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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實:與死囚共枕三百天……

「一進牢房,心驚肉跳;二扇鐵門,一大一小;三餐牢飯,頓頓不飽;四面圍牆,武警放哨;五花八門,樣樣不少;六月蚊蟲,實在難熬;七搞八搞,腳鐐手銬;八個大字(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進門看到,九生一死;判決來到,十十(實實)在在;踏實改造」。

文:劉慶東(私企業主)

密布的電網,沉重的鐵門,持槍而立的武警戰士,這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訴人們,這是一個限制人身自由的地方。

那段日子,睡夢中我時常聽到生命剝落的聲音,看到阿廣的靈魂在空中漂浮,偶爾從暗處傳來一陣陣吆喝,一個青面獠牙的怪物向我頭頂壓來,惡夢驚醒後方知,阿廣的一隻手放在了我的胸前,他的手好涼。

「咣當」隨著一聲沉重的撞擊聲,身後的鐵門已無情的隔絕了我的自由。這一天是1994年的3月8日,我以犯罪嫌疑人的身份被關進了看守所,我明白,湛藍明凈的天空將從我的視線里隱去,而且是很長一段時間。

帶著簡單的生活用品和棉被,我跟隨所長穿過陰森的長廊,在32號一間屋子前,所長停了下來。「咣當」,又是一記沉重的撞擊聲響,鐵門開了,我把目光瞄向昏暗的室內,十幾個「光頭」挺胸端坐在長長的炕上。

「咣當」門關了,我站在了門裡,正欲邁步向前,裡面傳來一聲斷喝,「把鞋子脫掉」,我從未見過這種場面,情急之中連忙彎下腰,把鞋子拿到了手裡,我小心翼翼的向前走去,把棉被和日用品輕輕的放在炕尾。「把衣服脫光」,依然是一聲斷喝,語氣中沒有半點商量的餘地。眾目睽睽下,我又連忙寬衣解帶,號子里很冷,全身赤裸的我站著那裡不知所云,心裡有著說不出的刺痛。

「立民,先給他洗個冷水澡」,我正無地自容時,一個滿臉刀疤的年輕人走了過來。「站到廁所那裡」,年輕人一臉兇相,沒有一點表情,我機械地向他手指的方向移去,一盆盆的冷水朝我鋪天蓋地的猛澆過來,我凍得瑟瑟發抖,五分鐘之後,冷水停了。

「把衣服穿上」,又傳來一聲斷喝,我感覺像是一個機器人,每個動作都有他們操作。一向個性極強的我在十幾雙冷笑目光的遍視下,竟像虛脫了一般,絲毫沒有抗爭的力氣。

「過來」,緊接著又是一聲斷喝,我循聲望去,才發現原來一直指揮的是位皮膚白皙的秀氣男孩,一件黃色的軍用大衣披在身上。

「兄弟,是你叫我?」我小聲而友好的問道,我花心剛落,只見他右手一抬,一拳重重的擊在我胸上,我趔趄了幾步,方才站穩。「沒問你話,不準開口,」我唯唯諾諾,一再點頭稱是。環顧四周,個個都是冷漠的眼神。我心中暗自哀嘆,這裡簡直和地獄一樣。在看那個稚氣的男孩,滿臉殺氣,目光冷灼的嚇人。

「家是哪裡的,什麼文化?」男孩問道。

" 江蘇豐縣,本科。 ".

"嘩啦「一聲脆響過後,男孩從炕沿上一躍而下,這時,我才留意到,他的帶著重重的腳鐐。他徑直走到我面前,一種恐懼感頓時襲來。

」叫啥名字 ,「男孩的口氣瞬間溫和起來。

「劉慶東。」

「 對不起,剛才那拳打的太重了,多多包涵」。男孩爽氣的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 我是山東人,濟寧的,離你家不遠,我對知識比較敬畏,喜歡文化人「,男孩一字一頓地說。

