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人打斷雙腿扔到郊外,得貴人相救活命,發現仇人竟在家中
每天讀點故事app作者:徽鵲 |禁止轉載
1
汩汩流出的血液很快染紅了白底青蓮襦裙,腹中絞痛的感覺比月事來臨更甚。
明娟臉色煞白地睜開眼,看見守著她的丫環時,心裡咯噔一下,但她還是拼盡全力道:「憐憐!憐憐!」
疊聲呼喚多回,小丫頭依舊單手支頤睡得香甜。明娟氣苦,一眼瞥見床前花几上的石榴插瓶,抄起瓶子扔了過去。
「咣當」一聲,憐憐終於被砸醒,委屈地揉著肩膀,就見床上人身下一片鮮紅,不由失聲尖叫:「不好啦,姑娘見紅了!」然後一路吵吵嚷嚷飛奔而去。
明娟恨得咬牙,含淚躺回去,整個人蜷縮成一團。
不多時丫環僕婦一齊擁將進來。
明娟雙眼緊閉,強忍著恐懼,任由人拉開蜷曲的肢體,掀起衣物。
「出了這麼多血,這孩子定然是保不住了。」穩婆搖了搖頭,又對明娟道,「姑娘這是頭一胎,往後日子還長著呢!目下要用針替姑娘去了死胎,興許有些不適,姑娘且忍一忍。」
明娟微微點頭,然後虎口、小腿等處便傳來刺痛。穩婆又在她小腹揉了一陣。
閉上眼後,其他的感官反而更加敏銳。明娟清楚地感覺到胎兒是如何出去的,心臟瞬間揪緊,猛地睜開眼挺起身子。
四個月大的胎兒已經初具人形,擱在一盆血水裡,觸目驚心。一旁卻是一盆清水。
穩婆見她望過來,心頭一跳,急忙示意其他人把孩子擋住。
明娟已然看清了,臉上浮起一個詭譎的笑:「我這孩子去得不明不白。媽媽若是不擔心生怨,大可以將胎盤帶回去。但孩子你得給我留下!」
穩婆惴惴道:「這,姑娘,這不是……」穩婆想說這不是她要的。可明娟若深問,就得牽扯出貴人來,只得按捺下去。
明娟一臉淡漠地躺回床上,捂住雙眼。
不過是幾句話的工夫,也未耽誤什麼。屋內繼續剩下來的事。
用熱水擦凈明娟身上冷汗和血跡,換上乾淨衣裳和床褥,一行人便退下了。
等到那些紛雜的腳步遠去,明娟看向留下來的兩個人,「楚楚家裡有事,我是知道的。你們倆先前去哪兒了?」
兩個丫頭對視一眼,一圓臉丫頭上前道:「回姑娘,思思吃多了棗,鬧肚子。香香在洗鍋,就讓憐憐先過來了。」
「中午的葯是誰熱的?」
尖下巴的香香道:「回姑娘,是憐憐熱的。」
「楚楚是不是說過,不讓憐憐到小廚房去?」
兩個人都把頭低下去,不說話。
明娟也曉得這時候不該遷怒她們。可孩子沒了,她心裡難過。總覺得周圍人再小心一點,就不會出事兒。頭三個月都過來了……
「算了,也有我的不是。你們先下去吧,我睡一會兒。」明娟有些疲憊地閉上眼。
思思想了想,沖香香擺擺手。香香會意,一個人出去了。
2
思思把掉到地上的插瓶撿起來,銅製的瓶子安然無恙。她把裡頭的石榴花扔了,重添上水,換成在背陰處剪的梔子花。
明娟醒來是申初時候(下午三點)。屋裡的血腥味散盡,想是開過窗了。
思思正守在床邊,「姑娘醒了,餓不餓?我讓香香煮了紅棗蓮子粥,最是補虛的。」
明娟搖搖頭,「身上少了一張嘴,哪裡還那麼好(hào)吃?留給我當晚飯吧。」說著又要坐起來。
思思趕緊扶了一把,又給明娟背後墊了個彩綉合歡花靠枕,好讓她坐得舒服些。
「姑娘可要漱口?」思思問。
明娟點點頭,就看見圓桌上不知何時已經放了一個煮茶用的風爐。她剛剛小產,受不得寒,不由心裡一暖。
「憐憐可回來過?」明娟問。
思思微訝,還是道:「不曾。」
「許是被扣下了。」明娟道。
「為何?」思思更加訝異。姑娘的孩子沒了,多半就是憐憐受那位指使做的,怎地要扣下?
