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懷宏x周濂：在實踐維度下探討正義

新書分享會上，何懷宏與周濂對談。白宇潔攝

何懷宏x周濂：在實踐維度下探討正義

文 | 白宇潔

（財新實習記者）

「正義」是生活中的常見辭彙，也是政治哲學研究中的重要命題。近日，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何懷宏攜新作《正義：歷史的與現實的》舉辦分享會，與中國人民大學哲學系副教授周濂展開對談。

何懷宏從事正義問題的理論研究數十年。他是政治哲學家羅爾斯的經典著述——《正義論》的主要譯者，出版過《契約倫理與社會正義》《公平的正義》等理論專著。此次新書則將視角延伸到實踐維度，主要探討正義在中國和西方的歷史發展與現實狀況。

正義並非天然有高度共識的概念

《正義：歷史的與現實的》開篇一文為「歷史不會只由勝利者來書寫和褒貶」。何懷宏寫道，由時代的「失敗者」和「旁觀者」撰寫的歷史，為我們更客觀公允地審視歷史提供了多種新的可能。

他認為，審視歷史是觀察正義的重要方式。「研究正義，除了要研習它的理論，還要研習它的經驗。」無論是思想史、觀念史還是制度變遷史，「活生生的歷史」蘊含著與正義有關的實踐經驗，身處抉擇困境的人可從中得到啟發。

《正義：歷史的與現實的》

何懷宏 著

北京出版社

2017年9月1日

在歷史維度下，他也得出新的觀點。「過去有一句話說，『兩千餘年皆秦制也』，但我更傾向於『兩千餘年皆漢制也』。」研讀秦漢時期歷史，何懷宏發現，漢制解決了秦制未能解決的長治久安問題和統治階層延續問題。

「秦國的勝利實際是法家的勝利，但繼續用嚴酷的思想來治理國家就存在很多問題了，很快就『二世而亡』。」他說，漢朝則先在黃老思想指導下恢復了經濟，後有董仲舒確立獨尊儒術的政治思想，深遠影響後世。

在統治階層延續方面，何懷宏認為，秦朝郡縣制雖然打破了西周貴族社會下「血而優則仕」的權力繼承製度，但沒有提出後續該怎麼辦。而漢朝實施的察舉制提供了一套新的解決方案，即不問身世，推選德才學兼備的人進入統治階級。「雖然後來由察舉變為科舉，察選變為考選，但整個方向沒有變。」何懷宏說，這當中體現著傳統正義基本的原則。

審視近代史，他還發現，嚴復的譯著《天演論》中實則存在雙重誤讀。「一是譯者嚴復對原作者赫胥黎的誤讀，認為原作強調的是競爭原則；二是讀者對嚴復譯著的停留在口號層面的誤讀。」在清末民初那個滿載民族危機感的年代產生重要影響，這樣的誤讀有利於人們奮起，但是長久來看造成了倫理缺失，「好像為了富強什麼事情都可以做」。而近代的實踐結果表明，缺失基本倫理支撐的「奮起」，在道德和富強效果上都遭遇了失敗。

周濂對此觀點十分認同。他發現，在歷史和現實維度中，正義並不是天然具有高度共識的概念。恰恰相反，正義可能是製造衝突的源泉。他以最近美國弗吉尼亞州的暴力事件為例，「白人至上主義和左翼激進主義都認為自己佔領了正義的高地。他們將對方視為正邪不兩立的另一端，而不是諸善之爭意義下的多元存在。」

由此，周濂認為，在實踐維度下觀察正義有利於我們更好地解讀時代。「今天這個時代為什麼突然會變得如此艱難？因為我們曾經以為將要實現的多元、共存的和諧景象，似乎正在離我們遠去。每一個在鮮花、掌聲，夢想中長大的人都會突然發現，哦，原來這個世界是這樣的。」

制度與個人「相愛相殺」

何懷宏是羅爾斯《正義論》中譯本的主要譯者，這本書在大陸出版近三十年，產生過不小的影響。但讓何懷宏遺憾的是，今天人們談到道德倫理，經常想到的仍然是個人的道德修養和境界，而鮮有關注制度本身的德性。

何懷宏

「從傳統來看，關於制度本身應遵守怎樣的正義原則，一直以來就缺乏探討。比如儒家的聖王理論，主要強調君主或者官員的道德修養，對制度關注不夠。」在何懷宏看來，制度德性有時優先於個人德性。「如果社會立基於一個不正當的原則之上，一個人越勤奮、越忠誠，犯的錯就越多。」因此，何懷宏在書中對制度、社會結構等問題著墨不少。

對於制度德性與個人德性的互動，剛結束一年美國訪學生活的周濂也有體會。

去年聖誕節前後，他帶女兒去奧蘭多迪士尼樂園遊玩。樂園裡客流量巨大，除門票附帶的三次快速通道機會外，遊客們在多數情況下需要在普通通道排隊。兩種通道之間只隔著一條線，也沒有工作人員管理。「每當我走到快速通道的時候，我的內心蠢蠢欲動，按耐不住跨過界線的衝動。」但在周濂目光所及之處，沒有一個遊客私自跨越，「這體現出的就是，法律和秩序已經內化到美國人的心中。」

周濂說，羅爾斯對制度正義性的思考是受盧梭的影響。「盧梭有一句名言，有什麼樣的制度就有什麼樣的人。換句話說，制度和人是『相愛相殺』的。」周濂解釋道，制度與個人二者，既可以相互成就，也可以相互毀滅。

這個時代只想著當下，不想面對未來和永恆

談及正義，如何進行價值排序是無法迴避的問題。何懷宏曾在羅爾斯的思想淵源——社會契約論中得出答案。「社會契約論的三個主要代表人物有一種歷史和邏輯的一致。霍布斯強調保存生命；洛克強調自由，例如產權自由；盧梭渴望平等。」

《正義論》

約翰?羅爾斯 著 何懷宏等 譯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2001年6月

何懷宏認為，這看似說明了正義在經濟領域內的原則次序：首先考慮生存，其次爭取自由，最後渴望平等。但應用到中國的複雜現實中，這一排序不一定成立。「羅爾斯的正義理論以良序社會為前提。關於中國的正義理論，我只能說探討還在路上。」

在活動現場，他介紹，自己的問題意識可以用時代、歷史和永恆三個詞來標註。「關注時代就是關注現實，在這個維度下，我的探討主要是具有普遍性的底線倫理。我之前的《良心論》就屬於這一範圍；歷史，比如我寫石器社會，就是探討歷史的正義，歷史的價值。」在永恆方面，基於對帕斯卡爾、托爾斯泰等思想家的關注，他十分重視宗教等精神信仰的探求。

何懷宏注意到，現代有一個特點：這個時代只是想成為當下，不想面對過去與未來。「我特別想針對這個特點做一些另外的事情，關注歷史，關注永恆。」

刊於財新網文化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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