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神保佑，那個曾在神前，為我黯然落淚的人

母親這幾年，學會了燒香拜佛，虔誠得很。

她本來沒這習慣的。

多年前高考時 ，我在考試 ，母親在皇城燒香保佑我。那是她唯一的一次拜佛。

在小城裡我們把它叫「皇城」。學名明顯陵，是明世宗嘉靖皇帝的父親恭睿獻皇帝和母親章聖皇太后的合葬墓。明顯陵具有極濃厚的道教特色。

母親個子小巧，但是清烈的婦人，信自己，從不信命。那時，她認為，信佛是天真。

家裡小時候窮，一個月到頭沒葷是常有的事。

魚腥味倒是經常沾點的，因為父親是當年的打魚佬。

我們姐弟倆上學，從我五歲起大家族就分了家。爹爹跟著二叔，婆婆挨著小叔。

母親和父親已經疲於奔命，二十幾畝的水田加上十幾畝的旱田。經常在農田裡忙到半夜了，還惦記著我們姐弟倆吃飯了沒。

那時我們姐弟倆經常在大門的兩側門墩旁，一邊一個，或坐或趴，打盹睡著了，被父母親朦朧之間，抱到房裡床上。現在依稀記得當時場景。

母親雖僅一米五幾的個頭，卻是一個做農活的好把式。農忙時搶場，一宿一宿地趕場打穀。這些苦與累，她不怕。

她一天接一天地，一年接一年地，早出晚歸，面朝黃土背朝天，用她的辛勞拉扯著我們姐弟倆長大。

後來的後來，我和弟弟均走出了大山，我成了小城裡一名老師，弟弟成了一名工程師。

然後她和父親隨著弟弟定居廣州了，總願她後世能過安穩的生活。

我們慢慢長大，一個個結婚生子，走進俗世生活。

本生最大的噩運緊接而來，尤其是我的事。那是我生命中最抑鬱的三四年，其中苦痛，無法再贅述。

在生活重壓下存活的人，沒有誇張痛苦的習慣。誰曾目睹過至親之人凌遲，誰就難以再說出悲痛與心碎。

我也是個信自己，不信命的人。

但是那一年，我也學會了拜佛。

我去了離小城一百多里的普雲禪寺。聽說那裡，拜佛是最靈的。

曾看見一句話，很適宜當時之心境，「總有些事，無人可言，卻需要通過四季山川與之和解」。看雲看水，最終映見的還是自己，流雲契合清風舒捲，浮萍終隨浪花飄遠。若一樹之花，開到極盛，便到搖落之期，萬物況如此，人事又焉能不變？

