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郎織女的故事是如何演變的？

來源：知乎

原問題：牛郎偷拿織女的衣服算不算流氓？織女留下來生兒育女，算不算是斯德哥爾摩綜合症？

作者：Dream Phantay

牛郎織女是神話故事中一個非常重要的存在，這個故事從出現到發展成如今的形態混合了人類的天文觀、婚姻觀、習俗以及道德觀念的發展，而且恐怕不是一個獨立的神話，而是多種不同神話的統合結果。

@AKIRA青說他會從星辰的角度來談這個問題，所以我就不提這個了，但不排除會在討論中不自覺地提到一些。我想從更加民俗一點的角度談談的這個故事，裡面可能會涉及到AKIRA青提到的另一個角度：Swan Maiden Tale。

@孟德爾提到的京極夏彥的女郎蜘蛛說，我先說一句，我個人也是京極夏彥的腦殘粉，但這個女郎蜘蛛說根本經不起推敲，只能稱之為有趣的腦洞而已，但我也會從怪談的角度重點談一談這個問題。

之所以說從民俗的角度看這個問題，主要是為了回答題主的提問——牛郎織女故事中的「不道德感」：牛郎奪走織女的衣服，威脅織女下嫁自己，以及這一行為導致的一系列後果。

1.牛郎奪走織女衣服的故事本身出現得非常晚

牛郎織女的概念存在於先秦時期，但兩者成為夫妻恐怕是漢代的事情，對比《詩經·小雅·大東》

跂彼織女，終日七襄。……睆彼牽牛，不以服箱

和《古詩十九首·迢迢牽牛星》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牛郎織女由各行其是變成相互遙望，已經經歷了相當常的時間，然而即使如此，這裡的牽牛星依然並非是用奪衣來強迫織女下嫁的。

宋代《太平御覽》引《日緯書》：

嘗見道書雲，牽牛娶織女，取天帝錢二萬備禮，久而不還，被驅在營室是也。

明代《月令廣義》引六朝《小說》：

天河之東織女，天帝之子也。……帝憐其獨處，許嫁河西牽牛郎；嫁後遂廢織絍。天帝怒，責令歸河東，但使一年一度相會。

這裡的依然不是奪衣下嫁，而牽牛與織女之間的身份是對等的，他們本來就是星辰，兩者之間是正常的婚嫁。

這樣考據還有很多，但和題主的問題只會越來越遠，就不多提。

可以這樣說：直到近代以前，牛郎織女的故事都是星辰間的嫁娶故事，沒有奪衣逼婚的情節。

2. 牛郎奪衣神話的淵源：董永、七仙女以及田章神話

牛郎織女故事中的牛郎凡人取仙和牛郎奪衣逼嫁，其實是近代民間創作中對董永神話和田章神話的附會。

《法苑珠林》引劉向《孝子傳》（今本無）：

董永者……父終，自賣於富公以供喪事。道逢一女，呼與語云：「願為君妻。」……公曰：「汝織三百匹，遣汝。」一旬乃畢。出門謂永曰：「吾天女也，天令我助子償人耳。」語畢，忽然不知所在。

這個故事成型於漢代，和牽牛織女成為夫妻的時代相同，這個神話中的凡人董永，天女來嫁和故事最後的天女消失應該就是近代中牛郎神話中牽牛凡夫，織女天仙，天人相隔的來源。

董永神話也很多的發展，最近的《黃梅戲·天仙配》中七仙女被天帝遣返，與董永揮淚訣別就更具有牛郎織女被拆散永隔的形態，但那些和我們的討論無關，董永的故事主要是為了解釋：為什麼本來是列星的牽牛，會在民間傳說中變成凡人。

此外，還有一個和董永神話混淆在一起的變體神話——田章神話：

《敦煌變文集》中《搜神記》（不是那個搜神記）篇：

昔有田崑崙者，其家甚貧，未娶妻室。……崑崙向田行，乃見有三個美女洗浴。其崑崙欲就看之……其美女者乃是天女，其兩個大者抱得天衣乘空而去。小女遂於池內不敢出池……向崑崙道：「……天衣乃被池主收將，不得露形出池，幸願池主寬恩，還其天衣，用蓋形體出池，共池主為夫妻。」崑崙進退思量，若與此天衣，恐即飛去……急卷天衣，即深藏之。遂脫衫與天女。……生死不肯與（天衣於）天女，即共天女相將歸家見母……言日呼新婦。雖則是天女，在於世情，色慾交合，一種同居。日往月來，遂產一子，形容端正，名曰田章。……天女憶念天衣……語阿婆曰：「暫借天衣著看。」……其阿婆乃於床腳下取天衣，遂乃視之……其天女著衣訖，即騰空從屋窗而出……乃見騰空而去……其時乃有董仲先生來閑行……知是天女之男，又知天女欲來下界……（以下略）

原文有點長，梗概就是田崑崙奪天女之衣，天女失衣，不得已嫁于田崑崙，生子田章，後來天女向婆婆討來了自己的天衣，於是穿上天衣逃走了。

可以認為，這個故事是牛郎奪衣故事的原型之一，而奪衣的故事更不止於此，這個在後面談，可以說：「田章神話」這個類型，就是牛郎奪衣娶織女的原型，故事中天女本來就不愛田崑崙，下嫁之後也一直在思索怎麼逃走，最後成功逃離，牛郎織女附會了這個故事，但追根朔源，牛郎織女應該是相愛的夫妻，這個附會造成了近代牛郎織女故事中的不協調感。

