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年彈指一揮間：我們已經忘了，他們在花樣年華死去，究竟是為了誰？

在寫完姑娘們醒醒，不是每個理工男都像梁思成這樣之後，我收穫了一個意外之喜——有同學告訴我，我心心念念尋找的《衝天》可以在b站觀看了。

這部片子在台灣公映時並沒有收穫太多反響，B站上目前也只有兩萬瀏覽。爸爸也是空軍的王偉忠曾經想帶著三個女兒去看這部片子，然而到了電影院門口，女兒們都表示要看《星球大戰》。他只好在文章里感慨：

一樣在空中打仗，《星球大戰》的天空看不到《沖天》的感情。

在漆黑的夜裡，我默默看完了這部片子，然後，哭成了狗。

21歲的劉粹剛在火車上對許希麟一見鍾情，差點坐過了站。他用一封又一封炙熱的情書+開飛機在姑娘家門口盤旋的方式，最終敲開了許小姐的心。許爸爸對女兒表達了自己的擔憂：「粹剛這孩子不錯，只是這職業太危險了……」

許希麟回答：「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許希麟

然而真的親眼看見丈夫在空中與敵人纏鬥，許希麟只感到呼吸困難，手指緊緊摳住欄杆，眼睛直盯盯地跟著空中的那架飛機，直到丈夫擊落了敵機，她終於兩腿發軟，癱倒在陽台上。

真的面對死亡時，沒有人能真的一往無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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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凱牧將軍在說起戰友們「七天下去六個」時的表情，真讓我心碎

很長一段時間裡，飛行員是令人羨慕的。在我們的印象里，他們個個高大帥氣，穿著黃色皮夾克，聽古典音樂，開派對，跳探戈，喝紅酒，抽雪茄……他們有的出自名門望族，有的畢業於名牌學府，本可以選擇更輕鬆的人生。可是，國難當頭，他們毅然把自己的生命交給天空，從一開始，他們就知道選擇當飛行員，就意味著隨時死亡，正如筧橋航校的校訓上寫的——

我們的身體飛機和炸彈，當與敵人兵艦陣地同歸於盡！

他們是這樣承諾的，也是這樣實踐的。

六期學員閻海文在執行任務時，被炮彈擊中，跳傘卻誤入日軍陣地。他不願投降，而是向敵人開槍射擊，最後一顆子彈留給了自己，最後一刻，他高呼：

中國無被俘空軍！

劉粹剛北上執行任務，遇到惡劣天氣，沒有找到機場，在幫助同伴跳傘之後，他堅持帶機迫降，最終撞機身亡——為什麼不跳傘？因為劉粹剛知道，當時中國的飛機只有三百架，毀掉一架就少一架。

在執行那次任務之前，他給許希麟寫了一封字跡潦草的信件，在信里，他這樣說：

假如我要是為國犧牲、殺身成仁的話，

那是盡了我的天職，

您時時刻刻要用您最聰慧的腦子與理智，

不要愚笨，不要因為我而犧牲一切。

我只希望您在人生的旅途中，永遠記著，

遇著了我這麼一個人。

因為害怕傷害，更多的飛行員選擇迴避愛情。《衝天》里，陳炳靖先生說，雖然很多女孩追求自己，自己卻不敢談戀愛，因為「做人要有良心」。《巨流河》里，張大飛遲遲不對齊邦媛表白，他在臨死前給齊邦媛的哥哥信里給出了答案：

這些年中，我一直告訴自己，只能是兄妹之情，否則，我死了會害她，我活著也是害她。這些年來我們走著多麼不同的道路，我這些年只會升空作戰，全神貫注天上地下的生死存亡；而她每日在詩書之間，正朝向我祝福的光明之路走去。以我這必死之身，怎能對她說「我愛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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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炳靖先生說，那時候，他們都不敢談戀愛，因為「做人要有良心」

這忽然讓我想起賴聲川的《寶島一村》情節。宋少卿扮演的飛行員自願來到士兵眷村，幫助投誠大陸的兄弟照顧家小，當所有人都懷疑他的動機時，最後我們才知道，他的愛人，其實是另一位飛行員——他拜託上海的姐姐去修修那座墳，因為他永遠忘不了愛人執飛前的囑咐：

如果遇難，請你一定一定要永遠快樂地活下去，把我的那一份一併活下去。

這隻能是一種美好的祝願。死去的人在空中獻出了他年輕的生命，留下地面上的親人和他們憔悴破碎的心。林徽因在接到弟弟林恆殉國的消息後，悲痛得難以自持，那首《哭三弟恆》，幾乎是字字泣血：