明娟看出她的疑惑,「棄卒保車,面上功夫總得做一做的,你且等著看吧。」
「哦。」思思半懂不懂地點點頭。
明娟道:「孩子呢?」
思思心裡一緊,「姑娘,心思太重對身子不好……」
明娟打斷她,「我知道,我就看看。順便把那些小衣裳也拿過來。」
思思忐忑地照做了。
孩子被洗凈裹在白布里,活像一個蠶繭。明娟慢慢拆開纏繞的白布,從頭到腳地看。
「有一陣子,我每天都在想他的長相,想他的眉眼,鼻子,嘴唇,白白嫩嫩的手腳。後來聽說小孩子剛出生都是皺巴巴的一團,跟猴子一樣,我就不想了!」明娟自嘲一笑。
她把孩子放在被子上,拿過一件小衣裳比了比。照出生的大小做的,果然比四個月的大了很多。
明娟替他穿上,卷好多餘的部分。又拿起先前包著孩子的白布,剪了一條,將他的眼睛蒙上,摸摸他的頭道:「你一定不要記得阿娘,不要怨也不要恨。阿娘會替你念經祈福,來世你一定能投個好人家!」
明娟說完,看了一眼抱著針線籃的思思,「嚇到了?」
思思搖搖頭。
明娟一笑,「那把籃子里東西都掏空了吧,我把孩子放進去。」
思思依言把空針線籃遞過去。明娟把別的小衣裳墊在底下,讓孩子躺在上頭。
思思接過變沉的籃子,不安地抿緊嘴巴。
戌時(晚上七點到九點)將盡的時候,小院里起了火盆子。先燒紙錢買路,次燒紙馬開道。淋了火油的小小軀殼,很快被火焰吞噬。跳躍的火光中,孩子母親的臉明明滅滅。夜風裡飄出一股奇異的味道。
直到盆里再看不見一絲火星,明娟才將灰燼都收到小瓷壇里。
3
第四天上午,明姝郡主造訪了小院。
彼時,明娟正拿著毛筆在紙上寫寫畫畫。思思坐在一旁,按照要求演示打絡子的過程。
明姝還沒走到堂屋,就聽見楚楚跟香香玩打馬的聲音,不由朗聲道:「姐姐這裡好熱鬧啊!」
幾個丫頭忙給明姝行禮。
明娟擱筆一笑,並不起身,「你來啦,快坐!」思思跟香香忙把桌上筆墨挪到下首的桌子去。
明姝在客位坐了。
明娟又對楚楚道:「看茶。」
楚楚一笑,「姑娘糊塗了,郡主是有身子的人,茶性涼,喝不得!」
明姝便道:「姐姐不必麻煩,我喝些水就行。」
楚楚於是倒了一杯熱水遞過去。
明姝身邊的丫環接了,送到明姝手邊。
明姝小抿了一口,放到桌上,道:「姐姐身子可好些了嗎?前些天事忙,也沒來看你。」說著讓身邊丫環把禮品奉上。
楚楚接過禮物,明娟微笑,「你不來也不妨事的。頭七未過,若是血氣衝撞了胎兒,可就是我的不是了!」
明姝微微變色,還是道:「姐姐說哪裡話?親兄弟倆,談不上衝撞不衝撞的。」
明娟笑著點點頭。
明姝重整精神道:「今天來找姐姐,先是告罪。那天姐姐院子里跑出來個瘋癲的丫頭,我見她胡說八道,便扣下了。孰料她是賊喊捉賊,身上竟還帶著藥渣子。我方曉得姐姐是中了算計。」
「哦?我還以為是我身子弱,虛不受補,才沒留住這個孩子。」明娟眼睫低垂,在明姝看來便像有些失落了。
「不知她是如何算計我的呢?」明娟忽又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看向明姝。
明姝鎮定地與她對視一眼,沖身邊丫環道:「你先下去。」
明娟屋裡幾個丫環便也出去了,還貼心地帶上了門。
