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紅:那段不奇幻的漂流,將我變成寫作者
文| 閆紅
▍一
小學六年級上學期,我忽然患上了頭疼病,我爸帶我遍訪小城名醫,還去拍了腦電圖心電圖,都沒有找出問題。
我做過針灸,喝過苦得叩問靈魂的中藥,收效甚微,我爸為此苦惱不已,也有點懷疑我是在裝病。
但是班主任為我作證。她跟我爸說,這孩子最近是挺不精神的,那麼大的眼睛,現在都睜不開了。我爸提起醫生建議我休學,她堅定地說,休學吧,不然,一個好好的孩子給毀了。
我這才知道,我在這個老師眼中,居然也是個「好好的孩子」,而且她也擔心我給「毀了」。
她曾無數次地讓我請家長,叫我媽把我帶回家,後來跟同學解釋說,她沒有把我開除,是因為我媽差點給她下跪。如今我已經不知道她怎麼就這麼容不下我,我雖然糊塗、拖拉,經常把自己弄得髒兮兮的,成績也不好,但天生膽小,也不至於惡貫滿盈啊。那種被厭惡感,是我人際關係里最初的陰影。
在她希望我離開時,我終於成了一個「好好的孩子」。我爸似乎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的那點糾結,被她的「良言」打散,寒假開始之前,我爸帶我去辦了休學手續。
那個寒假我的日子有點難過,我爸雖然從善如流,內心也不是不疑惑和失落的,我媽乾脆認定我是裝病。說實話,我當時確實經常頭疼,但沒到需要休學的程度,對於各方面的懷疑,我也有點心虛。
就在這時,我姥姥從鄉下來了,來過年,元宵節後回去。
我是我姥姥帶大的,對於和我姥姥共同生活的時光存有美好回憶,就要跟她去鄉下。我媽原本不同意,架不住我的眼淚汪汪,和我姥姥的施壓,只好答應了。
臨走那天,我媽送我們到汽車站,在寒風裡替我翻了一下滑雪襖的領子,笑著說,怎麼像個沒娘的小孩一樣。
那是件紅色的滑雪襖,我上一年級時,我媽托廠里的上海人帶來的,當時長及膝蓋,現在袖子都短了,一大截手腕露在外面,從我媽的眼光看過去,難免有著凄涼的觀感。
但我是快樂的,被西北風吹得不住吸溜鼻子,也不妨礙我的快樂。
▍二
我跟著我姥姥,坐汽車到縣城,滯留了數日。我姥姥還要辦點事,托一個表姨把我帶到她鄉下弟弟家,在我姥姥回來之前,那表姨都陪我住在那裡。
那是1987年,我所在的地區百分之七十的鄉村都沒有通電,但這並沒有給我造成多少困擾,相反,我一下子就喜歡上了煤油燈的氣味,以及它搖曳出的氣氛。
我姥姥有三個弟弟,表姨是中間那個弟弟所出,另外兩個弟弟因為成分高,成了老光棍。
現在一說起老光棍這個詞,總隱隱懷有曖昧的惡意,但我兩個舅姥爺都是本分厚道的庄稼人,在村裡人緣極好,加上家裡沒有精打細算的主婦,天一擦黑,他們家就成了村裡人的活動中心。
來得早的,先據要路津,斜躺在那張破而大的床上,來得晚的,也有同樣破的長條板凳可坐。煤油燈的光焰在床頭木箱上跳動,舅姥爺免費提供的煙葉,在許多個銅煙鍋上忽明忽滅。收音機里播著「全國報紙新聞摘要」或是劉蘭芳的評書《岳飛傳》,他們有時候安靜地聽,有時候會隨口聊點什麼。
比如莊稼,雨水或是陽光,也談陳年舊事,村裡所有人的歷史,都為他人所洞察:
誰曾去過北京,誰的兒子媳婦不孝順,誰當年曾經與誰締結婚約,卻被不可思議的原因拆散,以及,誰家的女兒去縣裡看電影,路上被人強暴。施暴者是那一帶出了名的痞子,數日後,他暴屍玉米地里,公安來調查,人人一問搖頭三不知,這樣一樁命案,居然也就這麼不了了之了。那女孩的哥哥,後來去了新疆,再也沒有回來。
