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電腦硬碟

這個八月份，父親已經整整離開我們四年。前些日子，我拿著丫頭的錄取通知書去了一趟天河園，因為祖母和父親的靈位都在那裡。祖母和父親沒有離開的時候，我素來是不信有魂靈的，但現在我卻是篤信，人一定是有魂靈的，否則，活著的人情何以堪？我把錄取通知書挨個給他們念叨了一遍，丫頭的大學一直都是他們生前最惦念的事兒，今年總算還是有了一個不錯的結果，是一定讓他們曉得，讓他們放心，讓他們高興的，所以我也是樂樂呵呵的，但心裡卻總是隱隱作痛，這幾日還做了好幾個關於父親的夢，我是很少做夢的。

今天是丫頭離開家的第二天，心裡空落落的我，總是想找些事兒做。也不知怎麼，就尋思著打開父親生前用過的電腦，看看有些什麼東西需要拷貝到優盤，怕以後萬一電腦硬碟不好用，再找回了就費事了。自從父親離開，他留下的電腦除了給母親找些歌曲，我就再也沒動過，因為無論是鍵盤還是滑鼠都留著父親生前的印記和氣息，我不捨得碰。電腦硬碟裡面的文件夾整整齊齊，一如既往是父親的風格。書架上的書永遠都是整整齊齊，衣櫃里的衣服永遠都是整整齊齊，無論後來身體有多麼不好，他出門的時候永遠都是整整齊齊，乾淨利索。文件夾里有母親愛聽的歌，有電子小說，有相冊，相冊里又分成母親文藝演出的照片，妹妹回家省親的照片，春節全家福的照片，還有，還有海南三亞小區的照片。那是2011年買下三亞那所小房的時候，發給父親房子所在小區水依山傍水的景色。父親一見就喜歡的不行，說了幾次一定要和母親一起去過冬的。電腦硬碟里的文件夾端端正正標註著海南三亞溫泉家園，可見父親是真的很喜歡，真的很想去的。但是，第二年父親的病情加重，不得不去北京治病，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這一去，就再也沒有機會在三亞過一個冬天，哪怕是一天。望著電腦硬碟里的照片，這幾日壓在心裡的痛突然決堤，大慟，不可自己。

祖母離開的這些年，每年伊的祭日，我都會給伊寫一封信，告訴伊這一年我們過的怎樣，告訴伊我有多麼地思念伊。而父親離開的這幾年，我每每提筆，每每又放下，似不知從何說起，卻似有千言萬語，心有千千結，卻一片傷心畫不成。自幼隨祖母生活，回到父母身邊後，父親工作忙，我學習忙，大學畢業又遠離家鄉就業，朝夕相處的日子屈指可數，回憶里的片段極少，故而不知從何說起。但是，血脈是很神奇的天賦，儘管我們在一起相處的日子很少，但是我的脾氣秉性卻出奇的像父親，前年母親的閨蜜芬姨從俄羅斯回哈爾濱看望母親，見我言談舉止，連連說像極了父親，忍不住掉下淚來。父親為這個家庭扛下的苦，遭過得罪，他所做過的那些別人未必理解的事，我卻是都懂的，從靈魂深處感同身受的懂，這便是血脈傳承。

在父親沒有患骨髓纖維化這種罕見的白血病前，我和父親彼此之間一直都很客氣，不應該是父子間客氣的那種客氣。他是我很多同學的老師和校長，很多人的記憶里都鐫刻著父親的一堂或很多堂課，譬如地主就總提起父親講授的《楊修之死》，是他這輩子聽過最棒的一堂語文課，沒有之一。但我卻從沒有機會聆聽過父親哪怕一分鐘的課，因為我回城的時候，父親為了多賺些薪水，去企業做了辦公室主任。父親一生桃李滿天下，教誨過很多人，偏偏卻不願意教誨我，而我被很多人教誨，偏偏就不願意聽父親的教誨。小時候交通並不便利，幾年才能見父親一面，父親每次來總是很嚴肅的看著我，我也很嚴肅的看著他，然後他給我做一頓飯，我吃飽了就跑出去玩，因為我很怕父親，也不知道如何和他相處，好像很尷尬的樣子。兩個驕傲的男人若誰都不肯低頭，多半就會跟兩隻鬥雞一樣，看上去你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你，兩個人打個招呼，然後一扭頭各自走開了。但是這種客氣，被父親的骨髓纖維化直接就抹去了，得知這個消息我往家趕的時候，我突然覺得自己簡直是他媽一個混蛋，明知道父親為了這個家付出了多少辛勞，忍受了多少屈辱，我卻偏偏就因為自己不可理喻的驕傲，就和父親冷戰對峙了這些年。我回到父親身邊的時候，父親還是那麼嚴肅，但是我看得懂他眼裡的溫情和欣慰，我很想抱著他哭，但是我還是放不下我的驕傲，父親也如是。爺倆還是那麼客氣，但是我們都知道，這不再是之前冷戰的客氣，現在的客氣只是兩個驕傲的男人彼此遮住眼淚的面具，而已。

2010年有一次出差，順便回家看望父親，那時候父親愈來愈消瘦，但對我的嚴肅越來越少，微笑卻越來越多，那天母親沒在家，我們爺倆自己炒了兩個菜，父親興緻很高的要和我小酌幾杯。席間，爺倆天南地北的聊，父親的記憶力出奇的好，說博聞強記也是不為過的，很多朋友說我是博聞強記，那真的是謬讚了，我和妹妹均及不上父親的十分之一。聊著聊著我突然說了一句：「爸，我敬您一杯，您要好好的……」其實我還想說：「我不能沒有你，我們都不能」，我還想說：「我錯了，我從來就沒有學會做一個好兒子」，我想說的很多，但我就直說了那一句。父親是最懂兒子的，他知道我想說什麼，也知道我說不出來，因為他也如是。父親只是「嗯」了一聲，幹了杯中的酒，然後微笑，但是我看到了他眼裡似乎有淚光。我以為那是錯覺，因為從我記事起，就不記得父親會流眼淚，就不記得有什麼事情可以難住這個驕傲堅強的男人。吃罷了飯，我要趕返程的火車，我走下樓，往小區門口走，我突然很想回頭，我抬頭向家裡七樓的陽台望去，我看到了父親。他就站在陽台那裡望著我，消瘦的身子似乎風一吹過就在搖晃，我的眼淚突然就止不住的湧出來，我拚命的向他揮手告別，他點著頭，揚手示意讓我走吧，這次我真的看到了他眼裡的淚水。

這個八月份，父親已經整整離開我們四年。父親離開的時候才剛剛退休，受了半輩子的苦，眼看孩子們都過好了，也該享享清福了，他卻走了。父親走的那麼匆忙，以至於留下那麼多的遺憾，沒有看到丫頭上大學；沒有在三亞過冬……還有，沒有給我留下更多時間，讓我彌補那些年遺憾，這是我最大的遺憾。我慶幸的是，父親患病後我們沒有浪費時間再去保持那該死的客氣，最後的那些歲月里，我們真正成為了血濃於水的父子；我悔恨的是，為什麼一定要等到父親患病，我才肯拋去成見、隔閡、驕傲那些見鬼的東西，這世界上還有什麼比親情更要緊的東西？也許對逝去的人最好的懷念，不是清明祭日鬼節十字街頭的黃紙青煙，而是好好的活著，好好的對待身邊的人，不再給自己留遺憾，唯有如此，我們失去的那些親人，逝去的才有意義。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