「現在可以說了?」明娟一笑。
明姝沒有笑,「我以為會是你先跟我撕破臉。」
明娟的笑容愈發燦爛,「我一不是你親,二不是你戚,吃你的喝你的用你的,還懷過你相公的孩子,怎麼看都是我佔便宜。何必跟你置氣?」
明姝嗤笑,「我原以為你只是無情,自己的孩子都能燒得下去。現在看來,你還無恥得很!」
明娟的眼神暗了暗,笑道:「你說還是不說?若不說,那就憋著,我讓人送客。」說著就站了起來。
明姝一拍桌子,喝道:「坐下!」
明娟勾起唇角,「妹妹這才滿三個月,心緒起伏太大可對胎兒不好。」
明姝無法,也曉得自己激動了些,依言平復了呼吸。
明娟重新坐下來,主動道:「當初大夫叮囑的飲食禁忌,我們都熟記在心,自信從未出錯。那天的葯,上午一遍喝了也沒出事。你後來讓人加了什麼?」
明姝道:「焙過的干水蛭,用時研粉。水蛭破血逐瘀,力道怕比紅花還猛。」
「下手真狠。」明娟苦笑。
4
「狠?比不得你跟阿陽狠。我跟阿陽成婚到現在才三個多月,你跟他的孩子卻懷了四個月;新婚燕爾,我的丈夫就背著我跟別的女人大被同眠,何其殘忍?」明姝恨聲道。
「這就要感謝長公主殿下了。賜婚聖旨可是她求的!」明娟笑眯眯。
明姝揚手給了她一巴掌,「你真當我不敢殺你嗎?」
明娟斂了笑容,「你當然敢。只是現在阿陽在外打仗,若我死了,他一輩子都會記得我。」
明姝放下手,「真應該讓阿陽看看你這副小人得志的樣子!」
明娟偏頭微笑,白皙的臉上印著鮮紅的指印,「小人?在郡主眼裡何為大人?明娟雖不能如郡主一般,女扮男裝與將士們奮勇殺敵,也沒有郡主那樣高貴的出身。但自問從未做錯什麼。郡主覺得我是小人,不過是我礙了你的眼……」
「你就是礙了我的眼!換作任何一個樣貌、才情高過我的女子,我都能忍。可你是什麼東西?婢子出身,勾引小姐夫婿,無媒而居,未婚苟合。
「你沒有資格當將軍夫人,給你個妾氏的身份尚且勉強。我若是你,早已自行結果,斷不能厚著臉皮跟來京城!」明姝怒極,死死瞪著明娟。
明娟平靜道:「願你經年之後,還能像現在這樣理直氣壯。」
明姝忽然覺得無力,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悻悻地開門出去了。
明娟看著她離開,摸摸被打的臉,嘀咕道:「這臉皮還真厚!」
郡主一走,幾個丫頭齊齊擁進來。看見明娟的樣子,氣憤不已。
明娟擺擺手,「不過是挨了巴掌而已。她也沒討到便宜。先上藥吧。」
幾人雖不明所以,卻也只能照辦。
人與人所求若同,便生衝突,只因人世雖大,好東西卻總有定數。
明娟本以為明姝是不會動手的。她對上過戰場的人存在一種善意的偏見——願意保家衛國的人,為人總不會太差。
尤其是,明姝一貫在人前大方得體,明娟跟俞氏初來京城,更頗受其照顧。但現在看來,明姝終究是個會嫉妒的女人,甚至因為上過戰場,她比尋常閨閣女子要多出幾分暴戾。
不過明娟對此仍有懷疑,總覺得害死孩子這件事不像是明姝的手筆。
照顧好明娟跟孩子,是鄒陽臨走前鄭重託付過的事。以明姝對鄒陽在乎的程度,寧可自己難過,她或許也不願意讓他失望。
