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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鳴:三十二年前,我花130元去了美麗的九寨溝

文 |姜鳴

第一次聽到九寨溝這個地名是在1984年。

那年我大學畢業,留復旦當老師,正趕上暑假,不用上班。有人告訴我,四川有個新發現的極原始又極為美麗的景點:「那裡有九個藏民的村寨,還能看到大熊貓出沒。」

我當時已經安排了嚮往已久的旅行計劃,去青島、威海、煙台和旅順口。這是我研究近代海軍史的第一次實地踏訪,對方接待的人也都聯絡好了,自然不能臨時取消。但那朋友說:「你今年不去,九寨溝原始的景觀就會被破壞了!」

如此危言聳聽,我決定明年暑假前去。

1985年7月,我和同學傅林祥結伴去了九寨溝。

那時沒有旅遊攻略,聽說成都可以買到旅行社的全程大巴遊覽票,但我在成都沒有熟人,還是決定拿著地圖,用火車加長途汽車的方式,一站一站地駛向那個遙遠的目的地。

1985年7月18日上海至廣元火車票

18日晚,從上海乘182次硬板座的綠皮車,40個小時後到達四川廣元,住昭化汽車運輸站招待所,以方便昱日清晨,買到下一天經甘肅文縣開往四川南坪的長途汽車票。然後就在招待所呆著,全然不知附近還有著名的蜀道劍閣。

這個招待所其實是大車店,從早到晚轟鳴著長途汽車進出的引擎聲響。客房貼牆放著六張床鋪,室內不帶衛生間,床下每人有一隻供洗臉洗腳的搪瓷面盆。同屋有本地林業學校的年輕老師,與我痛談綠化岷山、水土保護的重要意義,我自己則抽空趕寫一篇預定的論文。10月,我要用這篇論文去參加國家勞動人事部在福州召開的一場研討會。

四川昭化招待所住宿費

從廣元制南坪的長途汽車票

長途汽車在陡峭的山路上顛簸行駛,山路下方,陡然是咆哮的岷江,裹挾著被砍伐的原木向下游奔涌。路窄而泥濘,靠江的一側全無遮攔,望下看去,都是數十米的深淵。每個急速轉彎都引發乘客們驚呼,山坡一側,屢屢可見泥石流傾瀉形成的衝擊扇面,還有一些車禍翻覆的客車,給我們平添緊張的氣氛。

而山,光禿禿的,樹木早已被伐光、植被也被破壞了。

那時,去九寨溝的路艱難如此,數處險要之地,旅客都懇求司機開恩,放我們下車自行行走。

天黑的時候到達南坪縣城,找老鄉家開的簡易旅館住下。

簡單盥洗之後開飯。

點了臘氂牛肉、蔥子炒豆腐。

「我不會做菜,二天到綿陽去學一哈子。」主人客氣地說。

然後睡覺。地鋪。吹熄了蠟燭後,銀白的月光穿過窗戶照進屋來,路上結識的幾個旅友(當年還沒有「驢友」的說法)躺在一起。有一搭沒一搭地卧談旅行中的奇聞軼事。

一個北京工人說:「我剛才送了老闆一包茶葉,和他換了一小袋罌粟花種子。」

我說:「綿陽在哪裡?綿陽是大城市嗎?」

那會兒,我對四川地理真的不熟悉,只是聽了朋友推薦,看了幾幅山水照片,就千里迢迢,奔九寨溝來了。

清晨,太陽尚未升起,我們從南坪搭長途車去九寨溝。

溝口有個簡易的售票處,在一條土公路上設了卡子,將一根木竿子架在木架上。繳費之後,豎起木杆,旅遊車就能開進去。我們是乘長途汽車過來的,在溝里沒有交通保障,所以未來的景區之旅,全靠兩條腿走路。

門票好像是五元,那在當時是個天價了。但神奇的是,除了門票,還給每個遊客發一個塑料馬甲袋,說:請把垃圾裝入袋中,不要隨手扔在景區。

如此講究環保的景區,我第一次遇到,以後也沒有遇到過。

然後走進入了神奇的童話世界。

從南坪縣去九寨溝的車票

九寨溝門票

碧綠的森林,銀白的瀑布,路邊的野花,純凈的空氣。而與別處最大不同之處,是那一旺旺色彩詭異、變化豐富的藍色湖水。

盆景海、蘆葦海、卧龍海、樹正群海、犀牛海、鏡海、熊貓海、箭竹海,一一展現在眼前。

那時還沒有後來無所不在的木頭棧道,遊客的腳是可以親切地踩在九寨溝土地上的。

不僅可以在沙礫的便道上慢慢地散步,聽著鳥鳴,還可以捲起褲腿,涉水走進瀑布。

不要罵我。最快樂的節目是在珍珠灘嬉水。那冰冷徹骨的湖水,幾乎令每個第一次踏入者都要驚詫地退回岸上。不過再來,咬咬牙齒,還能挺住。沿著傾斜凹凸的乳黃色鈣化灘面隨意漫步,感受著跳動的水珠——像晶瑩剔透的珍珠一樣,刺激著你的肌膚。