我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來,男孩叫我到炕尾休息。薄暮暝暝,室內的電燈亮了,叫阿民的年輕人和另外一個矮子架著人梯開啟了三半處固定於牆壁上的黑白電視機,他們饒有興趣的欣賞著節目,男孩躺在正對著電視機的地方,身上蓋著厚厚的棉被,兩隻腳連同鐵鐐放在外面,兩個瘦弱的嫌犯正用心地為他按摩,彼此都沉默不語,其中一人臉部腫脹,右眼僅剩下一條細縫。

初來乍到,我識趣的守在炕尾,靜靜地想著自己的心思,回望幾天來夢魘般的經歷,我簡直不敢相信如此荒唐的做法,竟是自己親手擬造。做人與做鬼有時僅僅是一念只差啊。那一夜,聽著他們熟睡的鼾聲,我心裡像打翻了五味瓶。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我便被一陣清脆且急促的哨聲驚醒,除那男孩之外,大家都快速的起床,拖地的拖地,疊被的疊被。各司其職,忙的有頭有序。在外面時聽說,睡在炕首的為該室"龍頭」老大, 自己在那裡怔怔的站著,頗感難為情,於是我便走到炕首的一個中年人那裡。要求他派點活乾乾他略一沉思便告訴我:『你每天負責在門口遞飯吧!」

開飯了,早飯是每人一盆稀飯,糊味很濃,稀飯是鹹的,讓人食之難以下咽。用餐時,室內人員的」三等五級「便一覽無餘,炕首三人:男孩、中年人和另一位絡腮鬍子。中間三人,炕尾四人。炕上6人,我坐在炕尾。

和我一起吃飯的三人同伴見我僅吃了幾口,就放下了湯匙,便告訴我,十天之後,你就會慢慢適應了。我們剛來時也是這樣,如今一盒稀飯都不夠吃。我不搭話,只是默默地聽他們嘮叨個沒完,心裡很煩,但仍裝作饒有興緻的樣子。

飯後,專門負責洗飯盒的二名嫌犯麻利地收拾停當後,大家仍保持吃飯的位置,或打撲克牌,或下象棋,炕尾的那個人則和我聊起了天。給我洗澡的人叫王立民(陝西西安人),他一改昨晚的兇相,笑容可掬的對我說:」慶東,你真幸運,在這裡碰上了阿廣老鄉,要不然你不知要吃多少苦頭。

我剛來時,頭半個月腿被打的不能隨便動彈「,說著,他捋起褲管,腿上紅紫的傷口還未完全褪去。在立民的介紹下,我知道了另外兩個用餐人的姓名,一位叫王建(貴州納雍人),另一名叫應國良(江西波陽人)。

未等我開口詢問,他們便如數家珍的向我講起了那個叫阿廣男孩的事情。

阿廣今年21歲,因盜竊罪於去年9月份被寧波市中級人民法院判處了死刑,他的同案犯都在上訴,不知道會不會改判。價值二十多萬,按照慣例,改判的機會不大,但有他在這裡,就沒有人敢欺負你……。

我靜靜地聽著他們講的話,始終沒有融入進去充當角色。我認為是和他們截然不同的另類。

「結過婚了沒有?」王建問道。

「 結婚了」。

「昨天洗澡時看你那傢伙挺精神的,玩過幾個女人,一晚最多能幹幾次?」聽到王建流氓式的問話,我感到有種剝光衣服遊街示眾的感覺,臉一下子就燥熱起來。

「你們知識分子就是假正經,在這鬼地方,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王建露骨的糾纏,大有一種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姿態。

