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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和森:一部偉大的「假語村言」

一部偉大的「假語村言」(節略)

《紅樓夢論稿》後記

《紅樓夢論稿》初版於一九五九年,到現在不覺已經二十年有餘了。

二十年的時間不算短,然而它去得這樣匆忙,好象只是一轉眼的工夫。想起我剛開始寫這本書中的論文時,尚未至「而立」之年,學生時代的服裝還沒有在辦公的桌子上磨破;真是「早歲那知世事艱」,居然也對《紅樓夢》這部深刻地反映了社會人生的作品發起議論來了!那時真是幼稚而又年少氣盛,只覺得我們中國有《紅樓夢》這部書實在了不起,愈是多讀了那些世界文學名著就愈是感到它了不起。也許還不能說,曹雪芹已經超過了托爾斯太、巴爾扎克這些藝術大師;不過,至少可以說各有所長,而曹雪芹卻比托爾斯太、巴爾扎克等早約一個世紀就登上世界文學高峰。

曾有人說,英國寧願失去印度而不能沒有莎士比亞;我覺得也可以這樣說,中國寧可沒有萬里長城卻不能沒有《紅樓夢》。雖然,萬里長城體現了中國人民的勤勞和力量;但不能忘記,它是強迫苦役的結果。為了造成它那綿延起伏的壯觀,曾經給人間平添了多少苦難和眼淚啊!然而,《紅樓夢》卻是一個偉大的藝術心靈,面對著人間的「啼痕」和「辛酸」所創作出來的一件精神上的巨大工程。在它那塊通靈的「石頭」上,不僅銘記著祖國的歷史生活風貌,而且還向千秋萬代人們的心裡傳送著詩情和智慧的火炬。

當時,我就是懷著這種近於感激的心情和作為一個中國人的自豪,讀著《紅樓夢》,寫著讀《紅樓夢》的感想。雖然我已經不是第一次讀這部小說了,但仍然覺得很新鮮,有許多東西好象第一次才讀到。真如前人所說:「譬如日月,終古常見,光景常新。」為了把那些讀後感寫出來,我常覺得找不出完滿的話語。特別是那些通過生氣淋漓的藝術形象所體現出來的豐富含義,好象世界上只有一種文字形式才能表達,那就是《紅樓夢》本身。從這裡,我彷彿若有所悟:世界上為什麼需要文學,原來人類的生活、思想、感情中有許多複雜、微妙而又深奧的東西,只有通過藝術才能很好地表現出來,才能象琴弦似地激起一種心靈的迴響。而且,一定的內容只能表現在唯一最好的形式里;如果換一種形式也可以表現,那就說明藝術上還不夠成熟。這也許就是為什麼一首好詩一經翻譯便詩味索然;而《紅樓夢》也只能用《紅樓夢》的方式來表現,如果改成其它藝術形式(如戲劇等),總是不及原著深刻豐富,甚至貌合神離。至於用論文(特別是那種堆砌概念的論文)來傳達《紅樓夢》的神髓,就似乎更加困難了。

然而,我還是「論」下去了。當時也不暇考慮那些「論」會不會貽笑於學者專家,只覺得要把那些讀後感一吐為快。自然這很幼稚,然而也正是靠了這種幼稚,使我對著長夜的孤燈,對著那些彷彿可以聽到他們呼吸的《紅樓夢》人物,對著這部似乎還不為外國學者領略其神韻的天才傑作,抒寫了我的那些議論。

文章寫出來了,我彷彿這才想起請誰看看呢?於是想起了何其芳同志。那時我跟他素昧平生,他是有名的詩人、散文家、文藝理論家,我頂多不過是一介書生,打擾他未免唐突;但稿子還是寄去了。不久,接到他一封用小楷寫了五頁的長信,而且是寫於「夜三點」。我默默地望著這封信,一時想得很多,倒不在於他在信中說了些稱許的話,而是在於他那親切、平等而又一字不苟的精神,就象和一個故友談心似的。說實在的,與其說我在讀信,還不如說在讀寫這封信的人。我不由想起他在《夜歌》中的詩句:「以自己的火把去點燃別人的火把」。當時真沒想到,後來在「文化大革命」中我們一同戴上「修正主義紅學代表」的帽子……

現在,對著這本《紅樓夢論稿》,除了使我想起何其芳同志以外,還使我不能不想起許多曾經給我以莫大鼓勵的讀者。他們從天南地北寄來了熱情的信。有的告訴我這本書在傳抄;有的告訴我為了得到它,故意從圖書館中借去報失;有的說從收廢紙的地方撿起登著我談《紅樓夢》的《人民文學》;還有的以為我「已經不在人世了」。……看了這些信,真使我又慚愧又感謝,同時也有一種說不出的沉重感。我一直把這些信默默地藏在心裡,現在讓我乘這次再版的機會,遙向這些同志致以深深的感謝。