剛剛提到的「田章神話」是一個類型，就是@AKIRA青提到了Swan Maiden Tale，這個話題在之後的一段中還要再提。

可以說：近代牛郎織女是牽牛織女神話、董永神話、田章神話三個神話的聚合體， 下面我將專門從民俗和原始角度討論田章神話類型。

3. 搶妻與奪子——神話與怪談：「姑獲鳥」

（本段開始，考證不多，腦洞有不少）

這裡我們先提一下@孟德爾提到的京極夏彥，京極夏彥的女郎蜘蛛——織女這個說法太過於牽強，其實在了解近代織女神話源於田章神話之後，女郎蜘蛛說就已經無法附會了，而且京極夏彥更早之前注意到的一個妖怪倒是的的確確與織女神話有關——就是「姑獲鳥」。

《玄中記》記載：

姑獲鳥夜行晝飛，蓋鬼神類。衣毛為飛鳥，脫毛為女人。一名天帝少女，一名夜行游女。……鳥無子，喜取人子養之，以為子。……昔豫章男子，見田中有六七女人，不知是鳥，匍匐往，先得其毛衣，取藏之，即往就諸鳥。諸鳥各去就毛衣，衣之飛去。一鳥獨不得去，男子取以為婦。生三女。其母后使女問父，知衣在積稻下，得之，衣而飛去。後以衣迎三女，三女兒得衣亦飛去。今謂之鬼車。

這個記載的信息量之大簡直驚人。豫章男子娶「毛衣女」的故事在干寶的《搜神記》中也有記載，基本和《玄中記》相同，完全是一個田章神話（甚至可能應該反過來說，田章神話才是參考了這個故事），但《玄中記》不但記載了毛衣女所屬的妖怪類別就是「姑獲鳥」，而且還有一個極其重要的記載，就是姑獲鳥的別名：

（1）天帝少女

這個名稱非常驚人，怎麼聽都不像是妖怪，從字面上看，就是說，她是天帝的小女兒。織女神話中已經提到「天河之東織女，天帝之子也」，天女神話，也基本是「天帝之女」的故事。這樣的故事中，我們可以看到一個神話與怪談混雜一同的痕迹，其緣故我們在之後再談。

（2）夜行游女

這個名字就正常多了，符合姑獲鳥夜行晝飛的特性，然而，夜行游女四個字卻又完全缺乏怪異要素，我個人感覺，這個名詞，可能最接近「姑獲鳥」與「天女」的本質。

中國的民間，搶妻和買妻絕不是什麼少見的事情，即使現在也有，何況古代，我個人認為，不論是怪談的「姑獲鳥」、還是神話中的「天女」，恐怕究其本源，都是民間被強迫手段迎娶，而最終被從家中逃走的女性為原型。

對比「姑獲鳥」與「天女」，可以發現，「姑獲鳥」奪人之子；「天女」則是棄子而去，個人認為，這個特徵才是真正成為了怪異與神話的分界點：

------|——攜子而逃——姑獲鳥（妖怪）

從男方家中逃走的女性——|

-----|——棄子而逃——天女（神明）

從「姑獲鳥」夜行游女的名稱看來，恐怕是屬於夜間被男方或人販子搶走的行路的女性，這些女性無時無刻不思索著如何逃離，天女的「天衣」和毛衣女的「毛衣」，可能均是這些女性逃走的契機（或者可能具體指的是某種東西，比如評論中提到的

就很值得考證）。

姑獲鳥怪談與織女神話的相似性，可以視為同一故事在原始性逐漸消退中的發展，原始故事的「不道德感」在文化傳播中逐漸消退的過程。更原始一點的「搶奪女人」的神話，就更加多見，也更具有普遍性，牛郎織女神話中牛郎奪逼嫁的不道德感也是源於這種原始性氣息十足的民俗風情。

總結

感謝@sixue的意見，最後將整個討論做一個總結：

1.牛郎織女神話在近代之前，都是星辰間的愛戀故事，牛郎奪衣逼嫁的情節出現的很晚，具體的考證可以見AKIRA青的答案。

2.牛郎奪衣逼嫁源於另外兩個神話：一個是凡人娶仙的董永與七仙女神話，一個人田崑崙奪衣逼嫁娶天女生田章的神話，後世作者將這兩個神話整合到了牛郎織女神話中，但田章神話本身可能並非一個溫情神話，這個神話的導入造成了近代牛郎織女神話中的不協調感。

3.對比田章神話和姑獲鳥怪談的相似性，個人認為這個神話本身是源於民間搶妻拐女的風俗，這個風俗本身不道德感在怪談和神話的妝點下削弱了很多，但不可能消失，所以才出現了題主的疑問。

對題主問題的回答：

牛郎偷拿織女的衣服算不算流氓？ 算！真實情況可能比流氓要嚴重。

織女留下來生兒育女，算不算是斯德哥爾摩綜合症？ 不算，更大的可能是一種原始風俗下的無奈。

本文授權轉載自知乎，轉載請聯繫原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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