我正在進退兩難之際,「啪」一枚棋子從炕的那邊飛了過來,不偏不倚,正好砸在王建那瘦骨嶙峋的臉上。棋子在炕上轉了幾個圈後落在地上。

「把棋子撿起來」,是阿廣的聲音,此時的王建顧不上疼痛連忙下炕把棋子撿起,恭恭敬敬雙手遞給了滿面怒色的阿廣。在看王建的臉上,一個大大的紅包腫脹著。

「你他媽的昏頭了,我老鄉你也敢招惹,我看你的骨頭真的發癢了,把臉伸過來。」

兩聲清脆的耳光,清晰地指印頓時呈現,室內一片寂靜,只聽到人的呼吸聲,剛才我還痛恨王建言行的無恥,在這種情況下,心裡倒對他生出一絲憐憫來。

「 今天我不想聽到你的聲音,滾出去,」隨之,阿廣又繼續招呼對面的年輕人下棋,一切好像沒發生過一樣。

人不可貌相,阿廣斯文的模樣與他如今凶神惡煞的舉動,如不是親眼目睹,是不可想像的。原本固守在我腦際中的「同是天涯淪落人」之感,也隨之煙飛灰滅,精神上再也找不到一絲安全的依靠。為我解圍的阿廣在我心裡沒有留下任何好的印象。

午餐是一盆米飯,勺炒菜,我胡亂吃了幾口米飯,菜卻一動不動,那種味道我無法下口。在那一刻,我理解了「懲罰」二字的含義。

午後的時間依舊是同樣的方式打發,沒有書刊,沒有紙筆,沒有任何人了傾心的交談,我真正意義上浪費著時光。在這裡,冷漠與冷漠的對持,心門緊鎖,人性之門悄悄地封住了它欲開的花瓣,再也尋覓不到充實的歸屬。

「慶東,過來聊聊天,」阿廣下棋累了,伸著懶腰,他讓旁邊按摩的兩個先去休息。

聽到阿廣叫我,我急忙走過去,他示意我坐在他的身邊。

「家鄉那邊變化大不大?」在看守所關了兩年多了,還沒遇到一個老鄉,連打聽的機會都沒有。

「變化不大,其實我也不太了解,90年後,我基本都在外地讀書,甚至連家鄉話都忘了。」我說,阿廣一臉堆笑,淡抹了我內心深深的芥蒂。

「還不習慣吧,剛來都是如此,前幾天連飯都吃不下,現在吃光了還有餓的感覺。」阿廣正欲說下去,「吧嗒」,外面傳來所長的開門聲。

「坐好!」,炕首的中年人一聲令下,炕沿上馬上成了整整齊齊的一排。門開了,在所長的身後站了幾名手拿行李的犯罪嫌疑人,(新犯),新犯走進門裡。忐忑不安地望著一張張陌生的面孔。

所長走後,阿廣的喝聲再次想起,與我初來時一樣,「脫鞋」,「洗澡」,那幾人一時手忙腳亂。

洗漱完畢,三名新犯識趣的靠牆站好。「慶東」,先給這幾個弟兄一點見面禮,每人賞他幾個嘴巴子!

這時,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我的身上,我抬頭看那三名新犯時,他們眼裡透著祈求的眼神。我不知道此刻在這種局勢下該做些什麼,雖然完全違心地,但我卻不能支配自己。我站在三名新犯之間,「啪啪啪……」六聲耳光響過,我閃到一邊,事實上我根本沒用力氣。

「我這老鄉真沒出息,我來教你。」阿廣走了過來,面無表情,又是六聲耳光想起。他們臉上都留下紅紅的手印。一名新犯還下意識的躲避,又挨了重重的幾拳。阿廣盯著我說,「以後就這樣打人」。接著做籠板中間的三位也下炕穿鞋。一個個虎背熊腰,這時,王建告訴我,他們是「打手」。

「鷹鉤鼻」抓住最前面的新犯領口,惡狠狠的問道,「夾心餅」吃過沒有?「沒,沒有」新犯語無倫次的答到。那今天就讓你嘗嘗。他一使眼色,旁觀的「三角眼」便心領神會,只聽一聲凄厲的慘叫,新犯頓時癱了下去。原來「夾心餅」就是兩人一前一後同時向胸和後背攻擊。後面兩個新犯一再求饒,但還是收下了這份「禮物」,看著新犯們痛苦不堪的狼狽相,大家都一陣鬨笑。

