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狂世界的生存之道

知識 08-02

關於魯迅，大多數人評價他多半是站在評價偉人和死人兩個維度來誇，偉人不會犯錯，死人無所畏懼，誇得他金光四射。其實魯迅也是個凡人，有恐懼，頹喪時也無枝可依，得意了也嬉笑怒罵，被人捅一刀也得死。

中國文化界太愛魯迅了，有的人崇拜魯迅犀利的思想，有的人崇拜魯迅旺盛的鬥志，有的人單純崇拜他的名氣。我雖然不是文化人，卻崇拜魯迅的生存本領，知道在一個瘋狂的世界如何生活。

一、幻覺的不要

讀書讀得太多，容易產生幻覺，認為自己已然了解了天下的道理。所以中國知識分子最不缺的就是幻想，幻想憑著紙筆改變中國，憑著善於講理成為帝王。

有人說，自民國後，知識分子太苦了，太容易受打壓了。其實知識分子自科舉誕生以來，只有兩條道路。要不做體制的附庸，吃官飯，要不做局外人，吃屎。

自宋朝之後，中國的知識分子們，既不學習武力，又不事生產。中國的知識分子缺乏經濟資本、缺乏武力、缺乏人力資本。沒有討價還價的資本，稍微說了幾句不入官府耳朵的話，就要吃癟。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自明末李贄、黃宗羲、王夫之開始，想要當個獨立批判的知識分子，要不躲在深山老林，要不就菜市口見。

就在這種情況下，中國的文人們依然覺得自己很重要，自己心中懷揣著的「道理」，可以治國平天下，應該被採納。這種「應該」的幻覺往往造成慘劇。

就像動物園裡的猴兒，他們主要的任務就是扮演好猴的角色——上躥下跳，顯得動物園熱鬧，多收點門票。但是猴中也有知識分子，他們搖晃著籠子，對著飼養員講道理：「我們應該有自由，應該參與動物園管理，這是書上寫的」，動物園園長微微一笑抓了幾隻滿腹經綸的，固定在桌正中的洞子里，一個金錘掄下去，然後就如喝椰子汁一樣喝他們的腦汁兒。

知識分子只善於講道理，而常常忘記了，這個世界是不講道理的，是講實力的。

而魯迅是批判中國知識分子最徹底，最兇狠的人，因為他就是從這個群體出走的，最知道其軟弱性所在。所以魯迅早就把中國的文人總結為奴隸主的「幫忙、幫閑和扯淡」，根本就不是個獨立的群體。

所以魯迅死前數月，給兒子留下一句話：「萬不可去做空頭的文學家或者美術家」。

魯迅顯然不想當個兩手空空，只靠一張嘴的人。他很清楚自己的處境和位置，要救人先救自己。

二、錢

清醒了之後，便不會再有幻想和狂想。在一個瘋狂的世道存活，先救自己不被吞噬，先積攢自己的力量，再去想改變點什麼。

雖然是個作家，但是他更像一個獨行俠。他認為一個人真正獲得自由和獨立，並不是靠某某人的恩賜，而是靠自己的雙手雙腳站立起來。

怎麼立起來？多賺錢。

魯迅就很好，不僅掙錢厲害，談起錢來也大大方方的。不像大多數文人，臉皮兒薄得跟五毛錢一卷的手紙似的，心裡明明想要賺爆，卻總是一副欲說還休、小家敗氣的嘴臉。最可憐的是好多文人根本賺不到錢，就開始說窮當益堅，越窮越有骨氣。

魯迅從小就出入當鋪，見慣了人情冷漠的嘴臉，不玩虛的，能被這套小朋友過家家的概念給糊弄了嗎？魯迅談起錢來，跟個說唱歌手一樣：「money，money，money，give me give me homie」，穩准狠，經常塞的人說不出話。

比如一家報社，從來不給作家的標點算錢，一般的文人都忍了，胳膊擰不過大腿，能掙點是點。魯迅偏不，必須一個標點一個錢，要不我就不寫標點了，你回家慢慢自己分段去吧。

不僅談錢談的穩，魯迅算錢也算得細。在日記中，掙了多少錢，花了多少錢，借別人多少錢，魯迅門兒清。

手裡握著這麼多錢，魯迅為了幹啥，只為了在北京買個大四合院，在上海租著小洋樓，躺著數錢玩嗎？那可把魯迅看淺了。

畢竟這世上滾滾紅塵，遍地俗人，沒有點物質本錢，自然受人白眼。這點《編輯部的故事》里的余德利說得精闢：「知識分子沒錢托著，永遠得不到人的尊重。」

更重要的是，經濟上的不獨立，自然被人牽著走。魯迅自己也說：「錢，——高雅的說罷，就是經濟，是最要緊的了。自由固不是錢所能買到的，但能夠為錢而賣掉。」

有人愛說什麼：窮且益堅、窮酸的知識分子更有力量。這都是病態心理。錢包厚一點，無論是打嘴炮、投飛鏢匕首，馬步能夠扎的穩當點。

周玄毅在微博說得好，魯迅是最健康的知識分子，嘴上不含糊，錢上不含糊。精闢。

三、血與花

現在盛行的徐志摩、林徽因式的民國小清新、小美好，一放到魯迅雜文面前，很快就會被蕩滌一空。魯迅的作品是異常的黑暗，他自己都說：「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為我常覺得『惟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卻偏要向這些作絕望的抗戰，所以很多著偏激的聲音。」

血淋淋的慘象和陰測測的人心，見得多了，自然不會有那種輕佻的樂觀和禁不起考驗的淡然。

因為一生太多的殘酷記憶，人世間的黑暗和不幸他也是深刻體會過的。他見過家道中落，父親在貧寒中病死；親歷徐錫麟被清廷刨心挖肝；親歷學生被段祺瑞亂槍殺害；親歷柔石們這樣的文學青年被國民黨槍斃。

有的人膽小，不敢看血。魯迅偏不，他要睜大了眼睛看，然後一筆筆記住。他心中充滿了恨，想要攻擊，想要挑釁，想要大喊。但他恨的並不是某個政權，而是恨奴隸主的殘酷，恨奴隸們的麻木不仁，恨幫閑們的吹吹打打。所以他說他一個都不寬恕，他像個文字修羅，要用筆把那些小鬼的皮給扒下來，展示給世人看。

但魯迅也並沒有被黑暗吞掉，瘋掉。他很神奇，專門用藝術領域把自己的黑暗面給釋放出去了，保持了一顆流動的心。這顆心自始至終是善感的。

他自己也在一直強調，「一是怕中國的青年沒有血氣，二是怕中國的青年不懂玩，不懂欣賞。」血氣和審美在他看來是同等的，否則人就像神經壞死的殭屍，看不懂美，不敢恨丑，渾渾噩噩地活著。

所以很多人都不要驚訝，在戰鬥之外，魯迅是個大藝術藏家，仔細一想合情合理。古典書畫自不必說，歐洲的版畫也是他的最愛。非常值得一提的是，據我所知，魯迅是第一個大規模收藏日本浮世繪的中國人。

▍鈴木春信《都之春》有著與春天相稱的悠揚平和之太平盛世的情調

即使是當下的人，提到浮世繪，大概頭腦里只顯現出，葛飾北齋那個著名的「大海浪」（神奈川衝浪里，注意，正確的斷句是神奈川沖·浪里）。其實以我的心得，浮世繪的風格有兩大類，一類是靜的——美人美景；一類是躁的——修羅一般的武者。在這二者的選擇上，魯迅單選了靜謐的那一派，因為他平日面對的就是修羅場，更需要開闢一片單純的

花海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