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籬笆庄秘聞》:電擊治療和魔幻現實

楊教授和他的網戒所堪稱是中國互聯網歷史上「最具魔幻現實主義的大事件」。

來自《籬笆庄秘聞》的遊戲截圖

1.

2008年，隨著央視的紀錄片熱播，後來被人調侃為「楊叔」的楊教授以「救世主」的形象降臨，尤其是那些認定自己的孩子「患有」網癮的家長們找到了一個值得信賴的「組織」。

紙包不住火。楊教授治療的秘密逐漸被揭露。出人意料的是，因為一部紀錄片而被捧上神台的楊教授，竟然還能巋然不動。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這個答案至今都無解。

去年8月，一篇自述在網戒中心遭遇的2萬字長文廣泛傳播，消失在公眾視野8年之久的楊教授再次出現，奇蹟的是：他們都安然無恙——如果這都不能稱之為「魔幻現實」的話，那一定是我們「生病了」。

或許我們真的「生病了」，所以需要被「治療」和「治癒」。如果主流聲音無法大聲疾呼，那麼，遊戲創作者用自己獨有的方式來傳遞反思的聲音，這未嘗不是獨闢蹊徑之法。

當楊教授事件重見天日的這段時期里，《黎明殺機》的製作方在國內遊戲從業者的牽線搭橋下，以楊教授為原型的「殺手醫生」成為了這款遊戲 DLC 的新角色。

與此同時，基於這一真實事件改編的文字遊戲《籬笆庄秘聞》也悄然出現了。

2.

「2008年，我並沒有注意到楊永信這個人。」當時才15歲的貓耳朵表示。9年之後，成為了橙光遊戲的全職作者的她，基於這一真實新聞事件製作了文字 AVG《籬笆庄秘聞》。

事實上，絕大多數中國人對於2008年的記憶都定格在512汶川地震和北京奧運會上，那一年的中國前後腳經歷著悲喜，「楊教授」的名字客觀地存在於歷史洪流之中，但是它只能鐫刻在歷史的恥辱柱上。

「印象中，08年就只有這兩件很重要的事情。」貓耳朵回憶說。

直到去年的那篇文章，沉睡的「封印」再度開啟，楊教授以及他的附屬話題迅速處於輿論的風暴眼。貓耳朵第一次完整地了解到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她很憤怒，認為(網戒所）很荒謬：

「家長對子女掌控欲太強，將孩子當成所有物。他們認為電擊能夠治癒孩子的不聽話以及其他問題，這種想法本身就有些愚昧。」

更令她匪夷所思的是，8年之後，這件事仍然懸而未決。在一種發自本能的敏銳觸覺的拉扯下，貓耳朵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將這起事件製作成一款遊戲，讓更多人關注。

對於大學時代因為玩了宮鬥文字 AVG《清宮計》而加入橙光遊戲的貓耳朵而言，這種偏嚴肅的現實題材存在一定的製作難度，儘管這位24歲的小妮子在生活中也會關注社會版新聞。

在遊戲化確認之後，貓耳朵花費了4個月的時間，翻看並閱讀了大量的紀錄片和紀實報道，從中提煉出真實的細節，作為遊戲建立在真實題材的創作依據。或許每一個創作者都有完美主義情結，時至今日，貓耳朵對《籬笆庄秘聞》的一些細節頗感不滿，「做得不太到位，畢竟我缺乏感同身受的情緒。」

「如果之後還創作這類題材的遊戲，我會儘可能地去找當事人聊聊。」貓耳朵說。

3.

遊戲一開始，文字提示玩家身處在籬笆庄網戒中心，光亮逐漸隱去，13號治療室的大門緩緩開啟，一片黑暗之後，帶著電療頭盔的女主角滿臉驚恐，歇斯底里地叫嚷著：「你們要幹什麼？放開我！我媽呢？」

「籬笆庄」是貓耳朵為了劇情需要而虛構的一個地方。如果事先不看遊戲的內容簡介，很容易先入為主地認為「這是一款反映上世紀80、90年代農村生活」的遊戲作品，跟曾風靡一時的電視劇《籬笆女人和狗》有異曲同工之妙——這只是從名字的觀感上來講。

「『籬笆』可以理解為『圍欄』，遊戲里的學員不再是一個獨立的個體，而是被禁錮的所有物，」貓耳朵解釋說。「當然，籬笆庄要比圍欄庄好聽多了」。

而遊戲名中的「秘聞」一詞又製造了一種獵奇的心理，頗有民間野史刊物的誘惑力和煽動性，容易勾起玩家對於秘密的探求欲。不過，貓耳朵並不同意這樣的解讀。用她的話來說，遊戲的初衷並非是為了追求獵奇，而是真實地還原網戒所的一切。

「但是，整個事件經過藝術化的加工之後，難免會跟現實有出入。」貓耳朵說。實際上，「秘聞」在遊戲中並非是一個噱頭，「除了將網戒所中發生的事情展露於人前，遊戲還涉及到了對拐賣人口的關注。」

顯而易見，《籬笆庄秘聞》在保持主線（圍繞網戒所展開）完整的基礎上，嘗試串聯起了更多社會現象。如果拐賣人口的內容在遊戲里只是「蜻蜓點水」的話，那麼女主角的身份設置則突出了對邊緣青少年的關懷。

