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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姑父的逝去

清明回鄉下老家掃墓,車開到半途,母親突然說:「那好像是你林姑父!」

我立即減慢了速度,問到:「在哪裡?」

母親不確定地說:「剛才路邊上那個人……好像是他。」

我又從後視鏡里張望,並沒有看見林姑父,於是把車停在路邊,下車四處探望,亦不見什麼人影。鄉村小道路窄,後面的車鳴笛而來,我只得回到車上繼續上路。

母親說:「走過了,他以前開藥鋪那裡……現在肯定看不見了……也許,可能是我看錯了。」

算算時間,我大約已經快三年沒有見過林姑父了,早已經記不起最後一次見他是什麼時候,是什麼模樣。一直想要找機會去看看他,卻每次因為各種各樣的瑣事耽誤沒有成行。

五一放假回家,我說:「這次回來沒什麼要忙的,我想去看看林姑父。」

母親卻說:「你林姑父早就已經去了!」

我默然良久,這一天終於還是來了!

我問:「什麼時候的事?」

母親說:「前幾天在街上碰見他女兒,才知道他去年冬天就已經去世了。」

林姑父從醫一生,是十里八鄉有名的大夫。他在年輕的時候就已經蒼白了一頭黑髮,從我記事開始,他總是頂著那頭標誌性的白髮,身穿一件藏青薄衫,背著一個木製藥箱,遊走在三村五家,望聞問切,治病送葯,早晚面色紅潤,遇人談笑風生,匆匆而來,匆匆而去,宛若一身仙風道骨的模樣,全然一副世外高人的姿態。

在我年幼的那些時光里,農村醫療條件十分落後。城裡鎮上雖有醫院,但卻路途艱辛遙遠,費用高昂難捨,所以林姑父這樣的鄉村醫生就顯得十分重要,他是九村十社所有病人康復的希望,是生老病死的權威,得到了爺爺奶奶那一輩甚至父母這一代的極大信任和擁護,大多數老人不服大醫院,不信高科技,只放心林姑父開的那張單子,抓的那副中藥。說林姑父守護了很多人的健康和生命,一點也不為過。

雖然沒有人考證過林姑父學醫時究竟研習的是什麼專業,但林姑父實實在在是一個集大成者,婦產科,皮膚科,骨科,眼耳鼻喉科,消化科,內科,外科,除了比較現代化的例如影像醫學等高端一點的科目,他都能說得出原由,開得出處方,尤其擅長跌打損傷、起疹生瘡,往往藥到病除,療效立見。

林姑父最早的店鋪開在通往鎮里的馬路邊的一間小土房裡,每月固定日子坐診,其餘時間則在家行醫,兼做農活。若是有人生了病,年輕力壯行動方便的,便走上一些路程上門求醫買葯;也有年老體弱或是行走不便的,則派了家屬去店裡或家裡相請,或是託人給林姑父帶個口信,林姑父也就立即挎上藥箱親自到病人家裡去醫治,有時候遇到病人家裡人丁周轉不夠,林姑父也親自回店裡抓了葯再給人送去,山重水複,道阻且長,從無二話。

與普通農家相比,林姑父的家境自然比大多數人家都要殷實。林姑父的妻子,是我爸爸的表姐,我一直叫她容姑姑。容姑姑也是遠近聞名的能幹人,做起農活乾淨利索,操持家務井井有條,夫妻二人,一個行醫掙錢,一個持家有道,早早地就過上了富足的生活,當大家都還住在土木矮房甚至茅草屋的時候,他們已經修起了普通人家不敢想的大套洋樓,購置了普通人家難得一見的家電傢具,儼然一副小康之家的氣派。

林姑父這一生,望聞問切,開方送葯,扶危濟困,救死扶傷,迎接了很多嬰孩的出世,也送走了很多老人的西去。他見證了生命的每一個歷程,生,老,病,死,從無到有,從有到無。

這其中,自然也有我。我出生的那天,林姑父匆匆趕到我家時,我剛剛呱呱墜地,他給我處理了臍帶,給母親開了一些葯,也算是給我接生了。

在我五歲那年,家人在田裡收割小麥,我和夥伴們在田邊樹上摘枇杷,不慎踩在瓦片上,摔得右手手臂骨折,手腕往上大約三公分的位置呈九十度折斷。田裡的二叔一把將我扛在背上,一路小跑著往林姑父家裡趕。我趴在二叔的肩膀上,看著他的汗水像下雨一樣滴在山間的小路上,慢慢地痛得昏睡過去。

