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給父親的眼淚

文塵土飛揚

圖 《雄獅》

1

在我成長的過程中，父親似乎常常以反面教材的角色出現。

當然，他不像他的父親，那樣地沒有責任心，那樣地揮霍無度，那樣地喜歡撒謊和玩女人。恰恰相反，父親是一個極其嚴謹和誠實的人，在他身上，匯聚了很多中國人的傳統美德。這些美德，同樣是對他父親的一種反動。

父親的爺爺，是當地的一個鄉紳，好像還當過中學的校長，屬於鄉村裡既有財富又有知識和地位的一類人。不知道為什麼，這種人的後代中，常常會有不肖之子，而我爺爺就是其中的一個。

爺爺結婚的時候，家裡留給他一些土地和礦產，這成了他荒唐生活的基礎。父親出生的時候，他爺爺剛好49歲，這在《易經》里屬於所謂「大衍之數」，所以在父親的名號中，這兩個字都出現了。然而家道卻沒有因此而發揚光「大」、「衍」衍汸汸，到抗戰爆發的前後，爺爺扔下妻子和兒女，變賣了家產，帶著相好的女人，不知到哪裡逍遙去了。剩下奶奶帶著一雙兒女，東躲西藏艱難度日。

那種日子不堪回首。奶奶除了紡線，什麼手藝都沒有，所以家裡生活非常困窘。父親便是在那樣的生活中，養成了「一顆豆豉咬兩瓣吃」的節儉。偶然爺爺會突然出現，卻不是來盡父親和丈夫的責任，而是回家看奶奶還藏著什麼沒有賣掉的首飾，這讓父親無論怎樣也無法原諒他。父親記仇的性格，也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逐漸形成的。

奶奶出門的時候，會將兒女反鎖在家裡練字，每天不練到一定的數量，便不許吃飯。長期的隔絕式生活，讓父親的性格非常孤僻乃至自閉，這種性格一直到老也沒有改變。孤獨的人往往精細，父親便是他們的代表。他會把身邊小小的環境整飭得井井有條，每一個細節都梳理得一絲不苟，就如他一生的道路，一切都循規蹈矩、按部就班。

母親的性格與父親截然不同。這樣，父親近乎小氣的節儉、嫉惡如仇的偏執、形同冷漠的孤僻、毫無變通的拘謹，都是母親希望兒女們所力戒的。「別像你爸爸似的」，是母親的口頭禪，儘管在內心深處，她對父親充滿了同情和寬容。

在這樣的告誡中長大成人，我即使再沒有錢也決不小氣，對形形色色的人與事都能接受和理解。而令人失望的是，在我的性格里，有逢迎和乖巧的一面，不大容易絕決地堅守自知正確的原則和主張。這是矯枉過正的教育的結果。

2

從記事到上小學前，我很少見到父親。他在離家挺遠的地方工作，每月月底到總部來報賬，才回家呆上兩到三天。

那時候的父親是客人，回家時總會帶上一些禮物，或者是小人書，或者是好吃的。那兩三天里，我們姐弟倆會跟著父親上街去吃冰激凌，有時候是看電影。

我到現在還記得一個場景，那是我五歲左右的時候，有一天正在操場上玩。別人說你父親回來了，我跑過去，父親手裡拎著用手絹包著的一種紅色水果，好像是草莓，又好像是櫻桃，再仔細想想，肯定是楊梅。父親對楊梅有著特殊的感情，他的家鄉盛產楊梅，而他小時候偷喝過冰梅酒，用楊梅和冰糖泡出來的酒。他喝醉了，從此就基本上不沾酒的邊兒。但我敢打賭，他在偷喝冰梅酒的時候，一定覺得那是世界上最好的東西，因為直到今天說起這件事，他仍然是一種執迷不悟的神情。

買書是父親的傳統。但他有個奇怪的習慣，就是等我們讀過一遍之後，會將書鎖起來，只有到他那裡取鑰匙，我們才有機會第二次看到那本書。現在想來，大概是出於對書本的愛惜吧。不過小時候是不懂這些的。記得有一次，我找父親要鑰匙，父親不知為什麼沒有給，我用剛剛學到的三字經罵了一句：「他媽……」。第三個字還沒有出口，我就挨了一個大大的耳光。這個耳光是如此的結實，讓我鄰居家的奶奶都心疼得哭起來。我那時太小了，據說不到四歲。

在我的印象里，父親打過我三次。這是第一次。第二次是快六歲的時候，一家人圍著飯桌吃飯，媽媽盛完飯回來，不知道我已經偷偷將板凳抽走了，摔了一個大屁墩兒。還沒等笑出來，我就已經被按在了床上。這次待遇稍好一點，因為父親吸取上一次的教訓，不再搧耳光了，否則我屁股上挨的這幾下，絕對會讓我腦震蕩或者內出血。

