鷗鷺忘機潘爺爺:保護動物?不,我們只是在和牠們共享這個星球!
北京大學崇左生物多樣性研究基地,一個有著這麼高大上的名稱的專業研究機構,沒來過的探訪者卻往往不能想到她竟位於廣西崇左羅白、板利兩鄉交界一個相對偏僻的地方,車從南友高速下來,導航地圖不能清楚地指示出確定目的地,有一段路只有晦暗的路燈,基地有時必須派人前來引導來訪的客人,才能讓瞬間變路痴的來訪者找到基地。
(北京大學崇左生物多樣性研究基地)
基地的工作人員略帶抱歉地對客人說,客房可能會停電,那就沒有燈、沒有空調……空調,這裡現在居然有空調,暑熱中滿頭大汗的客人不是擔憂,卻反而有些意外的驚喜。
因為以前也聽說過基地的故事,這是一處廢棄的軍隊營房,潘文石教授最初來到這裡的時候,住的是一處前身是廢棄庫房的簡陋平房,不要說空調、電燈,連門窗床榻都沒有,潘老夜晚就睡在稻草上。
(君子之居,何陋之有,潘文石教授當年的舊居,是一個無門無窗的簡陋平房)
可樂呵呵的潘教授從來不以為意,還興緻勃勃地在屋外的牆上用焦炭寫下了:君子之居,何陋之有!
是啊,君子之居,何陋之有。再說,這個陋室比起潘教授剛來時寄居的弄官山上的山洞,條件已經好上了百倍。
住房只是一個縮微的象徵,也許倒頗可以反映潘教授走過的路。
(潘文石教授,中國生物學界泰斗,北京大學生命科學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潘文石教授1937年出生於泰國曼谷一個富裕的華裔家庭,是如假包換的歸僑,太平洋戰爭爆發前,潘文石與年幼的姐姐跟著母親坐了七天七夜的海船回到廣東梅州,追隨更早隻身回國參與抗戰的父親。日本投降後,一家人才在汕頭團聚。童年的潘文石教授居住在廣東汕頭,青年的他遷居北京,潘教授的父親曾經將家裡的大部分財產捐給抗戰事業,但家庭還是相對富足的,居所雖不能說是豪宅,可是寬敞明亮,有客廳有書房,家中還有當時中國家庭中比較少見的專職保姆照顧起居,潘教授本人生活優雅、精緻,很有些現在掛在都市青年嘴邊的小資情調。
在學術上,潘教授1962年與人合作撰寫了80萬字的《中國珠穆朗瑪峰科學考察報告》;60年代主要從事哺乳類和鳥類的多樣性、系統分類、區系特徵及生態適應的研究;70年代開展小鴨病毒性肝炎和雞的支原體病研究(包括病源學、病理學及流行病學等),那時候他同樣付出了艱苦的努力也同樣孜孜不倦、焚膏繼晷,也曾經參加國家首次大型的珠穆朗瑪峰科考探險隊,在條件艱苦珠穆朗瑪峰地區待了一年,進行科考探險;但是總體來說,他的工作環境是教室、實驗室、辦公室,工作狀態是穿著中山裝、白大褂,直到上世紀80年代,潘教授的生活姿態發生了天翻地覆的改變。
(潘文石教授在秦嶺)
1980年成為潘文石教授事業的轉折點。一個偶然的機會,原來在實驗室研究病毒的潘文石到四川卧龍參加一個關於熊貓的國際合作項目,近距離地觀察、研究野生大熊貓使他對大熊貓發生了更濃厚的興趣,在那裡他也很快發現,自己對熊貓的理解和看法跟很多人的觀點不一樣。他決定:進行野生大熊貓的研究。從此,他開始了長達近40年的野外考察研究之路。
野外科考工作艱苦而無情,惡劣的天氣、險峻的地勢、毒蟲虎豹都是時刻會不期而至的危險。到野外不久之後,潘文石教授在一次追蹤熊貓的過程中摔下坡度大概70度的懸崖,幸虧在半山峭壁上抱住了一棵杜鵑花才保住命。但是,摔傷後肛門裂開,進食後排泄會帶來麻煩和痛苦,他只能每天靠一勺蜜和一個雞蛋維持生命。更讓他心焦的是,天天躺著不能工作,讓他對科學研究工作的進度擔心不已。