弟弟，我沒有適合時代的語言

來哀悼你的死；

它是時代向你的要求，

簡單的，你給了。

這冷酷簡單的壯烈是時代的詩

這沉默的光榮是你。

……

你相信，你也做了，最後一切你交出。

我既完全明白，為何我還為著你哭？

只因你是個孩子卻沒有留什麼給自己，

小時我盼著你的幸福，戰時你的安全，

今天你沒有兒女牽掛需要撫恤同安慰，

而萬千國人像已忘掉，你死是為了誰！

《衝天》里最感動我的，不是齊邦媛和張大飛，不是林徽因和三弟林恆，卻是這樣一個故事。

1938年4月20日，空軍第4大隊在孝感擊落了一架日軍偵察機，獲取了一條重要情報——9天後是昭和天皇的生日，日軍決定出動大規模戰鬥機，以空襲武漢向天皇生日獻禮。

這條情報，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這其中包括剛剛歸隊的陳懷民。

4月28日晚，剛剛負傷出院的陳懷民回家探望父母，他們一起吃了午飯，臨走時，他給了母親一塊銀元。

母親買了幾個橘子，並囑咐家裡人說，這是留給懷民吃的，你們不要動。

因為沒有完全康復，陳懷民本用不著參加4月29日的行動，一位戰友對他說，自己30號要結婚，希望29號去做一些準備，希望陳懷民頂班，陳懷民答應了。

在那天夜裡，他在日記里這樣寫道：

打仗就有犧牲，說不定哪一天，我的飛機被日機擊落。如果真的出現了那種事情，你們不要悲傷，也不要難過。我是為國家和廣大老百姓而死，死得有價值。

4月29日下午兩點三十分，武漢上空，中日空軍在空中交鋒了。

陳懷民率先擊落一架日機，這引發了敵人的注意，五架飛機把他團團圍住，並很快擊中了他的飛機油箱。

地面上的武漢老百姓目睹了陳懷民的最後選擇——他拼盡全力，猛拉飛機操縱桿，撞向離他最近的那架日機。大家都驚呆了，這其中也包括陳懷民的父母，當時，他們並不知道，壯烈殉國的飛行員，正是他們的兒子。

一個月之後，人們才找到了陳懷民的遺體，他的口袋裡，有一塊刻著自己名字的懷錶——他最後曾經試圖跳傘，但降落傘纏繞在他的腿上，身負重傷的他最終沉入江底。

在江邊，人們還找到了陳懷民同歸於盡的日軍飛行員遺體——佐世保第十二航空隊「紅武士」二等航空兵高橋憲一。他的口袋裡，有一張照片和一封信。

信件來自之照片的主人，他的未婚妻美惠子。

這封信是這樣寫的：

憲一君:

不知怎的老是放心不下，想接到你的來信……我甚至有時想到不做飛行員的妻子才好，做了飛行員的妻子，總是過著孤凄的日子……光是死並不是榮譽的事，我祈求著你十分小心地去履行你的職責。

看到這封信的人中，有一個人心緒難平，這個人便是陳懷民的妹妹陳天樂，在哥哥殉職之後，她為自己改名陳難。這個原本天真快樂的女孩，在一夜之間變了一個人。陳懷民的犧牲，帶給家人的，是此恨綿綿無絕期。他的母親整天抱著兒子最後跳傘時的降落送痛哭，最終哭瞎了雙眼，他的愛人王璐璐聽到消息後，趕到武漢。這個銀行家的女兒整日徘徊在陳懷民墜江的地方，5月，她穿著陳懷民送給自己的旗袍，投江殉情。

20歲的陳難忘不了高橋憲一口袋裡的那張照片，那封信。那位異國的女子，是否還不知道丈夫的死訊？人同此心，她若是得知了這個消息，該有多麼心痛！陳難決定給美惠子寫一封信：

我失胞兄的心情，使我設身處地想到你失去高橋先生的心境，想到中日人民竟如此凄慘地犧牲於貴國軍閥的錯誤政策之下，因為我不能不告訴你這個真實！……懷民哥堅強毅然地猛撞高橋的飛機，和高橋同歸於盡，這不是發泄他對高橋君的私仇。他們只是表著兩種不同的力量粉碎了他們自己。他雖就已抱了為國犧牲、為正義奮鬥的精神，而這事變的迅速到臨，卻給予我的刺激太大了。

由於我強烈的哀傷，我就常常思念到你。想到你的整天在笑中生活著的兩個孩，和你此後殘缺凄涼的生涯，我恨不能立刻到貴國去親自見到你。

西子姑娘

 鳳聲歲月

鳳飛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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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衝天》的片尾曲《西子姑娘》，是中華民國空軍軍歌，我更喜歡周璇的版本，但鳳飛飛的也不錯。

陳難的老師程遠看到這封信之後，淚流滿面，把信件拿給郁達夫，希望他修改。郁達夫讀後評價：「不必修改，還是保持少女的純真吧！」

這封信被刊登在《武漢日報》上，全國各大報刊紛紛轉載，並很快被翻譯成多國語言，由電台向世界廣播。陳難的這封信感動了武漢市民，更感動了陳懷民的飛行員同事們，他們在夜裡悄悄起航，飛到日本九州，投放宣傳和平的傳單，這個細節，被宮崎駿畫進了《起風了》當中。

1949年之後，陳難留在了長沙。對於她之後的生活，我們所知甚少，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頂著這頂國民黨家屬的帽子，陳難確實經歷了一場又一場劫難。在一次次批鬥中，一次次檢查中，她仍舊沒有忘記，那位遭遇不幸的美惠子。

紀錄片里，陳難的照片和哥哥的放在一起

1987年4月29日，陳懷民殉國四十九周年紀念日。陳難再次給美惠子寫信，這封信終於在三年之後，被《湖南日報》的記者轉交給了東京的大原由利子女士，在《朝日新聞》社記者的幫助下，大原由利子的堂哥鈴木靜二終於找到了美惠子。

令人唏噓的是，美惠子和高橋其實沒有孩子（美惠子的信里提及的兩個孩子是高橋的侄子），高橋戰死之後，美惠子改嫁，這一年，她已71歲。

在五十二年之後，美惠子終於收到了陳難的這封信，她站在那裡，痛哭流涕，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戰爭，對於每個人的傷痛，是一樣的。

文中圖片來源網路，部分來自紀錄片《衝天》截圖

參考資料

劉宜慶，2015.10,《陳懷民驚天一撞隕落蒼穹》，《同舟共進》

黎風，2003.04，《義正情深為和平》，《湘潮》

空軍總司令部情報署編印，《空軍忠烈錄》，世樺國際股份有限公司，20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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