這等大事,被村裡人講得風輕雲淡。
白天村人下地,孩子們上學,時間鋪展在我面前,任我安排。我將家裡帶來的書一遍遍地看,那時候書是罕物,大家都習慣將一本書一讀再讀。
如此這般地過了一些天之後,我姥姥回來了,她有把生活瞬間變得喧嘩的魔力,帶我串門,走親戚,她與後庄一位長輩交好,過個三五天,我們就去那長輩家走走,有時還會住下來。
那長輩的丈夫是個老師,兒女都一直在讀書,是前後庄數得著的體面人。他們對於能說會道的我,激賞有加,而我,也驚喜地在他們家,發現了很多我從未看過的書。
我以前所讀有兩種,一是少兒讀物,如《童話三百篇》、《三百六十五夜》等等,還有一種,是我爸揠苗助長般地硬塞給我的,像《三國演義》之類。前者對於當時的我過於低幼,後者我雖然也煞有介事地讀過一部分,一定程度是虛榮心使然,而且只挑出有女性的部分來看。
這位長輩家中的藏書則不同,都是些小說,比如戴厚英的《人啊人》,路遙的《人生》,蘇叔陽的《故土》,韓靜霆的《凱旋在子夜》等等。
我甚至還找到一本瓊瑤小說,叫做《剪剪風》,不是書,是手抄本,出自那位長輩在外地讀大專的兒子之手。一行行淡藍的鋼筆字,將全文抄在白皮筆記本上,封面上則寫著「精神食糧」。
應該說,我當時讀到的,都不是一流作品,但它們將生活與閱讀打通。在過去,無論是看童話還是看《三國演義》,我的閱讀都如隔岸觀火,看個熱鬧,現在,閱讀還能提供別處真實存在的生活,讓我一邊看,一邊遙生神往之心。
▍三
我和生活本身之間屏障也被誰突然抽離。在過去,我看似愚鈍,卻也是時刻耳聽六路眼觀八方的,但我收集那些海量信息,似乎只是一種不自覺的行為,我與生活之間,隔著父母老師,隔著我的「小」,在鄉下那些無所事事的日子裡,動輒遇到生活的真身。
比如在河邊,忽見滿樹桃花,夭夭灼灼,觸目驚心。我以前也曾在公園看到過桃花,工作人員將它種在那裡,它就該在那裡開花,開花於它,也算是事務性工作吧。可是這小河邊,這桃花無主,自說自話,忽然胡亂那麼一開,就開得如夢似幻,這這,讓人到哪兒說理去?
還有下雨。城裡也下雨,但跟鄉下的雨一比,根本不配叫做雨,沒有那麼一種勁兒,即使是傳說中的三月小雨,在鄉下,也有著恐怖的威力。
疾雨如鞭,院子里瞬間積了水,水花互相追打,有作惡的快意。一場大雨能將全村人封鎖在家中,即使終於雨停,也不意味著重獲自由,你知道什麼叫「泥足」嗎,鞋子踩在泥地上,被惡作劇般地一再拽下,就算鞋子足夠緊,走不上三五步,也會粘上重重的一大坨,拖得你步履蹣跚,咫尺成天涯。
孩子們都不喜歡下雨,但有一次,是需要雨水的時節,它卻擺起了架子,久不光臨。田野龜裂,禾苗蔫萎,男人端著碗在村中心的飯場上吃飯,「下雨」成了高頻詞,他們回憶某年某月的乾旱,臉上是對現實的憂怖,這情緒傳染了孩子,大家都覺得下雨是一件大事了。
我們喜歡生活里有點大事,我們像大人一樣談論並盼望下雨。
最後雨水在某個下午突然落下,雨點如深色花朵,點染在小夥伴們的肩膀上。正在割草的我們,片刻驚疑之後,不約而同地把籃子拋向天空,碎草如禮花,是我們的小儀式。
雨點重重打在肩背上很好,被淋成落湯雞也很好,我們奔跑著穿越雨幕,在村口,有個女孩碰上了她父親。那男人面色沉黑,喝道:「你看你,像什麼樣子!」女孩乖乖跟著她父親回家,這一幕讓我沮喪,被盼了這麼久的這場雨,不值得為它忘我地快樂一場嗎?