一個月後,雖然人形消瘦,但病癒的潘文石教授精力充沛,出院當天他就從海拔2000米爬升到2900多米,去為一隻年輕的雌熊貓「寧寧」佩戴無線電跟蹤頸圈。
1985年3月,潘文石教授帶著幾名年輕的學生,背著沉重的登山包進入了秦嶺大熊貓分布最密集的地區。此後13年,在這片有著107道溪流和108道山樑、總面積為250平方公里的研究區域里,他們日以繼夜地跟隨大熊貓,活動在海拔1000米到海拔3071米的區間里。
潘文石教授和他的研究生們為十幾隻大熊貓戴上無線電頸圈,每過一刻鐘就要打開一次無線電記錄它們的行蹤,一天要聽96次記錄。
為了節省研究經費,他和學生們從北京至陝西漢中35個小時的火車,只買硬座票,背著負荷沉重的設備輜重的他們和民工一起擠火車擠汽車;為了更好的觀察大熊貓,他們在冬季這個觀察大熊貓最好的季節堅守在秦嶺。在這秦嶺最惡劣的天寒地凍的天氣里,為保住臉上油脂,防止凍傷,他們兩星期才洗一次臉;而為了不驚動大熊貓,他們從不生火,帶上去的食物全部變成了冰疙瘩就只能硬行吞咽;為了學生的安全,潘文石常常是盡量讓學生去低海拔的區域,自己去高海拔的地區,有的甚至是當地老鄉都裹足不前的地方,雖然出生長大在熱帶地區的他對中國西北部山區高海拔高寒環境其實更不適應。
(潘教授在秦嶺進行野外考察)
功不唐捐,由於潘文石教授堅持科學的求真精神,反對當時「流行」(其中還有既得利益的)飼養野生大熊貓的所謂保護措施,並且堅持向國家領導人遞信,最終,中央批示可「立即停止採伐,安排職工轉產,建立新的自然保護區」,由中國政府投資5500多萬元建立長青自然保護區,並引入世界銀行477萬美元貸款,保護了秦嶺最後一片大熊貓的棲息地。
(長青國家級自然保護區位於秦嶺中段南坡的洋縣北部,成為秦嶺大熊貓的「天然庇護所」)
秦嶺地區的考察和研究工作及其成果,使得潘文石教授愈加堅定了這樣一個理念:
生態保護的工作、生態鏈的平衡,靠的還不只是單純地「保護」一種動物,而是要以提高整個地區、整個生物圈的福祉為圭臬。
這一原則也被他貫徹到了之後的研究和保護工作去。
(白頭葉猴幼崽毛色金黃)
(白頭葉猴生活在崇左弄官山區的岩壁上)
(白頭葉猴在過去地質變化年代改變食性為食用葉子生存了下來)
白頭葉猴(學名:Trachypithecus poliocephalus ssp. leucocephalus)被公認為世界25種最瀕危的靈長類動物之一,被公認為世界最稀有的猴類,也被我國列為一級野生保護動物。白頭葉猴的棲息地位於中國廣西南部的亞熱帶植被繁茂的岩溶地區,這裡具有典型的喀斯特地形,石山連綿、山峰挺拔陡峭,懸崖絕壁、岩溶溶洞隨處可見,理論上為其生存和繁衍提供了良好的自然環境。然而,上世紀90年代中期,白頭葉猴的生存空間大幅減少,有望繼續生存下去的分布點只剩下兩個,白頭葉猴總數也從80年代的幾千隻下降到500隻左右。
1988年,潘文石教授在參與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主導的對崇左花山岩畫的考察工作時不經意間聽聞廣西的白頭葉猴已經瀕臨絕境,外界甚至相傳已經絕跡,從此他心裡對白頭葉猴魂牽夢縈,但當時在秦嶺大熊貓的研究保護工作正處於關鍵時期,潘教授無暇分身,直到長青自然保護區成立,秦嶺的工作告一段落,潘文石才將工作留給學生們,自己義無反顧地在數千里之外的南方的另一個荒域開始了他新的征途——1996年,潘教授在廣西崇左成立了「北京大學生物多樣性研究基地」,但是正如前述,這個高大上的研究基地,其物理坐標曾經只坐落在潘教授棲居的山洞和那三間由廢棄軍用倉庫演變而來的無門無窗無床榻的「陋室」之中。