遊戲開始不久，借影射楊教授的醫生之口反襯出了女主角的形象，製造戲劇衝突：

「戴耳釘，染頭髮，穿得不三不四，整天在網吧上網，把學都給退了。要臉不？你父母生了你這麼個女兒臉都丟盡了，在外邊努力掙錢供你吃穿用的。結果你自甘墮落，好的不學學壞的。」

這是絕大多數家長眼中的「壞孩子」形象。但是，從女孩的成長軌跡來看，這樣的人設恰好又「迎合」了一個老生常談的議題：環境對於孩子成長的影響以及性格的塑造。

在整日忙碌於工作的母親眼中，金錢是衡量對於女兒關愛的唯一標準。但是，從女兒自身的角度出發，她在家要獨自面對成長的孤獨，在學校又受盡老師的言語擠兌。從翹課、曠課到被開除，從染髮到刺青，從網吧通宵上網到酗酒，女孩一步步跌入墮落的深淵，但她為只是為了引起母親的重視。

儘管這個身份設定「太具代表性，而少了普遍性」，畢竟不是每個熱衷上網、玩遊戲的人，都會經歷這般人生境遇。貓耳朵強調，自己無意塑造「網癮少女的凄涼遭遇」，只是想把反思的權利交到玩家手上。

「明明用電擊治療同性戀、網癮等，聽起來特別荒謬，為什麼還會有家長將孩子送進去呢？」

相對於主流的商業製作，獨立開發者能夠更加敏銳地將現實映射到遊戲之中，實現自我表達的價值。所謂的「作者遊戲」就是這麼個意思。

4.

自我表達是一方面，但是，遊戲歸遊戲，與生俱來的娛樂精神是必不可少的「重頭戲」。嚴肅的題材與娛樂化的氛圍看似互相矛盾，但是，當我們回歸到現實世界，「有笑有淚」才是人類本真的情緒。

貓耳朵坦言，製作《籬笆庄秘聞》時，面臨的最大挑戰和困難就是如何把控嚴肅與娛樂的平衡關係。

為了讓玩家獲得「不失真」的遊戲體驗，貓耳朵詢問了曾有過電擊治療經驗的朋友（是在正規醫院接受治療）的真實反饋。「我會將自己代入，想像自己如果是他們，會是怎樣的感受和心情」。

每當遊戲切換到電擊場景時，伴隨著畫面的明暗交替和劇烈晃動，主角發出慘痛的叫聲......那些曾接受過電擊的花季少年的驚恐、絕望和無助在腦海里被剪輯成影像碎片，隔著冰冷的屏幕透過神經介質的傳遞，「折磨」著每一位玩家。

這些細節最大程度地保留了題材本身的嚴肅性，但這並不意味著《籬笆庄秘聞》在形式上需要丟掉娛樂性，兩者是可以實現玩法和內涵的互補。

同樣以電擊治療為例，遊戲玩法上加入了 QTE（QuickTimeEvent，快速反應事件）。當指針在條形槽內移動時，玩家按下滑鼠後指針停止，如果是停在紅色部分，主角會繼續反抗；如果是停在綠色部分，則表明主角妥協，放棄抵抗。

「我相信，大多數玩家遭受電擊時，都是想反抗的，而不是承認自己『需要治療』，」貓耳朵說。「在現實中，學員幾乎不可能逃出網戒所。這樣設計為主角創造了很多便利條件。」

「在增加娛樂性的同時，也給玩家帶來了絕望中的一絲期望。」她說。

這只是整款遊戲娛樂化表達的一部分，從故事的架構到穿插的解謎小遊戲——記者卧底揭露真相、女主角與場景交互的解謎以及 QTE 反應測試（偷取MP3、聽力遊戲、開車、音頻遊戲），根據環境而製造的緊張氣氛——都極富娛樂特色，而且這些設定對題材的嚴肅性形成了增益效果。

另外，遊戲儘管遊戲的色調比較灰暗，但是偏「青春偶像」的立繪風格對寫實的表達有所削弱。「這個就見仁見智了，如果畫風做成了類似this war of mine（我的戰爭）那種，會更顯得沉重。」

「我想帶給玩家的並不是沉重感和壓抑感，而是在警醒的同時，能讓玩家感受到一絲光明。」貓耳朵說。

最後，女主角在記者的幫助下成功的逃出了網戒所，他們用搜集的證據扳倒了楊教授及其網戒所。

這只是《籬笆庄秘聞》五個結局中的一個，但是與現實相比，這無疑是最圓滿的結局。

5.

據《安徽商報》8月10日的消息稱，阜陽市臨泉縣18歲男孩李傲因為愛上網，被家長送到了廬江縣的一家戒網癮的封閉式特訓學校。到校不到48小時，家長便接到校方通知稱男孩不行了，已送往醫院。當家長趕到時，李傲已經死亡。

據家長反映，男孩的遺體上遍布傷痕，鼻子、嘴裡還有血。而在此之前，校方曾向家長承諾，會採取心理疏導、體能訓練等方式幫男孩戒網癮，絕不會體罰。

經歷了去年的輿論風暴之後，楊教授又消失了，連帶一起消失的還有「來得快，去的也快」的網路聲浪。然而，中國式家長的關愛，以及上述報道中提及的「戒網癮封閉特訓學校」，卻依然存在。

無論如何，希望我們的世界不再有可怕的魔幻以及駭人聽聞的籬笆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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