站在竹葉深深的叢林里，怔怔地望著天。風刮過竹濤，起伏不已，如滾涌不絕的疑問和對命運不甘的拷問。

山間小路狹窄人聲鼎沸，上到山頂，穿過一條二十幾米僅能容納一人的深洞到達主寺。過側門時，看到牆上貼的布告才發現當日是農曆二月十五，廟會祈福消災之日。

還沒到佛前行禮叩拜，我的眼淚已滾滾而落。旁邊行人如織，行色匆匆。世間人都在為自己的貪心、欲求，去祈求神靈的護佑。

一直對自己說，「不要哭，不要哭，不好……」還是忍不住。

我在想什麼？其實那個時候，只感覺心裡一片茫然。我本是無欲無求的人。

一直瞞著母親，瞞了兩三年。

直到有一天，她從旁似乎嗅出了端倪。母親很長一段時間，鬱郁難安。聽弟妹說，老是掉眼淚，一個人坐在客廳發獃，嘴巴里嚅嚅吭吭說個不停。仔細一聽，又不說了。

母親突然間失了分寸，炒菜經常忘記放鹽，竟連西紅柿涼麵也不知道怎麼做了。

在兒女突然的劫難面前，母親彷彿一夜之間變成了一個老人，步履蹣跚，行動遲緩，記憶力也明顯消退。

可是她自己，以前一直與痛苦絕緣。

她的生活內部，太平溫和，兄弟姐妹五個親密無間。嫁與父親後，鄰里妯娌和睦，過著男耕女織的農家生活。

父親那時吹嗩吶，方圓幾十里的紅白喜事，都請去熱鬧。兩天的酬勞是一包煙，兩個毛巾，二十塊錢。回來後，母親高興，還會納著鞋底，啍著小曲兒。

父親是一個從來不信神靈的人，母親也是如此。

我一直在為生活勞碌奔波，母親說，你忙我來幫你去拜佛。有時她還會自言自語，「要是我開始信佛，這樣可不可以保佑我的姑娘？」

小時候，我身體極為瘦弱，差點活不下來。母親帶我去看當地的活佛。活佛露出非常慈祥的笑容：這個孩子的命相極好，很有佛緣，不必擔心什麼。

母親很高興，卻又為「很有佛緣「這句而隱隱擔心。

一個朋友說：科學走不過去的地方，信仰就等在那裡。

母親不懂這些，她只知道，如果實在無奈無解，就向佛祈求平安。

她只是說：我救不了你，我就求神救你！

因為近在眼前的苦，我的母親，正在手忙腳亂地救贖。

回到小城，她隔幾天會去離家三四里的龍山報恩寺。

有時候，她還三月三九月九去皇城燒香。在那個小小的廟裡，與來自遠地的信徒與附近的人，帶著某個心愿，擁著擠著，要搶頭炷香。

我去廣州，她帶我到番禺的蓮花山。那裡的蓮花很美，可是我已無心觀賞。鍍金菩薩高達22米。

她買了一注最大的香，虔誠地跪在這尊佛像前，雙手合十，念念有詞。

有時，我問她：「你知道你拜的是什麼嗎？」

「不知道。」

她樂意，我也不說什麼，由著她。

你也在旁邊跪下，她示意我。

「菩薩啊，保護我的兒子姑娘平平安安，順順順利，保佑全家人身體健康，開開心心……」

可是面前明明是一尊送子觀音啊！

我在她旁邊並排跪下，側頭看她，背已微駝，手上青筋暴露，鬢上有微雪，臉上有兩塊豌豆大的老年斑。母親早已不再年輕，也不強大了，不再是當年那個揮著鐮刀的女漢子了。（參看後鏈接文《媽媽是個美人，時光你別傷害她》）

歲月刀刀催人老，暮光年年喚人歸。

這些寺或廟或觀，或佛、或道、或基督教，講求或真、或善、或忍。

一直以為，全世界的苦，都在我身上擔著。

可後來我才知道，全世界的苦，加上我的苦，都在我母親心上擔著。

原來這人世，每一個人都在受苦，每一個女人都在啼哭。

只是，我們從沒想到，在我們沸沸揚揚的淚水背後，一直有一個人，因你的哭聲而哭，因你的疼痛而痛。

母親虔誠地拜佛，已經拜了幾年了。

願神保佑，那個正在神前，為我黯然落淚的人。

一年前，我寫了一篇《願神保佑，那個正在神前，為我黯然落淚的人》，如今我把這個「正」字換成了「曾」字。僅一字之差，人生變數里，心境卻有幾多感慨。

於我而言，我所缺乏的安全感，是怕世事無常，身邊人走著走著就不見了。

佛已目睹了我與生活中的困難所做的鬥爭，並且佛說那些苦難即將過去。

惟願神保佑母親一直身體健康。待我漸入佳境時，我會讓母親住上最好的洋房，給她世間最溫柔的相伴，陪她走最遠的路，看最美的景，享人間最上等的清福。

（本公眾號上的近百萬文字，書寫在漫漫長夜裡的一段心情時光。被搜狐、天天快報、荊門晚報、各大公號等轉載近20萬字。特別推薦給曾走過人生困境泥濘的朋友們。感謝分享文章，宣傳本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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