我也記得那陽光,在許多個春天的正午,我聽見它如蜜蜂般哄哄然鬧響;它也有氣味,六月里,它將麥子焙香,也被麥香熏染;它還有色澤,有時是蜜色的,在院子里波浪般蕩漾,有時又摻進了一點蒼灰,在黃昏的曠野上。
後來,我也曾在城市裡偶爾與這樣的陽光重逢,他鄉遇故知般,被喚醒許多過往。
不再相逢的是被流星划過的夜空。入夏之後,村裡人都將竹床搬到外面睡,有人經過,就互相招呼。這種開放式的睡覺方式,新奇得讓我無法睡著,有許多個夜晚,我大睜著雙眼,面對夜空,常常看到流星墜下,不太快,好像墜落得也不很遠。我真想攆上去,看看它在地球上的樣子。
當然,鄉下也並不總像悠緩的田園詩,某些時刻,氣氛突然被旋緊,孩子們啪嗒噠的腳步,將詭異的興奮帶進每一家——大人們確認一樁新聞事件發生之前,通常會派孩子去打探消息。
那一次,是一個曾被拐賣在這裡的婦女回來了,探望她的兩個孩子。
這事聽起來不近情理,放在吾鄉背景下卻不稀奇。女人是從四川偏僻之鄉被人「帶」來的,那人之前將吾鄉描述成了天堂,答應幫她尋個好婆家。到來之後,女人這兒發現比他們家鄉也好不了多少,她落腳的這家尤其慘。
一開始她也又哭又鬧尋死上吊的,後來,她的「婆婆」說話了,說,閨女,你這都出來了,回去也尋不到好人家了,還不如在俺家住下來。過兩年,你生下一兩個,我去幫你跟XX說,讓他這次好好地幫你找個人家。
女人知道這家為自己花了「巨款」,也只得這樣了。她婆婆倒也說得出做得到,這女人生了倆娃之後,她託人給女人找了個開私人診所的老光棍——此人也是因為家庭成分高淪落成了「剩男」。
女的倒是有點捨不得孩子了,但實在過夠了窮日子,一咬牙,跟那男人走了。
這事兒發生在我到來之前的秋天,村裡人說起來,就像是說一本書,羨慕者有之,罵這女人心狠者有之,表示理解者有之,誇讚女人之前的「婆家人」仁義者也有之。大半年後,這女人再度出現在村口,滿村都是熊熊燃燒的八卦氣氛啊,在不通電的年代裡,上哪兒能看到這麼一場跌宕起伏催人淚下的真人秀?
我也跟了村裡的孩子蜂擁至「前婆家」的院門,但見一個高大的女人坐在堂屋裡,談不上好不好看,表情木然,女人們圍坐在她旁邊。我還沒看清楚,有人上前把門一關,啥也看不見了。
▍四
我在鄉下過了四個月,我爸媽託人帶話了,要我姥姥把我送回去。說是開學在即,需要收收心了。
我回到了城市,情緒飽滿地,不知怎的,我覺得我接下來的日子會不一樣,我不知道是什麼讓我有這種感覺。
新的語文老師對我不錯,她很快發現我善於表達,我喜歡描述,尤其長於景色描寫,這在小學生里是罕見的。老師把我的作文在班上念,有次她幫隔壁班的語文老師代班,還拿到那個班裡去念,我在學校里有了點小名氣。
老師讓我談談寫作文的經驗,我站在課堂上,不知道說什麼好,也許說了要多看書之類,但我知道那不是主要原因。
如果我能夠穿越回去,我想說,是那段不用上學,也不在父母治下的生活,幫我急促現實之間建立起了一種間隔,一種緩衝,我逃出我的無力感,逃出那些也許並無惡意的壓迫,緩慢而自覺地,和生活彼此誠摯以待。
我還想說,在鄉下的這段並不奇幻的漂流,打通了我和世界之間的最後一公里,我像是穿越了漫長混沌的甬道,終於找到出口,光線湧進來,周圍變得透亮,我看得見也聽得清,我很想對人說,我都看到和聽到了什麼。
而寫作,就是想對人說點什麼啊。
當那願望被激活,就像火焰不再熄滅,一直到現在。這些年我遇到許多問題解決許多麻煩,我曾心灰意冷,又總能讓自己鼓起勇氣。我寫了很多字,有的還可以,有的很一般,我逐漸成為資深寫作者,依然有著講述的熱望。我真的要慶幸那次的被激活,讓我,毫無預兆並歪打正著地,與我最喜歡的這件事相遇,雖然,那場漂流,給我的還有很多。
【作者簡介】
閆紅|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著有《誤讀紅樓》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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