就像當初,明娟分明是不願意的,卻還是眼睜睜看著鄒陽娶了另一個女人。
5
鄒陽與明娟是相識在前的。
那時候,鄒陽之父被誣陷貪墨,氣怒交加,引動舊疾,就此一病不起。鄒母俞氏為其治病耗盡家資,無奈之下只得帶著鄒陽投奔沈家。
沈家老爺讀書時與鄒父私交甚篤,後於仕途無望,遂投奔商海,也算浮沉有道。
兩家一直有往來,沈家三小姐沈明芳自小便與鄒陽指腹為婚。
憑著這層或可成真的姻親關係,母子倆總算有了一個安身之所。
沈家主母卻打心眼兒里瞧不起鄒陽一家,尤其是鄒母。
鄒母出身書香世家,偏生違背父命跟了鄒陽父親這個窮鬼。
在沈家主母眼裡,鄒母應當放下尊嚴回娘家去,也好過厚著臉皮帶著孩子住進別人家裡。奈何沈老爺對這孤兒寡母甚是憐憫,沈家主母也不好做得太絕,只是說高嫁低娶,為了不委屈女兒,鄒陽至少要有功名傍身。
沈老爺自然也不希望未來女婿是個扶不上牆的阿斗,便認同了這個要求。
自此,鄒陽發奮苦讀。
光陰流轉。一轉眼,鄒陽已長成文武雙全的翩翩少年。
沈家小姐傾心不已,時常送些扇墜、香包之類的小物件。
因著鄒陽多與哥哥們在一處,沈小姐怕遭打趣,極少當面交給他,都是託人送去。送東西的人,正是明娟。一來二去,反是丫環與姑爺暗生情愫。
現下想來著實輕狂了些。
事發之時,明娟不過十三歲,恰是情竇初開。
鄒陽比她大四歲,亦不過十七。當年鄉試他順利中舉,不料大考失利,名落孫山。
其時,沈小姐已然及笄。沈家主母不願讓女兒再等下一個三年,便動了悔婚的念頭。
也不知沈小姐是否話本子瞧多了,竟約鄒陽後花園相見,收拾了金銀細軟,要同他私奔。
明娟見勢不對,有心與鄒陽通氣,卻苦無機會。但凡明娟機警一些,就能發現沈小姐彼時已對她生了疑心。
可惜明娟實誠,身上被偷偷塞了銀票亦不自知。照小姐吩咐,黑燈瞎火地去探路,便被污衊為與鄒陽私通。那些銀票更是私相授受的鐵證了。
火光照耀,眾目睽睽,人贓並獲,沈小姐一副痛心疾首模樣。也不知是心疼這麼些年的主僕情分,還是心疼她豁出去的臉面。
然,私通之事,一個巴掌怎麼拍得響呢?
沈小姐萬料不到鄒陽會拿出相約的小紙條,「明娟只是個丫頭,未進過學堂,焉能寫出如此清麗娟秀的蠅頭小楷?」
沈小姐立時白了臉,待要再辯駁,卻被沈老爺喝止。
沈老爺有心繼續修好,奈何鄒陽鐵了心要與沈三小姐解除婚約,只能作罷。
出了這等事,明娟在沈家也待不下去了。鄒陽便帶著明娟與鄒母俞氏一同離開。
那個時候多傻啊,少年意氣,認定了一個人就是一輩子。
6
次年春三月,鄒陽總算回到了京城。
這是繼北伐之後,鄒陽參加的第二場戰役,意在平定西南。而五年前,不,六年多前的北伐,明娟也像現在這樣,守著一方小院,一天天等他回來。
西南雖勢力混雜,但終究比不上北方地域廣闊,戰線必定不長。朝廷的意思是,西南資源豐富,發展商貿大有可為,不到萬不得已不動刀兵。所以鄒陽帶兵過去,主要是起威懾之用。
只是沒想到,各方混雜的勢力在面對朝廷時,反而空前團結起來。即使不發生大規模衝突,接連不斷的陰招也讓朝廷的人吃夠了苦頭。
