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繡周末｜秦鍾：誰不想做個瀟洒蹁躚美少年

按：本文獨闢蹊徑，以秦鍾為視角觀察他與賈寶玉的交往過程，解讀秦鍾姐弟在賈府里的尷尬處境；推想即使秦鐘不死，他與賈寶玉的門第差距也終會日漸顯現。作者為文化公司圖書校對，自言愛紅樓，不求甚解，但求入心。

作者：宸萱

《紅樓夢》中，寶玉偏愛女性，長到八九歲上時就於兩性上很有見解：「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當然，也並非所有的男子都是濁臭逼人的。寶玉除了在女孩堆中玩鬧，也是有同性朋友的，北靜王、柳湘蓮、蔣玉菡等，都算是他的朋友，而且個個能稱得上風流貌美。

不過這幾個還是生活中各不相干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立的生活圈子。而有一個人，既算是寶玉的密友，也算是生活學習一起的伴了。如果男孩子間生活和情感上親近的人也可叫閨蜜的話，那麼秦鍾，大概可以算作是寶玉的閨蜜了。

秦鍾是賈蓉之妻秦氏的弟弟，與寶玉相識於寧府，那天寶玉跟鳳姐去寧府玩，而秦鍾也恰好去看姐姐。尤氏請鳳姐過去逛逛，是提前邀約的，去的當天尤秦婆媳兩人帶多少侍妾丫鬟接出儀門，可見重視程度。

這種重視當然有對賈母和王夫人邢夫人的尊重，但因為沒專門請長輩，所以應該也是預知她們不會自己過去的，也即，這樣大的場面，純屬做給鳳姐看。鳳姐喜歡大排場，她們便拿出大排場來迎她。然而秦鍾也是客，秦鍾去寧府自沒人去這樣迎他。雖然鳳寶二人輩分要比秦鍾輩分大，女眷又不同於男客，但這迎客的排場，不止因了輩分才差異這麼大吧？

秦鍾未出場時，秦氏已說過，跟寶玉站在一起，大概秦鍾還要高些，及至出場了，也是跟寶玉做比較，比寶玉略瘦些，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舉止風流，似更在寶玉之上。這一現身，讓鳳姐先笑推寶玉，說比下去了。雖然這話有客套之嫌，但至少可見，在外貌形容上，秦鍾並不比寶玉差。

兩人相見後，都各有相見恨晚之意，寶玉嘆的是形容外貌，覺得自己相比下成了泥豬癩狗，而秦鐘的反應除了關注到寶玉形容出眾，舉止不凡，後面還有句是「更兼金冠綉服，嬌婢侈童」。

在第一次相見，兩人的地位差異其實就已顯現出來。寶玉生在富貴鄉里，全家當「活龍」般寵著慣著，自不會仰嘆富貴而不得，相反，還會生出「富貴荼毒人」恨不得生在寒儒薄宦家裡的想法。秦鍾若知道他如此想，心裡不知該是如何的心酸呢，因為他第二眼關注到的奢華，人家不稀罕，可是自己卻只能遙望罷了。

寶玉跟秦鍾一見如故，兩人交談，更多是寶玉問秦鍾答，之後才漸漸親密的。寶玉問秦鍾家務等事，秦鍾主動提到學業，這種提及是有心還是無意，也不好說，因為當寶玉提到可以一起去「義學」上學時，秦鍾說，他父親也有那個打算，只是因為一些事耽誤了才沒去找這邊的老爺商議。

寶玉去義學是因為業師回家去了，需要暫時找個溫書上自習的地方，是父親意欲安排他去的；而秦鍾想去義學是因為沒有業師了，需要一個學習的地方。寶玉輕易可進甚至是不大情願進的義學，倒是秦鍾之父需要託人引薦才可進的地方。他們還未入學堂，已是不同級別的人了。

