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沙龍·我該如何表達我的哀傷，才能讓所有人滿意？

我的痛苦是一種私人情緒，和我愛誰一樣，都應該得到尊重。不要強迫我堅強，那是很殘忍的要求。

一

這是一個略帶詭異恐怖色彩的故事，卻是真實發生著的。

北京安貞醫院的退休馬醫生，養了一條名叫「粘粘」的沙皮狗，6年前因為尿毒症不治身亡。她捨不得埋葬「粘粘」，而是專門買了一台小型冰櫃，用來凍小狗的屍體。想它時，馬醫生就打開冰櫃，擦一擦「粘粘」臉上的冰霜，讓它看上去只是像乖乖睡著了一樣。

身為在醫療機構工作，終日面對患者生老病死情況的醫生，她無法說服自己接受自家寵物狗的離去。不過如果你聽過她流著眼淚講述的這隻沙皮狗生命最後一刻的故事，大概就很難責備她冷凍狗的行為。在被抱去醫院跨出家門的那一刻，本來耷拉著腦袋的「粘粘」突然掙扎著回頭看家，彷彿在告別。

這個眼神令馬醫生心碎不已，她用自己的方式「留住」了小狗，沉迷於這種變相的陪伴中無法自拔。直到近期，她才終於平復了哀痛，在家人朋友的勸說下，送「粘粘」去火化。

一個曾經看過那麼多次死亡的人，卻仍然無法接受寵物狗的死亡，用了足足六年時間才恢復過來。你又怎麼能對一個普通人輕飄飄地丟出那句，「你要堅強！」希望能像關電源一樣關閉上對方的哀傷情緒。

這不是一種勸慰，更像是一種命令，把你的意願強加到對方身上。

二

杭州保姆縱火案已經過去兩周的時間了，受害人林先生質疑所居住的小區物業消防設施無用，工作人員耽誤救援。多次溝通無果後，他利用互聯網自媒體申訴冤屈，表達對妻子兒女的懷念。

他註冊了一個名為「老婆孩子在天堂」的ID，記錄妻子和孩子們曾經的快樂時光，有著天使般臉龐的孩子們，美麗賢淑的年輕媽媽，和那些充滿歡聲笑語的照片、視頻，讓閱讀者都忍不住紅了眼眶。

事發突然，妻子和三個孩子的遺照都是林先生臨時從手機里列印出來的，擺在22日當天就支起來的靈棚里。林家和女主人朱家的人每晚夜不能寐，守在那裡，4位老人換著班回酒店裡躺上兩三個小時，就立刻趕回來等待天亮。

事發至今都沒好好吃過一餐，沒安心睡上一覺的林先生，已經沒有了昔日英俊的臉龐，瘦到脫相，眼皮一直腫到老高，一想起老婆孩子就哭得停不下來。

生意夥伴每晚輪流陪著他回酒店休息，經常四五個人陪著，強迫他躺下休息一會。「白天忙時他的情緒就正常，到了晚上就不行，不能讓他一個人，會崩潰的。」一個福建老鄉自告奮勇加入陪護的隊伍。

等待真相的時間越來越長，網上開始出現了一些聲音，要求林先生做一個完美理智的受害者，尋求程序化的解決方法，只要有一句話沒說對，就暗示他想藉此炒作，最後達到訛錢目的。

說實話，從小生活無波無浪的我，體會不了林先生失去至親的哀傷，我想那必定是痛徹心扉，絕望無助，想立刻丟掉一切追隨親人而去的感受。因此，我沒有理由要求他堅強，要求他忘記一次重新開始生活。

不得不承認，他的一生已經被毀掉了，被那個當初招進家門善心以待的貪婪保姆，徹底毀滅了。在未來漫長的幾十年里，時間也許能稀釋沖淡他的哀傷，但永遠不會把這場變故從他的記憶里抹去。

與他籠罩著悲傷的有生之年相比，讓他在當下短短2周時間就放下一切，勇敢站起來，真真正正是一個冷酷無情的要求。

陳默安在書中寫過，這個忙碌的社會總是催促著人的腳步，要成功、要快樂，時代有時如此殘酷，竟然不允許人有脆弱的權利與時間。

催促林先生堅強起來的人，也許是把這件傷痛當成了自己的「肉中刺」，成為妨礙他獲得身心愉悅的障礙。所以急著「趕」林先生上路，他邁過去這道坎兒，就等於自己也邁過去這道坎兒。