事情還遠遠沒有結束,稍停片刻,「打手」中的「大板牙」已換好硬硬的皮鞋。「下面我為新來的兄弟做到好菜,叫烏雞大腿」。他邊說邊讓前面的新犯坐在地上伸直大腿。「大板牙」左腳踩著新嫌犯,右腳凌空抬起。「嘭」的一聲,後腳跟結實的擊在新嫌犯的大腿上,一下,兩下,三下……,新犯們咬緊牙關,不敢發出一點聲音。擊了二十下之後,「大板牙」停了下來,嘴裡叫著,「下一個」,而被踩過的新犯在別人攙扶下才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就這樣,三名新犯過了「第三關」。

「你們幾個原地踏步,活動一下筋骨,」剛剛受刑,這時的新犯無奈的一瘸一拐的抬起雙腳……。

晚飯時間到了,和午餐一樣,我始終沒有胃口。也許像他們所說的,自己還處於不適應期。想起剛才任意毆打新犯的一幕在想起來時的「禮遇」,我暗自慶幸,國有國法,籠有籠規。在這個小小的空間里,法律已顯得蒼白無力。

又是一個寂寞難耐的夜晚,當起床的哨聲響徹耳鼓時,我便一邊忙著穿衣,一邊留意昨天受罰過的新嫌犯。顯然,他們都是和衣而睡,經過一夜的醞釀,被踢的雙腿已經腫的退不下長褲。每人都是扶著牆艱難的站起來。惴惴惴不安的立在角落裡觀望,等待「龍頭」及阿廣的吩咐。

在阿廣的許可下,一名新犯被允許大便,他把褲子退到膝蓋處,我發現他的腿是成了一片片紫色。好一個「烏雞火腿」,看了止不住的心寒。

「一進牢房,心驚肉跳;二扇鐵門,一大一小;三餐牢飯,頓頓不飽;四面圍牆,武警放哨;五花八門,樣樣不少;六月蚊蟲,實在難熬;七搞八搞腳鐐手銬;八個大字(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進門看到,九生一死;判決來到,十十(實實)在在;踏實改造」。

鐵窗里,當我把視線投向窗外自由的天空時,傳來阿廣的「號子」歌,我問王建,「這是阿廣自己編的嗎?」「不是的」我調過三個號子,每個號子裡面關押久的都會背。」

「真的是五花八門呀」,我心想。

聽王建說,在號子里,打人是一種變相的娛樂方式。且巧立名目。「有人還手或報告給所長呢?」,「有,但很少很少,你一個人能對付十幾個人嗎?」假如還手的話,你就可能調到別的號子里,在那裡還不是一樣。像我先前就是不甘他們的凌辱,與他們互毆,結果還是自己吃虧,調了幾個號子,人都快搞垮了。王建說著,臉嚴肅起來,我真的很納悶,這裡面的人為什麼變得那麼瘋狂和偏執,甚至變態。

飯後的時間仍是打人取樂,三名新犯依次安排著「西湖風景」,把臉伸到大便池上面一看就是一個小時。完畢就是蹲馬步,跑「籠板」,先前還西裝革履的幾個人,一天下來,竟成了老漢一樣,焉的沒有半點風采。

阿廣喜歡抽煙,雖然號子里絕對禁止,但他們總能想辦法搞到。當然最多的方式,則是用號子中的嫌犯的高檔時裝和皮鞋與負責打雜的短刑犯做交易。通常一件價格千元的「夢特嬌」,能換三,四包「三五」。