商議完了讀書之事，因為天黑，尤氏讓人送秦鍾回家，不料派的人是焦大。寧府那麼多年輕健壯小廝，都不安排，唯獨派一個年老的焦大，除了按焦大說的是欺負他，但也可見，寧府下人也是不把秦鍾當回事的。若是貴客，肯定再晚去送都是好差使，都得有人上趕著巴結著要去；即便是一般的客人，也該派個得力的，才不至於寒磣丟主人面子。

可是作為寧府長孫媳的親弟弟，秦鍾得到的待遇只是下人們推三阻四都不情願而勉強有個人去送而已，而且還是這個樣子。

當焦大在門外大罵時，鳳姐和寶玉聽到了，秦鍾未嘗聽不到。聽到了後呢？心裡又是何種想法？就好像被嫌棄的不速之客一樣，即便是小孩子，心裡能好受嗎？

秦氏雖在寧府被公婆似自家女孩兒待，長輩平輩下人沒個不說她好的，但她的親弟弟也不過受到這樣的待遇，她心裡雖不言語，但什麼事都想幾遍的，能不敏感難過嗎？

可是沒有強硬的後台，她又能去爭什麼？秦鍾除了多點靦腆敏感的心思，又能去爭什麼？只好裝作不去在意罷了。

寶玉和秦鍾，在年齡上應該屬於青春期，一方面有了自己對事物的專有看法和觀點，另一方面也急於尋找同類的人交流情感，還有一方面便是，性的萌芽。寶玉在第六回開頭已初試雲雨情，秦鍾因為家境的緣故，應該還沒有，但他們在心理上，還是有對肌膚接觸的進一步渴望的。這種渴望，包括愛情的，也包括友情的，也可能包括，界限不明的感情的。

就是在那樣一個情感匱乏的時期里，秦鍾與寶玉親厚，跟香憐玉愛親厚。看他們在學堂里的小動作，說同性戀未免過重，但超越一般友誼的動作和情分，還是有些的。金榮說他們雖是滿口胡言並無實證，但也不能說全是誣陷，總是有點情形才讓人風言風語起來。

金榮言語粗鄙，秦鍾和香憐都有女兒之風，又氣又急又臉紅，不好還嘴，去告訴賈瑞，不料賈瑞卻是呵斥香憐多事，弄得香憐自討沒趣，秦鍾也訕訕的。

如果是寶玉跟香憐呢？金榮肯定不敢亂說（後來打架時，金榮也要打寶玉，但當時是茗煙先罵他挑起的，所以不排除是被下人罵一時急眼顧及不得了），即便不妨頭說了，賈瑞也肯定會呵斥金榮，然後說寶二爺行得端立得正大家不要亂講。

可是秦鐘沒有賈府那樣的大家大業，頂多得到不被直接呵斥的待遇，但也相當於間接打臉了。二十四兩銀子換來的入學資格，其實也不過是進了門檻而已，並無特殊對待的。後來混戰中，頭還撞在了金榮的板子上，打去一層油皮，也只有寶玉拿褂襟子替他揉。

而寶玉呢？寶玉並沒有參與混戰，參與混戰的有他的四個小廝，喝止混戰的有他的跟班李貴等人，而秦鍾，一個跟班也沒。有的話何至於這樣被人欺負。

混戰結束了，寶玉見喝住了眾人，才叫嚷著要回太爺去，不在這念書了。李貴勸他，還很會講道理，說的賈瑞無話了，金榮也不敢搭茬，茗煙倒是還氣不過要順著主子的話把事鬧大，也被李貴壓制住了。

混戰後的戲份，都是寶玉主僕的了，別人根本搭不上茬，而秦鍾呢，秦鍾只是哭道，有金榮在這裡，我是要回去的了。後來雖然金榮給秦鍾磕頭賠不是，但誰都知道，那個頭，不過是磕給寶玉息事寧人罷了，根本不是陪給秦鐘的。

鬧學堂後，秦鍾回去告訴了可卿他被人欺負了，金榮也在家裡嘟囔被人欺負的事。金榮的姑媽璜大奶奶還叫囂著要去寧府找秦氏評評理，雖然後來聽了尤氏的話不敢提了，那也是因為尤氏已表明立場是秦鐘被欺負了而秦氏已被氣倒，璜大奶奶是依附寧榮二府的，哪敢再多言。但如果是寶玉跟人打架了呢？敢去告狀的也得是能代表忠順王府的人之級別的吧，而不是隨便給鳳姐提鞋的人都敢去。