一直往前走去,走到瀑布的邊緣。後來,電視劇《西遊記》就是這樣拍攝的。

晚上住在諾日朗,是用簡易的活動房子搭出的招待所,現在都拆除了。大家議論著一天的觀感,下過珍珠灘的人,整夜小腿都感到針扎般的灼熱。

作者在珍珠灘嬉水並走到瀑布邊緣

第二天,北京小伙雇了輛過路的手扶拖拉機,大家站在車斗里,「突突突突」去長海。省力多了,輕鬆多了,卻不知為什麼拖拉機突然竄出土路,向路邊的海子徑直衝去。

跳車!跳車!哇塞!一行人有驚無險地到達了長海。

長海寧靜,猶如一幅圖畫。我找了棵倒下的老樹躺下,望著蒼穹,將自己與天地融合在一起。

倒下的大樹隨處都是,青嫩的植物滿眼都是。千萬年來,生命在這裡周而復始,忽然心頭湧起老子的名言:「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我想放肆地笑,也想嚎啕地哭。

作者在長海,躺在天地之間

下雨了,無處躲避,就讓雨刷刷地下。

雨歇了,太陽出來,天空中出現一道彩虹。

那會兒,九寨溝的美麗,就在它的原始、它的率性。人很少,既沒有過度開發,也沒有過分保護。人們在這裡無拘無束,親近自然,尋找屬於自己的美好時光。

只是可惜,沒有看到野生熊貓。

然後返程,拖拉機拉我們回到諾日朗,再背上行囊,向溝口慢慢走去。

九寨溝諾日朗和溝口的住宿費都是4元

80年代,窮書生的旅遊是慢生活,一站一途地行進,時常還要藉助雙腳。

算算時間和開支:

7月18日-20日,上海去廣元,火車硬座,33元3角。

7月20日-21日,住昭化汽車運輸站招待所。1元3角,兩天。從廣元火車站至昭化汽車站,7角。

7月22日,從昭化去南坪(今九寨溝縣),車票7元3角,住民宿,無發票。

7月23日,從南坪去九寨溝。車費1元8角。入溝,夜宿諾日朗招待所。4元。

7月24日,從諾日朗到長海再返回溝口,住溝口招待所。4元。

7月25日,搭便車離開九寨溝前去松潘。夜宿黃龍景區的原木簡屋。2元。黃龍景區門票,3元。

7月26日,離黃龍返程,夜宿汶川漩口人民旅館。1元,

7月27日,從漩口抵灌縣(今都江堰市),夜宿映秀灣發電廠灌縣招待所。2元。

7月28日,從灌縣到成都,夜宿軍供站招待所,4元。

7月29日,從成都夜車去重慶,火車硬座,車票11元8角。住同學李志勇家。

8月1日-3日,從重慶乘長江輪赴武漢,船票遺失,不知價格。武漢住在同學黃水華單位的辦公室,辦公桌上。

8月4日-5日,從武漢赴南京,輪船4等艙,12元。

8月5日,南京西-上海,火車硬座,6元5角。

還有一些記不清的路費、門票和每天飯錢,在我記憶中,這次旅遊的總花銷,共計130元。相當於2個多月的工資。現在想想,如此儉省,開支與收入之比,還是很貴的啊。而在如今,九寨溝旺季門票(4月一11月)220元,觀光車費90元。呵呵,恍若隔世啦。

黃龍景區住宿發票

汶川漩口人民旅館發票

成都至重慶及南京到上海的火車票

從漢口到南京的輪船票

在九寨溝旅行的路上,我一直在寫一篇論文,題目叫作《勞動者有權選擇自己的職業——試論人才流動中的一個基本理論問題》。

那個時候,生活是緊繃的,每個人是屬於單位的。大學畢業,都包分配。就業之後,除了照顧「兩地分居」,很少能夠跨省市調換工作。組織認為,每個員工都是「革命大機器」上的螺絲釘,不論把你擰在哪裡,你就要在那裡閃閃發光——當然改革開放已經起步,人事部門也開始接受「人盡其才」「專業對口」的提法,出現了「人才合理流動」的概念。比如你是學中文的,卻在車間當工人;你是學化工工程的,卻在農場小學當老師,可以適當做些調整。

我在昭化的招待所里,卻寫下這樣的觀點:

「選擇職業和崗位,是作為社會人的每個勞動者的基本權利」,「勞動權應當包括就業權和擇業權兩個部分」

「擇業權」,今天年輕人以為天經地義的權利,在1985年卻不是這樣認為的。後來在10月份的「全國人才流動理論討論會」上,我宣讀了論文,引發主持人的質疑,還作為會議討論的一個題目:「人才流動是為了四化建設的需要,還是為了滿足個人對於職業的興趣?」

綠水青山孕育著生生不息的萬物世界,也滋潤和鼓舞著我的思緒。80年代是個思想解放的年代,在九寨溝旅途思考的擇業權問題,如今已被社會普遍接受,卻幾乎沒人知道一個青年教師曾經為此所發出的吶喊。可在當年,論文發表之後,我曾收到多少讀者支持的來信啊。

這是公民的基本權利,就像保護環境,保護好自然家園,是每個公民的基本義務。

說得遠啦,打住。但我自己,一直把1985年的九寨溝,珍藏在心底。

這個九寨溝,屬於我自己。

作者在旅行途中撰寫的論文手稿《勞動者應當有權選擇自己的職業》

《解放日報》內參和《中國人事管理》上發表的作者論文

【作者簡介】

姜鳴|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近代軍事史學者。

【精華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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