第三次挨打的細節已經有點模糊，以至於我甚至記不清楚父親到底動手了沒有。那是夏天的時候，我跟姐姐在外面乘涼，約定互相為對方扇50下扇子，姐姐偷懶了，我們由爭執轉而大打出手。令我意外的是，父母沒有責怪姐姐，反而說我的不是。這讓我滿肚子都是委屈。記不得是說了什麼大逆不道的話，父母親開始聯手收拾我。我像劉胡蘭、黃繼光一樣英勇地承受著，心裡想的都是這個世界為什麼如此不公平。

在那前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覺得父親偏心。姐姐犯錯挨了打，跑到外面去，父親總要把她找回來，而如果換了是我，父親一般都沒有這種寬和。鄰居家有個小孩，比我大五六歲，挨了他父親的打，揚言長大了要復仇，我常常拿他這話自勉。

姐姐上中學後，父親每天早上五點來鍾就起來生火做飯。後來她在學校寄宿，離家大概有30多里地，父親每個月至少要過去看她一趟，每次去都要送菜，而每次去居然都是步行。

別人講，父親愛女兒是天經地義，可是為什麼母親對我卻沒有同樣的偏心呢？這讓我心裡很不平衡。

3

從上初中開始，我享受了跟姐姐一模一樣的待遇，有過之而無不及。每周會有那麼一次，在教室里早自習的時候，同學起鬨一樣地叫我：「你爸來了！」從父親小竹籃里拿出來的，有時候是炒麵，有時候是熏魚，這讓我們班嘴饞的同學特別羨慕。直到很多年以後，他們見到我，還念念不忘當年的垂涎三尺。

這時候，姐姐已經到幾十里外的鄉下供銷社上班。因為在農村上中學，沒有設英語課，而輪到她高考的時候，英語已經是必考的課程，所以其他成績一直優秀的她落選了。正在這時，有招工的指標，她去考了，而且考上了。去還是不去？父母面臨抉擇。

猶豫幾天之後，父親去找單位的領導，表示不想讓姐姐去了。領導很不耐煩：「這是當地第一次給我們招工指標，你考上了不去，會影響後面的孩子。」循規蹈矩的父親被他嚇著了。

那天晚上，父母和我一起到學校去見姐姐。去不去上班？姐姐哭了：「我想上學。」復讀一年能不能考上？「我不知道……」姐姐把一本《英漢詞典》交給我，留著眼淚退了學。那年冬天，她還不滿16歲。

等稍大一點之後，我開始完全站到姐姐的立場上考慮問題。我覺得父母沒有盡到自己的責任，幾乎是逼著一個還未成年的孩子走上了坎坷的人生路程。原本她可以過得更好的。

而父親對我的抱怨倒不生氣。耽誤了一個孩子的前程之後，他彷佛要把本應分給兩個孩子的精力，全都傾注到我一人身上。

父親愈是對我關心，我愈是替姐姐抱不平，但這只是在空閑的時候。上了高中之後，空閑越來越少了，因為中考我考得異乎尋常地好，好到讓周圍的人突然對我們家所有的人都刮目相看了。我第一次這樣強烈地感覺到，可以憑自己的力量在一定程度上撫平父母心靈的創傷。我立志維護這份榮光。

4

在父親越來越溫和的眼神里，我讀到了許多以前沒有讀到的東西。

高中三年的刻苦學習，讓我為家庭帶來了更大的榮譽。畢業的時候，我考上了中國最好的大學。這大概是父親近60年的人生當中最有成就感的事了。那個暑假，我們家來了很多人，包括父親單位的領導。父親拘謹地接受著大家的祝賀，接受著臨近退休前最後的精神獎賞。

然而樂極生悲，我一進學校就被查出轉氨酶超標，懷疑是肝炎，面臨著休學一年的可能。我寫信回去，父親接到信就哭了。我沒有看到父親的眼淚，但我看得見父親的心。

10年後的一個早上，我已經上班。父親經過腎功能衰竭等疾病的折磨，走路都顫顫巍巍了。那一天正好是小平逝世，我加完夜班，睡得很沉。

夢裡面，我正在高中的教室上課，從來沒有見過面的叔叔騎著一匹大馬來報信，說父親去世了。班主任拿出一個大信封，說是父親留給我的。打開信封，裡面是父親的大幅照片，我的眼淚一滴一滴落在照片上。

「你父親知道，只有你們的擔心才能延長他的生命。但他不願意這樣，就去跟上帝說，讓我走吧，給他們解脫。」班主任的話讓我格外傷心，「我願意，我永遠願意。」

我決定將父親的骨灰盒放在家裡。可還沒進家門，家人就說：「我怕……」

手捧骨灰盒，我走在家和辦公室之間的路上，失聲痛哭。我一輩子都沒流過這麼多眼淚，直到打濕了大半邊枕頭。

陽光從窗欞間照射進來，灑在仍在哭泣的我身上。滿眼都是燦爛的顏色。

那是一個已經成年的男子，流給父親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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