，不如給那貧婆子罷，他賣了也可以度日。你道可使得？」妙玉聽了，想了一想，點頭說道：「這也罷了。幸而那杯子是我沒吃過的，若我吃過的，我就砸碎了。只是我可不親自給他。
……
寶玉笑道：「自然如此，你那裡和他說話授受去，越發連你也髒了。只交與我就是了。」妙玉便命人拿來遞與寶玉。寶玉接了，又道：「等我們出去了，我叫幾個小幺兒來河裡打幾桶水來洗地如何？"妙玉笑道：「這更好了，只是你囑咐他們，抬了水只擱在山門外頭牆根下，別進門來。」寶玉道：「這是自然的。」說著，便袖著那杯，遞與賈母房中小丫頭拿著，說：「明日劉姥姥家去，給他帶去罷。」交代明白，賈母已經出來要回去。妙玉亦不甚留，送出山門，回身便將門閉了。不在話下。
——《紅樓夢》第四十一回
2.「你不配喝我的茶」
倪瓚：
還有一次，他在惠山中飲茶，在茶盤上擺上不少水果，名日清泉白石，以作佐茶之物。當時有個名叫趙行恕的人前來拜訪，他是宋代宗室貴族。兩人坐定之後，倪瓚命童子拿出最好的茶。但趙行恕看到好吃的，就放下茶，拿起水果就吃。倪瓚鄙視地看著他，說：「我以為你是個王孫，所以拿出這樣的好茶，看你不知風味，真是俗人啊。」弄得趙行恕很沒面子，歸來後，就和倪雲林絕交了。
妙玉：
妙玉請賈母等眾人喝了舊年雨水沏的茶，又單請了黛玉寶釵喝梯己茶：
黛玉因問：「這也是舊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這麼個人，竟是大俗人，連水也嘗不出來．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著，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臉青的花瓮一瓮，總捨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開了．我只吃過一回，這是第二回了．你怎麼嘗不出來？隔年蠲的雨水那有這樣輕浮，如何吃得。」黛玉知他天性怪僻，不好多話，亦不好多坐，吃完茶，便約著寶釵走了出來。
——《紅樓夢》第四十一回
《虞山林壑圖》倪瓚 立軸紙本94.6x34.9cm
3.終因潔癖而喪命
倪瓚：
倪瓚家裡本為無錫富族，家世經商，集有萬貫家財，但傳到倪瓚這一代，他卻對商事了無興趣，一心追求的是遠離囂塵的生活。
結果在坐吃山空之下，家裡開始捉襟見肘。倪瓚晚年實在維持不下去了，就變賣了家中的土地和財產，準備到太湖中的一條船上消磨餘生。可土地變賣了，當年的賦稅還沒有交。徵稅官收不到錢，一怒之下把倪瓚抓進了監獄。
到了監獄，倪瓚的潔癖依然不改。獄卒給他送飯，他讓獄卒送飯的時候一定要舉著飯碗送進來，而且要舉到眉毛那麼高。獄卒心想：我又不是你老婆，你讓我舉案齊眉幹嘛？問倪瓚，倪瓚不回答。問了旁人才知道：倪瓚是怕獄卒把唾沫噴到飯里。
獄卒聽後大怒，把倪瓚用鐵鏈子拴在廁所里的馬桶旁邊，讓他天天被臭氣熏著。眾人紛紛求情，獄卒這才把倪瓚從廁所里放了出來。可是這段經歷給有潔癖的倪瓚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陰影。不久以後，倪瓚因憂懼憤怒引發了脾疾，於洪武七年（公元1374年）去世，享年74歲。
妙玉：
因八十回後的遺失，眾家對妙玉的結局說法不一。唯一確定的只有第五回中的曲子里的那句：
「到頭來，依舊是風塵骯髒違心愿。
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
這是一個注重個人感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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