好在矛盾總能為利益消解。長期的遷徙和商貿往來,也註定西南不能與其他地域完全隔絕。於是在保障西南自治、尊重其風俗習慣、保留其語言等情況下,雙方終究達成了妥協。鄒陽也得以班師回朝。
明姝得到消息,抱著孩子跟婆母俞氏在門前迎他。這孩子是二月初生的,如今已經一個多月了。還沒取名字,也沒辦滿月酒,只等他父親回來再說。
鄒陽翻身下馬,一眼就看到明姝懷裡的小嬰兒,不由眉開眼笑,但他還是先跟俞氏道:「阿娘,我回來了!」
「回來就好!」俞氏一臉欣慰地打量他。
鄒陽又走到明姝跟前,看向她懷裡的孩子,「這孩子長得真好!」
「這是我們的孩子。」明姝搶先道。
鄒陽注意到她話里的不同,摸摸她的臉,由衷道:「辛苦你了!」
他走的時候,只知道明娟懷了兩個月的身孕,所以囑咐她多照顧明娟一點。其實論起來,明娟比明姝還要大兩歲。
「好了,先回家吧。外頭不是說話的地方!」俞氏提醒。
「阿娘說的是。」鄒陽應聲。
一家四口便往裡走。
明娟並沒有出現,早在明姝帶著孩子告知這個消息的時候,不必合上眼,她就能想到這副場景,何必上趕著給自己添堵?
陪俞氏跟明姝用了晚飯,定下孩子的名字及辦滿月酒的時間,鄒陽終於打著商量似的,告別了明姝,往明娟院里去。
說來也巧得很,明娟是孤兒,原本沒有姓氏,只胡亂叫「小娟」。
沈家那一代的孩子是明字輩的,買到她的時候,沈家三小姐明芳正想當姐姐,於是就叫她「明娟」。
如今跟明姝姐妹相稱,倒也相得益彰。只可惜,明娟到底打小漂泊慣了,沒能真把明姝當妹子。只苦了那個孩子……
鄒陽邊走邊想,不覺已到門前。
門沒關,燈亮著。鄒陽記得上一次回家時,時隔五年,明娟打開門與他兩兩對視,生疏不少,這次索性直接走進去。
7
明娟正在房內的圓桌上抄經,紙上的筆跡終於對得起主人的名字,娟秀得很。
「進境不錯!」鄒陽俯身誇道。
「靜靜是哪個?」明娟停筆反問,似乎有些吃味。
鄒陽忍不住笑了。
明娟也笑起來。自打真正跟鄒陽生活在一起,明娟就發覺性子不能太沉悶。而這種突然發難的小幽默,是很好的調劑。
鄒陽從身後抱住她,貼著她的腦袋眯起眼,「好想你!」
明娟瞬間濕了眼眶,笑道:「我也是。」
「傻瓜,哭什麼?」鄒陽側身在她眼尾吻了一記。
本不想哭的心因為這句話放棄抵抗。鄒陽捧住她的臉,唇舌交纏間,兩人都動了情。明娟的眼淚流得更凶。
鄒陽放開她,替她擦去淚水,又在額頭親了一下。
「好了,不哭了!」鄒陽的口氣就像在哄孩子。
偏生明娟就吃他這一套,當真破涕為笑。
鄒陽再次抱住了她。這一次,明娟把臉貼在他胸口,抱住了他的腰。
鄒陽騰出一隻手輕撫她的發頂,「北伐南征,便是盛世也當休戰三年。這一次我跟你一起看著孩子出生。然後納你為側室。」
這是鄒陽所能做的最大努力。皇命不可違。哪怕北伐前,明娟及笄時,他們就曾私下拜過天地。而側室,比普通的妾地位更高,是有正式儀式的,甚至正妻休離或亡故,側室還能扶正。
相對於明娟的婢子出身,以及正妻郡主的地位,這樣的位分並不算屈就。
剎那間,先前的溫情悉數冷卻。她早該料到的,只是離開沈家的年紀太小,後頭五年北伐,她與鄒母相依為命,俞氏也從未提過。
但她來到京城後,尤其是在將軍府里,一再有人提醒她她的卑賤。