阿廣接到死刑犯的判決以後。心情變化無常。為了滿足他的煙癮,就連「龍頭」自身都變的十分吝惜,手頭的香煙總是省下來送給阿廣。

大家都怕他缺煙,沒煙的時候,阿廣用亂髮脾氣,每個人都會遭殃。

阿廣今天變得異常興奮,在廁所里,一陣吞雲吐霧之後。便上了籠板,只見他向我招招手,我會意的坐在了他的身旁。

「老鄉,我沒幾天活頭了。」

「哪能,現在高院裁定還沒下來,說不定會改判了呢?」

「別寬我的心了,我估計凶多吉少。」

「阿廣,你上訴了嗎?」我故意轉換了話題。

「沒有,前幾天高院來人問我為什麼不上訴,我說我相信政府對我的案情會調查清楚,認真核實。其實,我不上訴,也有另一個方面的原因。」

「什麼原因?」我問。

「我不會寫上訴書,要是你早來一個月就好了。」

也許這就是阿廣對知識頂禮膜拜的緣故吧,對一個生命即將走向絕境和盡頭的年輕人來說,談及案情和判決總會激起他平靜的心湖。事實上,他一直在刻意迴避,「死亡」這個字眼。

「我這腳鐐帶了近半年了。」

「影不影響休息?」

「剛開始那陣很難受,27斤的分量,走起路來特費力,現在嘛,習慣成自然了。」

「阿廣,我不知該幫你做些什麼?」

「沒什麼可幫的,有空多陪我聊聊天,以後你就睡在我的右邊的鋪位吧。」那次談話,我和阿廣心的距離一下子接近了許多。在一天天的交往裡,我清晰看到阿廣墮落靈魂所運行的軌跡。

阿廣是個孤兒,自小吃百家飯長大,16歲出來打工。後來在老鄉的帶動下走向了邪路。三年中先後單獨或夥同他人盜竊摩托車16輛。價格二十多萬,他虛榮心很強,死要面子,但對我比較交心。

「老鄉,不瞞你說,我在別人面前,故意裝作堅強,是為了讓別人看的起。向我案值雖高,而實際到手的還不足5000元。為了這點錢去死,我真的不甘心。自從死刑判決後,我才發現自己對生命是如此的留戀。真的,夜深人靜的時候,我不止一次的在被窩裡哭泣,假如一切可以從新來過,哪怕只是街頭撿垃圾,我也不做違法犯罪的事情了。」

阿廣和我的話語漸漸多了起來,我只是認真地勸他,胡亂的編著自己在報紙上看到的關於死囚被改判的例子。我想,聰明的阿廣一定會知道我的用意,但他寧願相信我善意的欺騙,對生命的渴望,使他對茫然的未來抱有一絲僥倖。貌似冷酷的阿廣啊,其實你是多麼的脆弱。

正是由於我和阿廣語言上的投機,號子里的氣氛有所改觀,阿廣在裡面說一不二。即使「打手」沒有他的暗示,也不敢多事。每天自顧打撲克,下象棋。有一次我問阿廣,「像你這樣打人,知不知道是違法,聽說這裡95後就有打人加判的。」

「是違法又怎麼樣,他們對我還能加到哪裡去?像你那麼懂法,不也進來了嗎?」

被他一陣搶白,我感覺無地自容。

阿廣似乎看到了我的窘態,又連忙說自己語言過火了,請求我原諒。我感覺他比先前有了微妙的變化。

我和號子里每個嫌犯都相處的比較融洽,尤其新來的那三名新犯,看到我總是滿臉微笑,一副感恩不盡的樣子。由此,我明白,號子里的人情冷漠只是一個被堅冰包裹的煤爐,在熱忱面前,它終將慢慢消融,散發出它應有的暖意。

阿廣過去對每個嫌犯非打即罵,但卻沒有一個人恨他說他壞話。不知是因他生命的即將終結而滋生憐憫之心,還是對一個死囚的懼怕。作為一個旁觀者,我總覺得,對他的尊重是他所保有的一份善良。

阿廣同情貧窮的嫌犯,每次發大賬物品,阿廣就會讓有錢的嫌疑犯多買一些,然後分發給每一個身無分文的嫌犯。他只吃火腿腸,其它興緻不高。我想,身為孤兒的阿廣,幼小的心靈上一定打著很深的貧窮烙印,他的犯罪絕不是「僅僅好玩」,恐怕還包含著一些更深層的東西吧。

在這種場合下,不再度日如年,大家都等待判決的過程中,日子一天天逝去。一些判決過後的嫌犯,臨離開之際,都相互友好的留下地址。這使我找到了學生時代畢業留言的那份溫馨。