經歷了二十多年的人生途程,再來重讀《紅樓夢》,不禁更加感到這部書寫得深刻,寫得意蘊豐富。它所反映的那些「盛衰之理」、「人情之常」以及其它等等,豈僅是限於家庭、兒女之間,不是更為廣闊地概括了許多帶本質意義的社會現象嗎?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紅樓夢》真不愧是「史筆」,甚至可以說凝聚著一部二十四史。當然,這並不是說《紅樓夢》影射了甚麼歷史上的真人真事;有些考證家和索隱家在這方面大下功夫,好象非把書中所寫的人、事、地都一一坐實下來才見「學問」;其實,這頂多不過是把《紅樓夢》還原為原始素材。假如真能這樣也不是全無意義,真正科學的考證還是有價值的,雖然它不能代替對《紅樓夢》本身的研究;只可惜有些考證往往失之穿鑿、不著邊際或流於繁瑣,因而不能不愈考愈玄、愈考愈遠,以至有意無意地把《紅樓夢》的偉大文學價值取消了,使它由一部藝術概括很高的創作下降為一部呆板的實事記錄或可供考古的歷史資料。

亞里士多德說:「詩較歷史更富於哲學意味,價值也較高;因為詩敘述有一般性的事,歷史則敘述個別的事。」我覺得《紅樓夢》所以抵得上一部二十四史,也是從它藝術地概括了歷史上帶有普遍意義的現象而言。晴雯的被逐、死亡,賈寶玉在《芙蓉誄》中稱她「高標見嫉,閨閣恨比長沙」。的確,通過這個丫環的遭遇,使人不禁想起歷史上許多正直的、光明磊落的人,總是常常得不到好下場;而那些陰沉的、心地彎曲的人反而討人喜歡,被譽為「賢人」。這不是很有點「哲學意味」么?而且這種歷史殘留是多麼難以根除啊!毋怪前人曾說:「《紅樓夢》所載,閨房瑣屑,兒女私情。然才之屈伸,可通於國家用人之理。」

是的,《紅樓夢》在創作上所顯示的深度,就在於這種「通」。它由個別通向一般,由有限通向無盡;不僅可通於國,而且可通於整個歷史時代。

不僅如此,從《紅樓夢》里又何嘗不可以看到全人類----至少是處於私有制時期的人類。書中那些刻劃入微的人情世態以及各種社會意識、矛盾衝突等等,難道僅僅是十八世紀中國所特有的現象?它不是也可以在其它國土上找到,只不過表現形式有所不同而已!

馬克思和恩格斯曾說:「各個世紀的社會意識,儘管形形色色、千差萬別,總是在某種共同的形式中運動的。」《紅樓夢》正是藝術地表現了這種「共同」。雖然這種「共同」將隨著階級社會的消失而消失,然而《紅樓夢》卻不會消失,倒是更加顯得珍貴,因為它把永不復返的人類歷史生活生動地再現出來,從而顯示出「永遠的魅力」(馬克思)。

《紅樓夢》為什麼具有這樣長久的藝術生命?我以為主要原因就在於真。雖然曹雪芹在書中一開始就聲言,他這部書是「假語村言」,好象唯恐人們看得太真;但千萬讀者還是被那「一番夢幻」吸引住了,莫不為那些不容置疑的描寫深深感動。其實,書中所描寫的賈府,現代人誰都沒有經歷過;有些年輕的學者甚至對作者的生平都不十分清楚,更沒有去對十八世紀的中國歷史社會作過考查;但這絲毫不妨礙他們把《紅樓夢》讀得津津有味,並為書中人物的不幸遭遇一掬同情之淚。

《紅樓夢》為什麼這樣真,而作者卻又特地聲明是「假」,這不是很耐人尋味么?

巴爾扎克曾稱作品是「偉大的謊言」,這與曹雪芹所說的「假語村言」可算是不謀而合。其實,他們所說的「謊言」和「假語」,就是藝術上的虛構和想像。沒有這種虛構和想像,就不能「敷衍」出一部小說。只是,真正的藝術虛構和想像必須建立在真實的生活基礎上,它是對生活的提練和概括。如果把生活原封不動地搬到作品中去,反而會顯得不真實,正如岡察洛夫所說:「在藝術中,對象不是原來的樣子,而是有了想像的反映。」因此,《紅樓夢》是一部偉大的「假語村言」。它所說的「假」,其實是為了不拘泥實事而求得更真的「假」。它出色地把真和假辯證地統一在一起。為了完成這種藝術上的統一,對人生有大閱歷大感慨的曹雪芹,曾經付出了「十年辛苦」,最後終於「痴」到付出生命的代價。

真,雖然是《紅樓夢》的一個很寶貴的藝術素質,但並不僅止於此,它的偉大價值還表現在美----富有思想內容的美。只是,曹雪芹並沒有「為了理想而忘掉現實」,而是從醜惡的事物旁邊,從那些深受封建壓迫的「小才微善」的女子身上,發現了美。《紅樓夢》的最感人之處,往往是在它真實地展示了生活中的美及其被摧毀的過程。晴雯和林黛玉的死亡,不是曾經打動過無數讀者么?因此,《紅樓夢》的真,是與美聯繫在一起的真,它和那些照抄生活甚至描摹污穢的自然主義作品有著本質的區別,雖然這種作品也有某種真實性。

總之,缺乏美感的真,正如脫離真實的美一樣,都沒有藝術感染的力量。只有把真與美結合在一起,並使之充滿了詩意的、思想的光輝,才能成為具有「永遠的魅力」的作品;這也許就是《紅樓夢》所以是一部不朽的天才傑作吧?

