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想錄：中國式「自律」是一種自欺欺人的傳統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這是中國人關於人性如何「自律」的倫理學表述，表面看每句話都對。要自律、要真心、要誠信、要學而時習之。然而，人們雖然能夠背誦這些格言，但卻做不到，行為方式上甚至完全背離了這樣的格言。

所以，一個有問題意識的人，這個時候不是否定自律的重要性，而是要進一步展開自己的問題意識：比如人到底應該依靠什麼基準條件來自律。康德的表述是人必須依靠上帝自律，這是《實踐理性批判》中很大的一個思想建構，人的倫理秩序必須要有上帝的絕對參與，否則人的倫理秩序不能成為可能。

中國的儒生依靠什麼基準條件來自律呢？大的範圍來看，儒學強調的是依靠天道。那麼，進一步的問題意識是，天道是什麼，是否有明確的誡命？正是在這樣的問題意識上，我們發現儒家不去追問什麼是天道，而是用一個虛無的想像把天道架空，進而靠著人的理性來賦予天道一些內容。

這是典型的對天道的僭越。當我們討論天道的時候，我們必須明白一個最簡單的道理，既然是天道，那麼天道一定高於我們人類。既然天道高於我們人類，那麼人類對天道的認識，必須依靠天道自身向人類啟示。

所以，啟示這樣重要的概念，在人性論和認識論的意義上變得極為重要。一般意義上，只要沒有傾聽上帝啟示，人就會變成「自我為天道」，「自我為義」的驕傲之人。一個驕傲的人，做任何事情都試圖依靠自己，可是自己是誰呢，這是一個哲學的基本問題，儒家不追問我是誰，卻試圖依靠自己來展開自律。如此，曾子的自律格言，後來必然變成了自欺欺人的傳統。

「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孔子的這句格言，存在的問題漏洞也是一樣的。他強調本原的重要，強調由本致道的過程理性，更強調過程的主體是人，有人本主義意義。但孔子的漏洞是，他沒有追問什麼是本，這導致儒家思想缺少形而上思維方式，導致儒學是形而下的工具理性。由於本原沒有定義，儒家缺少邏輯大前提，所有思考失去了絕對價值。

當然，我們必須再次強調，當我們討論本體論，必須要意識到啟示的範式。所以，如果我們追問，為什麼孔子沒有關於本體上帝的內容表述，答案可能是複雜的，第一，上帝沒有親自對孔子說話；第二，孔子沒有聽到上帝的啟示；第三，或許在孔子之前，中國人的祖先就已經拋棄了上帝啟示。如果說孔子有他自身的問題，那麼他的問題是「吾從周」，作為一個人，孔子不應該把周的價值譜系當作自己的思想基準和終極目標。一個真正有思想能力的人，應該越過所有由人建立起來的話語體系與價值體系，指向終極的啟示的上帝。正是在這樣的意義上，我們才能理解上帝信仰傳統的偉大力量與價值。

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孔子討厭能說會道，表情生動的人。後來人將木訥、不動聲色理解為仁德與深刻，過猶不及也。有人言辭洶湧，有人沉默不語，人性的多樣性格局而已。舊約時代的亞倫和今天的奧巴馬，都有驚人的演講天分，但仁愛之心並不稀少。而有人面無表情，彷彿殭屍，卻也「仁」不到哪裡去。所以，關於人性的複雜性，並不能通過人表面的言辭和形象來判斷。「人心比萬物都詭詐，誰能識透呢？」一個真正打算對人性展開深度辨析的傳統文化，必然不能表面化，形式化。

當然，聖經說，人心比萬物都詭詐，雖然指向了對人性的絕對懷疑，但從另外一個角度看，卻能讓我們真正體會到人性的複雜性。

其一，人心比萬物詭詐，說明人比萬物都聰明。上帝造人，是要人管理萬物，人是萬物的尺度，人給萬物命名。人指著一堆高土說，這就是喜馬拉雅山，這就是喜馬拉雅山；人指著一隻鳥說，這是鴿子，這隻鳥就是鴿子。語言來自上帝，語言里隱藏著從上帝而來的力量，人類的心靈必須通過語言才能保存和延續。

其二，人心比萬物都詭詐，說明人性的複雜性和智慧程度，高過其他事物。人是萬物的靈長，自然的奇蹟，這是莎士比亞的讚美，是人文主義的濫觴；是牛頓的工作，科學的濫觴。在上帝秩序里，人是有上帝形象的人，是自由的、有想像力的人。愛我身邊的人，就意味著我在愛上帝。愛不是口號，而是具體的細節和行為。

其三，人心比萬物都詭詐，是說人性非常幽暗，是這個世界上最幽暗的事物。不可能再有比人性更加複雜、更加黑暗的事物了。面對人性，懷疑和深思，是惟一和必須的姿態。休謨寫出《人性論》是不是受此影響，不得而知，後來的中國人張灝寫出《幽暗意識與民主傳統》，讓人眼睛一亮，幽暗意識從此成為一種人性論的範式。

「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孝弟是對父兄絕對的服從。孔子多次提上帝，大儒董仲舒發展出天道理念。由於儒家的「上帝」和「天道」缺乏實際內容，孝竟然成孝經。

父兄不過是人，對他們絕對服從，就是偶像崇拜。對比以色列人在曠野為祖先的罪懺悔，一部儒家文化，多少專制以父親為名，把父親偶像化，以至於父親的意義成為我們的墳墓，將我們埋葬。

相比之下，西方傳統文化在肉體的父親的意義上，一直存在著一種文學意義上的「弒父」情結。必須對我們肉體的父親展開人性論意義上的絕對懷疑，否則我們的人性就會受到來自父親的遮蔽，這會直接導致我們的心智的狹窄和視野的局促，進而損耗掉我們作為每個獨立之人的生命的意義。

所以，任何一個中國人，如果選擇成為一名基督徒，就必須從對父親的磕頭搗蒜的文化傳統里逃離出來，某種意義上，這是任何一名中國基督徒最重要的「出埃及記」。

只有逃離了來自肉體父親的奴役，我們才能逃離其他有形和無形的精神奴役。也只有把我們的父親徹底理解為一個普通的人，那麼我們才能真正開始熱愛我們的父親。同理，我們也才能意識到，其他所有由人組成起來的威權體系，不過是由一個個普通的人組織起來的合作體系。

諸如祖國、民族之類的文化概念，就不再是高高在上的文化偶像，而是我們人性內部的一種文化屬性。如此我們才能學會用平行的目光打量這個看得見的世界，不再繼續做這個世界的奴隸。是的，只有擺脫了這個世界的奴役狀態，我們才能學會用仰望的目光，去敬畏那高過我們意念和道路的上帝。

這也是一個偉大的自由選擇，到底是做上帝的奴僕，還是做這個世界的奴僕，你我必須作出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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