秦鍾再出現的時候，已是姐姐秦氏的喪禮上，他的被優待，更多是寶玉對他的貼心，而不是作為風光出喪的秦氏恭人的弟弟。

當然了，秦鍾也沒表現出太多悲傷來。聽聞可卿死時，寶玉還吐了一口鮮血，急得了不得，大半夜非鬧著去看。秦鍾大概是沒有吐血的吧，後來在莊園遊玩時遇到二丫頭，秦鍾還暗拉寶玉笑道：「此卿大有意趣。」這樣輕薄的話，實在不像一個剛死了姐姐的傷心弟弟口中之言。

秦鍾和寶玉後來跟鳳姐去水月庵歇腳，寶玉調侃秦鍾和智能，而秦鍾裝傻。不過他對智能兒的冷漠和疏遠，不過是做給外人看的，晚上天黑，他就去尋智能了，直奔主題摟住親嘴吹燈雲雨，猴急得很，跟賈瑞在小屋裡等鳳姐時的德性一個樣。在吹燈之前，智能急得跺腳說「這算什麼！」秦鍾求道「好人」。在得趣時寶玉進來按住二人，秦鍾知道是寶玉後抱怨道「這算什麼？」後笑對寶玉道「好人」。

寶玉是博愛的，秦鍾未嘗不是。只不過寶玉想雲雨時，有個主動把手往他大腿伸後來半推半就從了他的貼身丫鬟襲人，要洗澡時有個伺候他兩三個時辰洗到席子上都汪著水的碧痕，而秦鍾，只能在尼姑庵里趁黑找正洗茶碗的智能救急，還被抓了個現行壞了好事。

寶玉抓到他們後智能趁黑跑了，然後兩人說了幾句含義模糊而曖昧的話，比如叫「好人」，比如說「你要怎樣我都依你」，比如說「等一會睡下再細細的算賬」。有人由此推斷寶玉跟秦鍾也是有些肌膚關係的，我倒覺得不是，他們很可能聊的只是經歷和體會，像閨蜜那樣，比如寶玉問秦鍾他跟智能是怎麼發展的，比如交流下雲雨時是什麼感受。曹公對賈瑞尚且只用了個「指頭告了消乏」的隱晦說法，對寶玉秦鍾也不會直接寫，但想來他們並不是同性戀的。當然了，此事既然曹公說是疑案不纂創，那我們也不能就認準哪種是確切的了。

秦鍾跟智能有了進一步發展後，智能還是把秦鍾當做依靠的。可惜秦鐘體弱，在郊外受了風，又加上跟智能偷情繾綣，病倒了，這一病，就再沒好，也再沒去上學。秦鍾病後，智能偷去看他，不料被秦業發現，趕走了智能，打了秦鍾，自己還氣死了。秦鍾死了姐姐，死了父親，如今只剩他一人，本自怯弱，帶病挨打，又沒人照料，只有往黃泉路上奔的一條路可走了。寶玉跟他多日未見，再見時，已是「秦相公不中用了」。

秦鍾彌留之際看到鬼判持牌來捉他，他不肯去，記掛的是三件事，一是家務無人管，二是父親留積下的三四千兩銀子（秦鍾去義學時秦業送二十四兩銀子的禮，還是東拼西湊的，這幾千兩銀子的積蓄，不知是不是女兒死後寧府對秦家的補償了），三是智能尚無下落。秦鍾還記掛智能可見還是有心的，但他沒有記掛寶玉。他沒有記掛寶玉就跟晴雯臨死「叫了一夜娘」而沒提寶玉一樣，都是人之常情。因為寶玉高高在上，有很多人記掛，可是他們不一樣，他們在生命將要結束的時候，已如草芥，只能記掛些自己相關的，別的，都是身外的，顧不得的了。