(對白頭葉猴進行科學觀測的觀測塔,被基地人親切地稱為「三棵樹」)
經過實地考察,潘文石教授發現了白頭葉猴數目逐漸減少的原因和當地居民生活貧困導致的濫伐濫捕有關,他善良的心感到了深深的痛楚:
縱使有千篇論文百部專著,如果村民繼續貧窮下去,白頭葉猴也無法擺脫滅絕的命運。只有真正改善村民的生活,才能使環境保護獲得成功。
保護動物無疑是一件政治正確的事,但同樣無疑的是,毋庸諱言,對很多人來說,保護動物是一樁財源滾滾的另類生意,這種等而下之的人(姑且稱之為人吧)不足一論,即使是有些相對真誠的保育人士,有時也不免居高臨下看待不符合自己理念的人們,覺得他們愚昧、貪婪,而唯有自己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一身乾淨,毫無瑕疵。
但潘文石教授不是這樣:
在他這裡,沒有政治正確的傲慢,沒有觥籌交錯、衣香鬢影的籌款晚宴,沒有何不食肉糜的僭妄,只有面對自然萬物、面對人間哀樂的謙卑的理性、無量的悲心。
於是,潘文石教授遊說當地政府加大投入,用於改善附近村子的生態環境,他自己也拿出科研經費及各類獎金,加上親朋好友的資助的幾百萬元,為弄官山區的百姓修水池、建沼氣池、辦學校、資助貧困學生上學、普及衛生知識、投資醫療設施……這不僅是在物質層面改善當地貧困人民的生活,更是從精神層面改變和塑造著整個地區的現狀與未來。
人心都是肉長,也從來沒有什麼窮山惡水潑婦刁民,潘文石教授的努力得到了回報,當地居民生活改善了,環保意識也日漸增強,他們會自發地保護環境:有的村民發現受傷的白頭葉猴送來給潘教授的團隊療治然後放歸大自然,以獵捕野生動物為生且「技術」相當出名的村民變身為研究基地的嚮導和觀測助手……一切都在向人與自然的和諧轉變。
(踞坐在飛來石上觀察著觀測者的白頭葉猴)
年歲漸長的潘文石教授也受到了村民發自內心的崇敬和愛戴,潘爺爺的叫法從此漸漸不脛而走。
21年來,潘爺爺帶著研究生和志願者對白頭葉猴的野外種群進行跟蹤觀察,一日不曾間斷。猴子們早出晚歸,天一亮就要離開棲居地去四處覓食,天黑前再回到自己的山頭。潘爺爺他們的觀測工作就要在猴子出發前開始,猴子回家休息後結束。經過這21年的研究,他們逐漸了解了現存白頭葉猴種群的數量、結構和分布格局,為白頭葉猴的保護與管理提出考察報告與規劃;摸清了白頭葉猴生物生態學的基本問題,包括其種群動態、社會行為、繁殖策略以及它們的棲息地、食物、社會組成和結構等。
研究基地也逐漸建設得完善起來,雖然相對大城市還是條件較差,但比起潘教授最初來這裡的時候,已經是天壤之別。
(大門還是毫不起眼)
(「一塔湖圖」,模仿的是北大的格局)
(基地美景)
更有價值的是,潘爺爺通過對白頭葉猴的社會化行為中的利他因素(如「隔代照顧」等)的研究和概括,濃縮和提煉出對人類倫理和精神世界的啟迪,構築出人類未來和諧相處、共贏合作的開創性的科學倫理觀。
(《自私的基因》的書名容易讓人產生誤解,其實所謂自私並不是真正的自私,反而是關於利他行為的思考)
(潘教授著作《白頭葉猴自然史》,積累了20年翔實的科學資料,是針對白頭葉猴研究的深入總結)