鄒陽沒有提他聽來的,明娟誤食偏方流產的事。他以為既往不咎是對明娟自尊的保護。畢竟那個提供偏方的人,已經受了幾十刑杖趕出去了。卻從未想過,他眼中的巾幗英傑、並肩奮鬥過的戰友,也會跟後宅里的陰私手段扯上干係。
明娟從鄒陽懷裡掙開,勉力一笑,「天不早了,你快回去歇著吧。離家這麼多天了,也該陪陪孩子。」
因為明娟的力氣並不大,柔和的燈光下,臉上猶帶淚痕,看著有些委屈,鄒陽便沒察覺到她語氣的冷淡,欣慰地摸摸她的頭,「那你也早些睡,小心燭火傷眼!」
「嗯。」明娟輕輕應了一聲,沒有送他。
等到鄒陽跨過了第二道門檻,走到堂屋外頭時,明娟忽然叫住他:「阿陽!」
「嗯?」鄒陽笑著轉身。
那一瞬,明娟潸然落淚,但迎著光站在台階下的鄒陽並沒有看清。
明娟背過身去,抹了把臉,深吸口氣,對屋內的楚楚道:「給將軍拿盞燈。」
楚楚看了明娟一眼,不動聲色地將提燈點著,送到台階下。
鄒陽曉得她彆扭,心裡暖暖的,「那我走了?」
「你走吧。」
「真走了?」
「走快點!」明娟跺腳。
鄒陽便柔聲道:「我明天一定過來!」
8
明娟沒有應他,紅著眼睛回了屋。
好在鄒陽也無需聽到她的回答。老是一句接一句的,什麼時候是個頭呢?所以明娟不說了,默認了。這是鄒陽的想法。
明娟很快擦乾眼淚。不得不承認,時至今日,她仍然放不下他。
可鄒陽卻不是當初那個膽大妄為的少年了。甚至對於聖上的賜婚,鄒陽也沒有太勉強,唯一的忐忑是明娟能否接受。
那時候,明姝與明娟相處得還不錯。雖然聖旨下來後,明娟想過這一切是否早有預謀。可人家堂堂一個郡主,何須事先討好她?又特地第二天就滿臉憂愁地登門致歉。
罷了,男人三妻四妾本就是常事啊。郡主又那麼好,何必讓阿陽為難呢?明娟想起鄒陽看著明姝的眼神,勸說自己。
而這樣的妥協,葬送了她腹中唯一血脈相連的親人。
她想她不妨做得更徹底一些。她應該選擇有經驗的老僕婦,並對她們嚼的舌根子充耳不聞,而不是挑幾個不知事的丫頭圖自己清凈;
她應該在鄒陽離開後繼續與自己的婆母晨昏定省,唇槍舌劍下粉飾出一派太平,那樣孩子也能多幾分庇護;她甚至應該笑語盈盈恭喜正室身懷有孕,而不是從此斷了與明姝姐妹相稱的情分。
事後諸葛有什麼用呢?孩子不會再回來了。她常常這麼想,闔上眼久久睡不著。又或者午夜夢回,腦海里突然浮現那一盆血水,一片火海里小小的軀體。
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明娟想起沈家小姐抄的那首詞。鄒陽還對她有情,她卻覺得自己要活不下去了。
第二天上午,鄒陽上朝還未回來,明娟扮作男子,與楚楚離開了將軍府。
「公子為何要離開?」楚楚邊走邊問。
「高床軟枕寄人籬下,哪裡有粗茶淡飯自給自足的好?」明娟看了一眼頭頂高遠的天空,有種終於喘了一口氣的感覺。
「公子孤身一人要如何過活呢?」
「北伐第三年的時候,因為重名的緣故,軍中給我和乾娘報過阿陽的死訊。」
明娟的腳步慢下來,「那時候,乾娘痛哭流涕,大聲質問我,如果不是當初為了給我買簪子作聘禮,阿陽怎麼會去投軍?如果他不投軍,又如何會埋骨他鄉?