阿廣的情緒在我的支配下,一直較為穩定。我覺得讓阿廣保持心情舒暢,不僅是一個老鄉的責任,也是全號子人的共同願望。阿廣說最喜歡聽我講話,在我溫文動聽的故事裡,他好像找回到從前。他說,他十五六歲時,雖然很窮,但是每天都很開心。阿廣還和我談起自己和一個女孩的初戀。那天,他從所長手機接過筆,一個下午都趴在籠板上,一筆一划的寫信。

信寫給一個叫紅梅的女孩,假如不是深入到阿廣的內心。我是永遠也無法知道他為什麼每天都會唱著《阿蓮》那首歌。對阿廣來講,每次追憶都變得美好而悠長。看到出他對紅梅一往情深。有時,我也竟如此的妄想,如果時光能夠停滯或能夠倒流的話,生命是那麼珍貴,為什麼不給阿廣一次重新做人的機會。

我一直在欺騙阿廣,但絲毫沒有愚弄的意味。我告訴他對易經非常精通,能夠正確的推算出一個人的壽命。當他把生辰八字告訴我的時候,我說要用一天的時間為他核算,隨即裝模作樣花費了很長時間看了他的手相。

那一天,我則躲在一邊處心積慮地想著,如何把謊言編織的沒有半點破綻。第二天的下午,當我鄭重的告訴他能活到68歲的時候,他竟高興的每人發了一顆香煙,而我目睹這些,淚水已潮濕的眼眸。

我成了阿廣精神上的支柱,而那段時間,睡夢中我時常夢到生命剝落的聲音。看到阿廣的靈魂在飄蕩,偶爾從暗處還傳來陣陣吆喝。一個青面獠牙的怪物向我頭頂壓來。惡夢醒來,阿廣的一隻手放在我的胸前,阿廣的手好涼。潛意識中,我隱隱感覺不安。

97年7月中旬,我在看守所已羈押了近四個月。聽說香港回歸的消息,我們每個人都異常的高興。王建判了六年,他對自己的判決較為滿意。而利民因搶劫8次,判了死緩,他說也公平,因為他先前也做了「打頭」的打算。

7月14號的下午,所長找阿廣談心,半個小時後,阿廣從教育室出來,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我忍不住湊上前去。

「老鄉,什麼事那麼高興,說來聽聽?」

「你知不知道,新刑法就要下來了,到10月1號正式實施。」

我搖搖頭,阿廣接著說:「新刑法上,盜竊取消了死刑,聽所長講,只有盜竊銀行和珍貴的文物才會判死刑。」

聽阿廣這樣說,我真的替他感到欣慰。我伸出手,對他說:「祝福你!」,阿廣和我的手緊緊的握在一起,我感覺到了阿廣因過分激動而發抖的手。

新《刑法》頒布對阿廣來講,無疑像吃了顆定心丸,改判的希望一下子漲到百分之一百。阿廣的精神振奮的許多,下午放風的時間他不停的走來走去,腳下的鐵鐐嘩嘩直響。

以後的每天,阿廣握著從所長那裡借來的筆寫著一首首情詩。沒有紙,他就寫在香煙盒上,仍是寫給叫阿梅的女孩。他勸阿梅忘記過去,忘記自己。並祈願阿梅生活幸福美滿,快樂常駐。早日覓到生活的歸宿。

正是為了愛

才遲遲表白

也許這時的分手

都是現實的無奈

正是為了愛

才執意離開

躲開的是嬌容

留住的是往日情懷

不是不想愛

不是不去愛

因為

如今的愛只是一種無言的傷害

阿廣獨自把這首詩寫了又改,改了又寫。彷彿在細細地省察自己的人生,他說即使改判,也會是無期徒刑。他刑滿釋放後,他會到我家致謝,感謝我在他心情最飄搖最失控的時候,給了他強有力的支撐。

只是阿廣永遠地沒有了這個機會,他沒有改判。7月26日,所長遺憾的告訴他這個殘酷的結局時,阿廣一聲不吭,向我望了一眼。就匆匆隨著押解的武警走出了看守所。

那年,阿廣22歲。算來,我和一同生活了300天。那晚,全號子的人都失聲痛哭,為他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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