寶玉叫著秦鐘的名字，秦鍾央告鬼判略發慈悲讓他跟個好朋友說一句話，鬼判不同意，可是當聽到說那人是寶玉時，剛才還叱吒秦鍾「虧他是個讀書人」而自詡都是鐵面無私的判官們，卻都慌了神忙放回了他。

在這生死關頭，秦鍾更能體會他跟寶玉的差距了吧？

秦鍾迴轉後勉強嘆道：「怎麼不肯早來？再遲一步也不能見了。」寶玉聽了，一定不知這話背後是種怎樣的悲涼。寶玉問有什麼話留下兩句。秦鍾說了一段跟他日常作風很不符的話，他表示了悔恨，說「以前你我見識自為高過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誤了，以後還該立志功名，以榮耀顯達為是。」

這話像秦鍾說的嗎？不像。又像。尤其是彌留之際鬼判們的態度反轉，其實更容易讓他生出要「立志功名，榮耀顯達」的想法的。只是，已經晚了而已。

周圍是富貴鄉，身旁是溫柔人，自己又生的風流貌美多情，如果可以，誰不願做個瀟洒蹁躚美少年？每天想讀書就讀書，想喝酒有人溫，不想讀書了，打個獵，組個詩社，參加個酒局，聽個小曲，行個酒令，邀請別人或是被別人邀請賞菊花賞梅花賞海棠花，再就是出去拜會這個王那個相的，或是在家裡等著官宦來點名面見，想去的就去，不想去了，可以無奈的表示一下對官宦的蔑視。

秦鍾也想要這樣的生活啊，可是，他沒有這樣的機會。他的姐姐，嫁入寧府做族長的長媳，也是生活的戰戰兢兢，不論是自願的還是屈服的從了賈珍，都是活在擔憂和羞恥中，最後，還是命喪於此了。

即便姐姐沒去世時，他去寧府，也不過是連僕人都不願去送他回家的秦哥兒，附學家塾，也不過是連金榮也敢欺負他、璜大奶奶也敢罵他是小崽子的賈門親戚。

等到姐姐去世，他更什麼都不是了。

如果沒有寶玉，他也許還交結不了那些風流風雅人物，可是即便寶玉把他帶到了風雅的層面，又如何呢？他們都會長大，寶玉是因為天生性格秉異才「不務正業」。而其餘的公子哥兒呢？人家不過是年少時風流風雅一場，長大些，都要以家業為重的。

秦鐘沒有那麼大的家業，年少時想跟人家風雅都追不及，等再大些，想跟著大家一起走進上流社會，更是沒有門道。他逝去了，不過得些寶玉的哀悼，不過得些柳湘蓮之類的惦念，然而他們的生活，他終是不及的。

他有一個近七旬的老父，可是他才十幾歲。賈蘭跟他同過學，賈蘭的祖父不過五旬，曾祖母七十來歲，如此講來，秦鍾跟他父親之間是可以再加兩輩的。可是，沒有，他們就一下子銜接上了，沒有任何過渡。秦業對秦鐘的教誨，即便只是想像，也可知其中的代溝了。沒有人引領秦鍾，只有他的品貌和心，以及外界的朋友和環境，然而他自身的家境條件，又不足以支撐他繼續他所嚮往的風流生活。思想和處境，分別往不同的方向拉扯著他，最終，將他撕裂。

在種種與寶玉的對比中，秦鍾一定有著難以言說的苦楚，貌似相當的兩個朋友，卻有著雲壤之別，又怎能不讓人慨嘆呢？

寶玉什麼都有了，所以只會慨嘆恨不得生於寒門，等理想破滅，還可以看透一切遁入空門。而秦鍾生於薄宦之家，只能仰望豪門而不得，等到他理想破滅，他沒法看透一切，因為還有很多東西他都沒機會去看去接觸，所以不知道，如果換做另一種情形，又會是怎樣的？所以這時候他只會想：如果當初不是那樣，是不是現在的一切，都不一樣了？

他當然希望一切可以重來，然後換一種活法，可是，生活不給他這個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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