「那三年,我和她都是靠自己活下來的。後來乾娘遷怒,諸般事務更是幾乎都壓在我身上。有田有地,於小農而言便是立身之本。」
明娟說完,一手抓著包袱,一手在身側拿著雨傘,不緊不慢地朝前走。
楚楚想到那位連明娟小產也沒有來看過她的老夫人,覺得這背影寥落而洒脫。
走出權貴聚集的街道,明娟決定去坊市買些乾糧。楚楚帶著她穿街過巷,在某個無人的巷道里,她被人一棒敲昏。
9
明娟是生生痛醒的。嘴巴被堵住了,眼前一片漆黑。有人剛剛用蠻力生生卸下她兩條胳膊。明娟疼得冒汗。
她剛要動腿,腳也被人用力往下一扯。這下卻是比捆著還要無法動彈了。匕首一刀刀划過她的臉龐,先是額頭,再是雙頰。橫的縱的斜的,毫無章法,恣意妄為。明娟起初還會掙扎恐懼,漸漸只剩下微微的顫抖。
就在對方收起刀子之後,一陣棍棒急如驟雨,落在她雙腿。
劇烈的疼痛讓明娟彈動掙紮起來,嘴裡不斷發出「嗚嗚」聲。但她四肢受限,只有軀幹和頭顱尚能擺動,活像一尾被鐵鎚敲擊的河魚。
不知過了多久,明娟在黑暗裡醒來。臉上冷颼颼的,不知道疼,膝蓋以下也沒有感覺。周圍的氣味很難聞,血腥氣里夾雜著腐臭。明娟背後貼著冰冷的軀體,不太平整,大約不止一具或者是雜亂的肢體。
一陣窸窣的踩地聲傳來。明娟努力轉頭去「看」。她也知道自己現在定然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可她怕死。
一盞微黃的燈籠慢慢飄了過來。
林端已經很久沒來亂葬崗了。當初要來,也是因為有主的死人不能隨便剖開,而他迫切想要知道皮膚包裹之下的具體構造。
故地重遊,除了感嘆這裡依舊陰氣深重,讓他想放把火燒掉這屍山血海外,再沒有別的想法。
可是盜墓的、殮屍的、驅鬼的、學仵作的,都還需要這樣的環境來磨礪意志,想到這裡,林端打消了放火的自私念頭。
「救救我……」一個微弱的聲音近在耳畔。
林端看看四周,他確定沒看到浮動的模糊人影,遂放低燈籠彎下腰,一張血肉模糊的臉映入眼帘。那人面部唯一完好的就是鼻子了,蒙眼布的上方也染了血。
「救救我……」那人再次出聲,翕動的嘴唇肯定了他的判斷。
林端沒有說「你怎麼了」這種蠢話,直接蹲下身子替人檢查。
皮開肉綻的臉上血液乾涸,讓人不忍再看。燈籠下移,青年的手指鬆鬆握著,兩邊肩膀都有些方。林端把青年的一手搭到對肩摁住,下壓其肘臂,毫不意外地聽見對方的痛哼。
「這種地方……」林端皺皺眉,對正骨地點表示了嫌棄。燈籠繼續往下,就見長衫下擺大半洇了血漬。一雙腳卻失去蹤影,只有一圈包裹的粗布,同樣被血染紅了。
林端掀起長衫,冰冷的小腿已斷成幾節,腫脹難堪。他索性將自己的外衫脫下來,給青年披在外面,將人攔腰抱起。柔軟的腰肢讓他一僵,隨即穩住身形朝前走,嘴裡哼起一首安魂小調:
漏夜莫行斷腸路嘞,野戶莫阻羈旅。途荊棘坎坷終有盡喏,霧散障破天將明。
10
「端哥哥,這小兔子真可愛!我能抱抱嗎?」剃了光頭的小姑娘眨著水汪汪的大眼睛,一臉期待地看著小男孩。
小男孩後腦還留著胎髮編成的小辮兒,狐疑地看向「小尼姑」,「吾將殺生,出家人莫要跟來。」
小姑娘皺了皺鼻子,還是屁顛屁顛地跟在後面。
「你不怕我?」小男孩停下腳步。
「端哥哥是要殺兔子嗎?」
「嗯。」
「能不能養大了再殺?」小姑娘眼巴巴地看著他。
「為何?」
「小小的看著太可憐了。再說,養大了殺,殺完就能吃肉。」
