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下，麥田裡，母親的歌謠

文 曹金星

編輯 花姐姐

大二下學期，生病休學回家。

剛開始時覺得很不習慣，突然忘記緊張，忘記疲勞，在一種毫無約束與負擔之間修養生息。

從病中的痛苦逃離到安靜祥和之處，就像使自己在跑步群中突然停下，走到隊伍之外，而隊友馬不停蹄一直前進，心裡無盡的失落就像野草瘋狂滋長。

望望窗外，綠柳成蔭，桑榆繁盛，綠色湧進眼帘，還附帶著鳥兒的聒噪。勞動的人去田地，同齡的人上學的上學，打工的去打工，自己就像一株錯過了季節的草，敗頭無奈。

這個村莊里的氣息都是熟悉的，我每天看到的是熟悉的身影：東鄰二爺一大早坐在稻場喝茶；西鄰李媽邊洗衣服邊埋怨老爺子的偏心；向媽高嗓門地喊衛爹吃飯，屋後唱著兒歌的幼兒園接送專車由遠及近……

看著這些瑣事繁多的畫面總覺得煩躁，母親覺察到我的不滿時就會輕輕說：別放在心上，沒事的時候隨處走走，在學校同齡人中過慣了，村裡都是這樣，千萬別想太多。

母親看到我有一絲不樂就很緊張，然後跟我聊起其他話題，說地里的麥苗有多高了，問我早上看到堰塘捉魚吃的翠鳥了沒有……我會很不耐煩地隨便回答一句或者不理睬，偶爾抬頭看母親一眼，她那因牙痛而紅腫的臉有些滑稽，眼角的魚尾紋爬到了發叢中，母親請求似地望著我，讓人心酸，我忍住了煩躁輕輕說沒什麼，你不用擔心我。

有時候總是會焦躁地想起關於生命起落的故事，就會害怕那種噬人的黑暗，那些一剎那間就不會再見的事物。

母親搬來了一張床放到我房間，她說晚上你不要害怕，我給你作伴。我心裡很內疚，痛苦時總強忍住不發出一絲聲音。母親很敏感，平時只要有一點聲音就擔心我是不是痛得受不了，半夜都會赤腳從房間跑過來抓住我的手，說不用怕不用怕，我在旁邊。

慢慢地，我也習慣了這樣平淡的生活，蔚藍的天，清新的空氣，只是覺得很無聊，無聊得讓人心慌。眼前的碧樹青草、村莊房舍，池塘中嬉戲的鴨鵝、休閑吃草的黃牛，讓人遠離喧囂，切斷與外界的聯繫。

可是，世界都在變，我是不是被落下了呢?四月的一天，我突然心血來潮，想到母親勞作的地里看看。

村裡的田地整齊得像刀劃開的豆腐塊，小路縱橫其中。走在路間遇到拖著鋼板車的大伯抽著葉子煙，青煙一圈圈淡開。旁邊的柑橘花香味撲鼻，讓人不忍深吸。地里有一塊塊團團簇簇的蘿蔔花，大片金黃色壓彎了莖稈開始爭艷的白菜花，還有散布在路邊，水渠溝邊紫色的菜花。

雖說自己生長在這片耕耘勞作的土地上，卻對莊稼不熟悉。只是記憶中父母一年四季早出晚歸打理著農田，而幾乎不讓我們靠近，說自己一輩子鎖在了土地上，自己的孩子要走出這裡才行，於是讓孩子一心只讀聖賢書。

順著記憶，沿著小路走到了田頭，已經是傍晚。一路上兩旁的青草不時撩撥著褲腳，旁邊的溝渠嘩啦啦流著水，在腦海里不時跳出「曲徑通幽處」，我覺得好笑，那麼禪房會是在哪裡呢？禪房的幽靜擋住紛擾，我也該找個幽靜的地方去打坐一下，讓內心的紛擾都散去吧。

在田頭向四周望了望，便看到母親露在麥叢中的背影。母親正半跪在麥叢中用鏟子挑著那些叫不出名的雜草。母親穿著件紫色的我高中時穿過的襯衣，不停地擺動著雙臂。

兩百米長的綠色延向遠方，紫色的襯衣在綠麥叢中無比搶眼，卻是那樣瘦弱。

心頭一熱，鼓足勁大喊了一聲「媽！」 母親的聽力一直不好，我擔心她聽不見。當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嘹亮地衝出來，前方還蕩漾著迴音時，自己都嚇了一跳，沉悶了很久，都沒有聽到過自己的高嗓門了。

立刻，躍入眼帘的就是我最難忘的場景：母親一下子從麥叢里鑽出來幾乎是跳了起來，激動地問，你怎麼來啦？

我不知道當我的聲音衝進母親耳膜的那一剎那，母親勞累幾個小時的全身神經是否都處於待髮狀態，聲音接觸它們的那刻就變得神采奕奕？

母親站在那裡不停地揮手，微風拂過，大片麥田綠波依舊，那件寬大不合身的紫色襯衣也隨風擺動。落日墜墜，天邊晚霞綺麗，霞光滲透著遠處白楊樹枝幹，斜斜餘暉不肯離去。一排排白楊樹偉岸挺拔立在田野邊，深綠色的葉子在風中嘩嘩作響。我的心被蟄動了一下。

我開心地笑了，也用力地向母親招手。

我大聲喊，我唱歌給你聽！

母親說，那就來劉三姐的。我和母親同時大笑，好像很久沒有見到母親的大笑了。那是小時候母親教給我的歌，一開心就會在樓梯間放開嗓門大聲唱，硬是要達到餘音繞梁。

我扯開嗓子唱了一段就停了，聲音唱出來的時候，感覺到很久沒有的痛快，壓抑很久的一股氣一下子竄了出來。後面是母親接著唱，唱得很輕，我凝神地獃獃望著天空。

母親從麥田間向我走過來，我大聲喊，唱唱你喜歡的《沙家浜》吧。母親又笑了笑，不好意思地說自己詞都忘了。我說那就唱《紅燈記》，母親說那就唱吧。

暮色漸沉，廣袤蒼穹下，點點歸鳥撲騰划出一道道弧線。我安靜地站在那裡，聽到水渠間水流澗澗，聽到了麥苗呼啦滋長的節拍，聽到了蚯蚓在土地中翻騰咯咯起笑，不知名小蟲在自家洞口彈唱，遠處大伯挑的水桶與扁擔間咯咯吱吱的聲音。

母親輕輕地唱著：「我家的表叔數不清，沒有大事不登門……」一切都是那樣和諧，讓我內心激動，歌唱賦予的生命力如此茂盛啊。

這些綠意盎然的植物都是生機勃勃的，它們都是隨遇而安快樂向上的，想起自己的焦躁與不安，我突然很慚愧自己的消沉與怯弱。而這些晴空下的歌謠撩開了我心中的烏雲。

從那之後，我依舊天天早起開窗，看窗外綠樹，看遠處的麥浪。綠麥染上金黃，不久也是顆粒歸倉，接著棉花苗又以勢不可擋的力量來接受風霜雨露。

我在家安靜地養病，看看書、寫寫字、種種花。傍晚去地里看看那片土地。然後和母親一起回家，母親也教我唱樣板戲。

我記得那片晴空下，始終有一首歌在淺唱低吟著，那歌聲很輕，卻帶給內心無數的力量，那是母親的歌謠，伴著我走向遠方......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