幫孩子走過「影子大地」

一次我去探望一個新近喪夫的朋友，上門時朋友正在休息，等待時我與兩個孩子交談了一會兒，才發現他們是被忽略的傷痛者。想起過去幾次我們上門慰問時，重心往往都擺在傷痛欲絕的母親身上，百般安慰、勸解母親，對孩子卻只有叮嚀：「不要吵，要聽話，不要再惹媽媽傷心！」完全忽略掉孩子的內心世界，不知道孩子此刻也正經歷著不亞於大人的困惑與憂傷。

沒有人願意孤獨面對恐懼與絕望

死亡是人生的一個事實，好萊塢曾出過幾部電影，《親親小媽》《影子大地》等，都涉及至親去世的題材，迫使我們必須面對平日不大去思考的殘酷事實。《影子大地》中有這樣的情節：英國大文豪魯益師的妻子得癌症去世，留下一個繼子。有一天繼子很傷心地獨自躲在閣樓里掉淚，後來魯益師也爬進閣樓，坐在繼子身旁，一手搭在他的肩上，陪他一起掉淚。其實，這些情節並不只發生在電影里，尤其是人到中年後，我赫然發現身邊也開始有朋友在生命里一一退位。幾番弔唁後我注意到，在面對至親去世這件事，不管60歲還是6歲，沒有人願意孤獨地走過，那是一種深沉的恐懼與絕望。

與那兩個失去父親的孩子談話中，我發現孩子心中對死亡充滿了疑問，幾乎沒有人和他們好好地談過什麼是死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們只知道爸爸忽然不見了，一問便得到「睡著了」「出去旅遊了」之類的答覆。剛開始他們還常希望爸爸會忽然回來，再問，大人便叫他們出去玩、去上學，回家也不要吵、不要鬧。但他們若真出去玩，玩開心了，又被責怪「不懂事，死了爹還這樣開心」。他們覺得有什麼事不對勁，看到家人不斷落淚，氣氛很悶，便不想回家，成天在外面晃，功課弄得一落千丈，大人便責怪他們不懂得體恤。反正聽起來，他們怎麼表現都不可能通情達理，因此他們一肚子委屈。

其實，這樣的「忽略」是很容易發生的。因為大人沉浸在自己的憂傷里，無暇他顧，又覺得孩子還小，「什麼都不懂」，只想被動地讓時間來撫平一切。然而孩子既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又不知道怎麼處理自己的情緒，就形同正生活在「影子大地」里，只好不自覺地壓抑、否定、逃避，甚至隱藏自己的不安，成為他們日後成長中的心頭重擔。

「沉默的哀傷者」尤其需要關注

孩子需要在大人的幫助下走出「影子大地」，這是一般人容易忽略、卻極為重要的一件事。首先，大人在態度上不要隱藏自己的痛與眼淚，也不要在孩子面前勉強裝堅強，那反而會讓孩子以為大人冷漠；也不要保持沉默，那會讓孩子產生許多懷疑與不安。孩子有接受事實的能力，有時候他們的能力超乎我們的想像，就像童話《國王的新衣》中，指出事實的就是孩子。

所以，不要試圖把孩子與痛苦處境隔離開，也不要過於保護孩子。大人可以用簡單易懂的方式，真實地向孩子告知死亡的消息，邀請孩子一同參與全家共同經歷的憂傷體驗。正確的溝通和在愛里的安慰與支持，有助於孩子用健全的態度進入憂傷過程，有助於孩子了解人生也會有痛苦這一事實，有助於孩子了解自己所經歷的情緒與感覺。

一般來說，孩子基本上不喜歡被強迫談讓他們不舒服的事。也許有的孩子太小，很難用簡單的語言把生死這個大問題跟他們說清楚；也許孩子情願看動畫片也不願意談這個話題，甚至親人過世幾個月了還沒法由孩子口中挖出一個字。沒關係，這種事本來就需要時間。但大人要知道，孩子沉默並不代表他不會懷念逝去的親人。值得注意的是，哭出來的孩子通常較受注意，安靜的孩子則常被忽略。不要誤以為孩子的沉默就是冷漠，事實上，大部分孩子都屬於沉默的哀傷者。

提供安全環境讓孩子發泄悲傷的情緒

試想，在親人過世後一連串後事的混亂中，大人自己都常沉陷在傷痛里，小孩豈不更容易迷失？大人要了解孩子表現難過的方式，可能是憤怒，憤怒上天為什麼帶走他的親人；可能是罪惡感，覺得是自己做錯什麼親人才會死去；更可能是悲傷，是害怕，怕下一個會輪到他……大人要為孩子提供一個安全的環境，讓孩子通過運動、畫畫等健康的方式發泄悲傷的情緒，等到合適的時機到來，孩子自然會說出心裡的感受。

重要的是，我們需向孩子解釋什麼是「死亡」。需要告訴孩子死亡不是「睡著」，人死亡後身體不會醒來，不會再吃、睡或玩耍。需要告訴孩子死亡也不是「處罰」，親人過世不是因為孩子做錯了什麼。需要向孩子解釋死亡是永久的，不是暫時的，不像動畫片里死了又活、活了又死那麼好玩。死亡是真實、嚴肅，也是長遠的事。

但向孩子解釋什麼是「死亡」，不能只談死亡這件事，還必須包括大人對死亡的看法。很多大人不敢談，不願意談，很多時候是因為他們自己對死亡也困惑：要不要相信人有靈魂？死亡是「人死如燈滅」還是開始另一階段的生命？是去天堂還是去別的地方？這些問題牽涉到大人對自己人生的思考：人為何活在這世上？死後會去哪裡？什麼讓我們安身立命、可以不怕死亡，安然走過喪親之痛。

我喜歡《影子大地》里魯益師對死亡的形容。他說：「我們在世的日子與所生存的世界，只是『影子』，真正的生命與世界在天堂。」所以他稱人所生存的大地，是「影子大地」。

魯益師認為，人現在活著，實際上彷彿冬天土裡的一粒種子，正在等待最好的時間，好冒出土來開花。因此，我們的一生都在半睡半醒當中，直到死後去到真實的天堂。在那裡，我們與已逝的親人重逢。在那裡，沒有痛苦、沒有眼淚，也不再有死亡。

這，也會是我和孩子談死亡的角度與方式。（作者莫非，系旅美作家）

《中國教育報》2017年08月13日第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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