小男孩:「……」
他把兔子放到溪水裡洗乾淨,遞給小姑娘,「要是養死了,我再過來。」
「嗯!」小姑娘接過兔子,歡喜地蹭了蹭。兔子抖了抖耳朵。
一月後,小男孩把死兔子從地上拎起來。扁著嘴的小姑娘獲得御膳房烤雞腿兩隻。
明娟手裡打著絡子,就看見林端一直對著雨幕微笑。雖然是很小的弧度,卻有種冰雪初融的怡然。
「恩公似乎心情不錯?」明娟勾起唇角。從三月中旬到六月,她那張面目全非的臉此刻已經恢復了原樣。只是按照林端的說法,她的臉現在比小孩兒還脆弱,烈日、冷風、熱水都受不得。
「想起了一些兒時的往事。」林端轉頭看她,筆挺的身姿宛若青松。
明娟見他眸色深深,悄然嘆了口氣。自打她重回原本模樣,她家恩公看她的眼神就別有深意。
「主子,潭州沈家當家求見京都謝鬼手!」一人進來通稟。
明娟動作一頓,又若無其事地繼續。
「請到客廳用茶。」林端吩咐道,轉身從抽屜里拿出一個銀色面具,對明娟道,「生意上門,先失陪了。」
明娟點頭致意,「恩公慢走。」
林端又看了她一眼,方撐起一柄繪了蘭草的油紙傘漸行漸遠。
「沈兄當真是耳目聰明得很,我窩在這等地方竟也被你找出來了!」林端對上沈明啟的視線,主動挑起話頭。
沈明啟看他一眼,起身行禮,「周圍都是京都權貴的莊子,如此寸土寸金之地,多少大富之家求都求不來,謝先生還要嫌棄嗎?」
「哈哈哈哈!」林端朗聲而笑,笑聲一頓,旋即道,「不知沈兄找謝某何事?」
沈明啟拿出一個雕工精緻的紫檀木匣,「十多年前,京城有一股勢力潛心尋找此物。孰料我家人愚鈍,竟教明珠蒙塵至今。」
林端垂眸,那木匣被呈到他面前,內里是一枚淡粉色的玉鎖,玉鎖正面鏨著「夀」字,背面刻雙魚戲水,鎖芯上串著銀鏈。那鎖做得極為逼真,玉鎖側面還有鎖孔。
「冰花芙蓉玉。」林端將東西放下,從衣襟內拿出貼身掛著的墨色玉玥,插進鎖眼裡,輕輕一轉,玉鎖「嗒」一聲彈開。
「你從何處得來的?」林端把玉玥拿出來,將鎖重新鎖上。
11
「十多年前,舍妹偶然撿到一小女孩,收為丫環。那丫環脖子上正帶著這個。舍妹見東西稀罕,一味要戴。不料三日不到就磕破了額頭,方知是無緣。」沈明啟放下杯蓋。
「後來呢?」林端順著問。
「我心知這丫環恐怕有些來歷,便將東西收著,預備她及笄了再還給她。不成想她是個傻的,十三歲就跟我那妹婿私奔出府。我怕她終有一日吃虧,這東西便扣下了。」沈明啟說完,打量林端的神色,
「雖不知為何那女孩會流落到潭州這樣遠的地方,但我想這是個信物吧?謝家多年來唯一丟失的便是謝鴻雁臨終與明相所生之女。此事當年甚至驚動聖上,滿城搜索,卻一無所獲。」
「沈家既然知道,何不早說?謝明兩家定有重謝。」
「沈家地處偏遠,如何能對京中事了如指掌?何況這女孩丟失時,長公主已嫁作明相續弦。謝家不好與皇室不依不饒,只能暗地裡調查。沈某也是近日遇見京中老人才窺得蛛絲馬跡。」
「那女孩如今在何處?」林端眸色一凜。(原題:《思帝鄉》作者:徽鵲。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 ,下載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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