三

關於失親之痛，我最早是從小學課本里學到的，那時候講的是魯迅的《祝福》，祥林嫂失去了丈夫和兒子，精神變得渾渾噩噩起來，整日念叨著自己的悔恨。

犀利如魯迅先生，也沒有對祥林嫂有半句指責，反而藉由她的遭遇，寫出了舊時代民眾們的麻木和殘酷，批判了萬惡的封建禮教和封建迷信。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祥林嫂」已經不僅僅用來形容人的悲慘境遇了，而是帶著貶斥的意味，成為鄙視一個人反覆傾訴自己感受的代名詞。

要放在如今的雞湯文里，祥林嫂很可能成為一位生活鬥士，把失去親人的哀痛當成前進動力，勇敢戰勝命運束縛，鹹魚大翻身，從此成為獨立，自強，自信的新時代女性。

現實不是雞湯，沒有假想，對哀傷者的苛刻，倒映出看客們麻木的靈魂。祥林嫂因為過度悲傷，產生了精神障礙，這是一種需要被治療的疾病，不是靠幾句口號就能治癒的。可惜她生錯時代，沒有被療愈的機會，而如今的我們，卻有機會讓自己寬容待人，給他人更多機會。

四

心理學的研究發現，能夠接納脆弱的人在面對困難時反而更堅韌，也更容易修復自身。接受脆弱，允許自己表達哀傷的情緒，是一種寶貴的能力。這種能力讓人清晰地看清並承認自己的問題，最終能改善甚至擺脫現狀，迎來真正的新生。

一味要求別人堅強的人，也無法正確地面對自己，他們遇到哀傷的時候，反而會佯裝別人眼中堅強的模樣，放棄了正視自身脆弱的機會。拒絕了放肆地哭，他們也拒絕了肆意地笑。

我的同學小A有位「虎爸」，曾經是名很優秀的領導幹部，印象中他一直積極向上，堅韌不拔，對待工作從來沒有後退過，對孩子的要求也非常嚴格。我們經常看到小A帶著被藤條抽出的一道道傷痕來上學。

小A考得不好會被教訓；調皮闖禍會被教訓；就連自己被同學欺負了，回家也會再挨爸爸一頓打，因為他覺得小A懦弱無能，才會被欺負，再多的理由都是用來掩飾無能的借口。

我幾乎沒見過小A哭，這在她家是不允許的，十一二歲的孩子已經忘了哭是什麼感覺，情緒不好的時候她會偷偷隔著衣服，使勁兒地掐自己大腿。

將近五十歲那年，A爸因為工作中政見與領導不同，被調離了原來的工作崗位，派駐到下屬偏遠地區的公司工作，換句話說，被「流放」了。他沒有辦法接受這一打擊，甚至搞絕食抗議，上級領導不得不跑到家裡來給他做工作。

被迫接受了現實的A爸，每日鬱鬱寡歡，偶爾在街上見到他，就是一副垂頭喪氣神情恍惚的樣子，身體瘦成一長條，厚重的西服掛在身上直晃蕩。又過了一陣，我們聽說A爸得了癌症，短短兩個月時間就擴散到全身去世了。

跟著父母去參加A爸的葬禮，我又見到捧著遺像的小A，緊緊咬著嘴唇，脊背挺直站在隊伍最前端，臉上卻意外地沒有一滴淚水。被迫改變了命運的小A，初中畢業後就和同學們失去了聯繫，不知道她去了哪裡，但是我想她的人生中也許再沒有了叫快樂的東西。

適時的哭泣重啟了人們的情緒開關，讓人能夠釋放掉那些負面能量，保持身體健康。而一味堅強，負面情緒積累過多，必然「過剛易折」，很多突然患上重病的人都是被情緒所累。如果哭一次不夠，那就哭兩次。

下次遇到遭遇不幸，需要表達哀傷的人，我們不要把「要堅強」「看開點」這樣的安慰掛在嘴上，而是走過去給他一個有力的擁抱，用實際行動給他傳遞繼續走下去的力量。

正午留言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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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品人│王波

主編│劉愛萍

首席執行│穆霖 首席記者│張爽

編輯│王小軒 高原 李晨璐 田小摔

視覺總監│杜放 視頻監製│李小姣 設計│劉垚 李心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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