馬克思曾說:「困難不在於理解希臘藝術和史詩同一定社會發展形式結合在一起,困難的是,它們何以仍然能夠給我們以藝術享受,而且就某方面說還是一種規範和高不可及的範本。」馬克思在一百三十七年前說的這個「困難」,同樣也適用於《紅樓夢》;但這個「困難」不正是真正的文學研究應該解決的課題么?

是的,《紅樓夢》雖是一部文學創作,但它卻通過生動的藝術實踐提出了許多美學上的、文藝學上的問題。這些問題固然不是用考證、索隱的方法所能解決,但也不是那種搬弄或牽附某種概念和條文的文藝評論所能解決的吧?

中外有些談文論詩的名著,讀起來不僅使人興味橫生,而且還常帶來一種藝術享受;可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文藝理論彷彿變成一種艱澀難懂的哲學玄理,而古典文學研究也成了埋在故紙堆中的學問;至於文學藝術所特有的那種感情激蕩、生氣撲人和引人入勝的魅力,卻在那種理論研究下變得蕩然無存了。這種現象不是也很引人思索么?魯迅先生曾說:

詩歌不能憑仗了哲學和智力來認識,所以感情已經冰結的思想家,即對於詩人往往有謬誤的判斷和隔膜的揶揄。最顯著的例是洛克,他觀作詩,就和踢球相同。在科學方面發揚了偉大的天才的巴士凱爾,於詩美也一點不懂,曾以幾何學者的口吻斷結說:「詩者,非有少許穩定者也。」

對於《紅樓夢》這樣一部充滿詩意的作品,我覺得也不能待以「冰結」的感情或數學式的智力。真正明智的哲學頭腦,應是熱烈感情的升華。大哲學家大理論家都是感情豐富的人,及不過是採取邏輯思維的表現形式。因此,對於《紅樓夢》這部偉大的祖國文學遺產,我們不僅要用先進的思想來認識它,還要用熱烈的感情來擁抱它。正象《紅樓夢》曾經打破傳統一樣,我們也要用打破傳統的方法來研究它。

這次增訂,除發表在外文刊物上的論文以外,大都收集在這裡了。新增的部分都是一九六三年紀念曹雪芹以後寫的。原來的各篇,也作了補充、修改和校訂。

杜甫詩云:「新詩改罷自長吟」;可是我改罷舊文卻只感到筆墨生涯如此磨人,殊有力不能勝之嘆。據說韓文公曾經「悔少作」,我倒是不悔;這固然說明自己毫無長進,更主要的還是因為在那裡面保留了我青年時代的一些印跡;它雖然幼稚,但卻天真。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我寧願拋棄這本《紅樓夢論稿》,重新回到那幼稚、充滿幻想和激情的青年時代。

「結束鉛華歸少作,屏除絲竹入中年」;我頗欣賞這兩句詩的況味,然而我還是愛聽風華正茂的歌聲。

價值閱讀延伸

【「紅學經典」五種鈐印本套裝 】

《紅樓夢辨》《紅樓藝術》《紅樓說夢》《石頭記脂本研究》《紅樓夢論稿》

自《紅樓夢》這部中國古典小說的巔峰之作誕生,讀者眾多,代代無窮,甚而產生了專門討論《紅樓夢》的學問——紅學。回顧漫長的紅學史,二十世紀的紅學是當之無愧的顯學,名家輩出,著作如林,其中有一些堪稱經典,足以傳世。呈現在讀者朋友眼前的這套「紅學經典」就是五位紅學大家的代表著作:俞平伯《紅樓夢辨》,考證《紅樓夢》背景、主旨以及後四十回;周汝昌《紅樓藝術》,中華傳統文學藝術理論深透細膩地解析《紅樓夢》的藝術特點;舒蕪《紅樓說夢》,在普通讀者的角度,以精深的文化眼光和純正的審美品味,導引讀者走進《紅樓夢》絢麗多姿的藝術世界;馮其庸《石頭記脂本研究》,從版本文字、曹雪芹家世考證、《紅樓夢》思想內涵等各個角度解析《紅樓夢》複雜的版本系統;蔣和森《紅樓夢論稿》,以發自肺腑的感情、優美如畫的語言,論析《紅樓夢》的人物塑造、藝術造詣、思想意義。

讀這五位紅學大家的文字,可以與他們一起尋覓紅樓真味;而鈐在扉頁上的五枚精美名章,也是我們走近他們,感受大師風采的另一道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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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自《紅樓夢論稿》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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