(潘教授著作《欽州白海豚》,欽州中華白海豚的保護潘爺爺也厥功至偉)
(欽州中華白海豚圖1)
(欽州中華白海豚圖2)
(欽州白海豚大幼仔)
(欽州白海豚年輕個體)
(成年、老年個體,全身幾乎全白)
岩高猴嬉,海清豚舞,一派鷗鷺忘機(出自《列子.黃帝篇》,其中《好鷗鳥者》講述了這樣一個寓言:「海上之人有好鷗鳥者,每旦之海上,從鷗鳥游,鷗鳥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聞鷗鳥皆從汝游,汝取來,吾玩之』。明日之海上,鷗鳥舞而不下也。」沒有機心,動物就能和人和諧相處。),潘爺爺正是這樣一個沒有私心雜念的高尚的人、純粹的人、擺脫了低級趣味的人,也正因為如此,上蒼給予他的酬報就是不墜青雲之志,不知老之將至,年屆八旬的潘爺爺在俗世說法中的耄耋之年,依舊酷酷的棒棒的帥帥的,工作起來的熱情絲毫不衰,勞逸結合打籃球還能和年輕人身體對抗。
(潘爺爺和獻給他老的八十大壽賀聯)
備註:寫完此文後,才知道有一位畢業於北大中文系的女生為潘爺爺他老人家寫過一副八十大壽賀聯,內容是:胞民與物,宜有仙猿知獻壽;貴我忘機,得無鷗鷺樂同群(見上圖)。南學北學,道術未裂,也許因為同樣的對潘爺爺的理解,有幸和這位未曾謀面的朋友心理攸同,有一份讓人會心一笑的默契。
(白頭葉猴就像潘爺爺的孩子)
(潘爺爺在觀測中華白海豚)
(潘爺爺對來訪者介紹他的工作)
(研究基地的工作人員為潘爺爺的八十大壽慶生)
古代典籍有言:
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左傳·襄公二十四年》)
古人還做過擴展解釋:
立德謂創製垂法,博施濟眾;立功謂拯厄除難,功濟於時;立言謂言得其要,理足可傳。(唐孔穎達《春秋左傳正義》)
胡適先生曾將「三不朽」稱為「三W主義」,「三W」即指英文「Worth」、「Work」、「Words」,這三個單詞的涵義正與「立德、立功、立言」相近。
潘爺爺的立德(Worth)、立功(Work)、立言(Words),無不超邁時代,領袖群倫,這也是他實至名歸,收穫海內外無數榮譽和敬意的根本原因。
荷蘭王室曾經要把保護野生生物金獎諾亞方舟獎(Golden Ark)授予潘文石教授,那時候潘爺爺正在野外,無法前往領獎,其實即使在北京,時間如此寶貴的他也無暇前往阿姆斯特丹,名利不縈於懷的潘爺爺對委員會回復道:瀕危物種不會給我更多的時間,你們把獎牌寄給我就好了。結果,荷蘭王室專門委託荷蘭王國駐中國大使,趁潘爺爺短期回京的時候,專門頒獎給他。
「諾亞方舟」是潘爺爺一生貢獻的一個象徵,人們還曾經唱著「一個人的諾亞方舟」向他致敬,他也經常借用諾亞方舟的故事警示世人:「方舟是在大水之前建成的……」
但當我們進一步了解潘爺爺的理念和精神,我們其實可以真正意識到:方舟絕不是大洪水來臨時躲避的空間,因為那時危殆的結局已經無可挽回,真正的方舟恰恰正是萬類霜天競自由、智人(Homo Deus,即地球上現今全體人類的生物學分類名稱)和各種生物共同生活的這個藍色星球。
或許,潘爺爺告訴我們的真諦其實是:
保護動物?不,我們只是在和牠們共享這個星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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