等我醒來,已經躺在林姑父家的沙發上。林姑父正將一隻雞蛋敲破,只取蛋清放進一隻裝有藥粉的碗里,當即吩咐容姑姑把剩下的蛋黃拿去煨熟。他將碗中的藥物調勻,又將其均勻地塗抹在三寸寬、一尺長的紗布上,坐到我身邊,雙手握住我骨折處上下兩端,叫二叔抱緊我,以免我痛起來亂動,又笑著對我說:「只痛一下!只痛一下就好了。」

我點點頭,半信半疑地看著他,還沒做好心理準備,只聽見「咔嚓」的一聲,一陣劇痛從手臂傳來,還沒來得及放聲大哭,一看手臂,已恢復如初。林姑父趕緊將調好的藥膏貼著骨折處一層一層用力裹緊,又用提前削好的四隻竹片(代替醫院用的石膏)夾在藥膏上,接著又是緊緊地裹上一層乾淨的紗布,再用細紗布條繫緊扎牢。到此,這場接骨正位手術大獲成功。剛好這時,容姑姑送來了煨好的半個雞蛋,端上了一桌好菜,我兩眼放光地看著,心中陰霾頓時煙消雲散。

大快朵頤之後,辭別林姑父,二叔又將我背回家。臨走時,林姑父吩咐七天回來換一次葯,又叮囑了一些忌諱,比如忌諱辛辣、不可沾水等等。

在我七歲那樣,在院子里和夥伴打鬧的時候,不慎摔倒,右手臂再次骨折。還和上次一樣的過程,一樣的手法,在林姑父的醫治下,不到兩個月便痊癒如初。

在我十歲那年,村裡修起了大馬路,許多人家在馬路兩邊修起了磚房,建起了場鎮。那一年,我也住進了樓房,有了新家。也是在那一年,林姑父開始租借了我家的一間小屋,每月逢1、4、7號開門坐診,賣葯治病。

因此,我有了許多的機會跟林姑父接觸,遇到周末又恰好是他開門行醫的日子,我就坐在他的書桌邊,看他給人把脈開藥。每次看他大筆一揮就寫好一張方子,扯過來看卻一個字也不認識,於是就不停地問:「這個寫的是什麼?這一味是什麼葯?這個是不是半夏?這個杜仲是幾克?」以至於到後來,我竟然差不多能看懂整個林姑父寫的處方。病人不多的時候,林姑父也教我辨認各種中草藥,「黃芪、毛犬、土茯苓,桂枝、紫蘇、急性子」,也教我背湯頭,「百合固金二地黃,玄參貝母柑桔藏,麥冬芍藥當歸配,喘咳痰血肺家傷」。

我也曾經在田間地頭挖幾根何首烏、割幾斤夏枯草賣給林姑父,賺取幾塊買零食的錢。這些都是我童年時光里其樂無窮的事情,也是如今記憶深刻的部份。

十六歲那年,我去了縣裡上高中,接著去天津上大學,再回成都參加工作,越來越少的時間回老家,也越來越少見到逐漸年邁的林姑父。

與此同時發生的是,農村的條件越來越好,爺爺奶奶那一輩人一個接一個遠去,父親母親那一代又多在外打工,農村的人越來越少,而且年輕的人更多願意相信城裡的醫院而放棄了林姑父這樣的鄉村醫生,林姑父的兩家小店逐漸變得門前冷落鞍馬稀,甚至關掉了最早那家,只在我家的小屋給越來越少的老人看病。

即便如此,林姑父也不必發愁,因為年紀大了,也該退休了,等到某一天不想再勞碌了,就關掉我家的這個店,然後安度晚年,回味一生,兒孫滿堂,盡享天倫。

但不幸的是,命運並沒有按這樣的方式安排這位老人餘下的生命。二零一四年,厄運跟隨一張檢查報告單而來,容姑姑患上了胃癌。

容姑姑一生好強,從來都是未見其人先聞其聲,遇事一直乾淨利落,對人始終乾脆爽快,是左鄰右里持家的楷模,是三村五社能幹的榜樣,但誰承想到了晚年卻偏偏罹患如此重症。這個名字叫做癌症的可怕東西,對容姑姑的身體和心理,都產生了巨大的影響,昔日的能人徹底地變了另外一個模樣,一天比一天消瘦,一天比一天沉悶。

癌症的治療,使林姑父一生的積蓄如同開閘放水一般流入醫院的賬戶,不過好在發現及時,病情惡化尚能控制,在切掉了半個胃之後,容姑姑暫時獲得了生命的延續。

經過長時間的治療,容姑姑的身體逐漸好轉,當全家人都鬆了一口氣的時候,厄運之神再次光顧了這個差點崩潰的曾經的小康之家,行醫一生的林姑父被檢查出患有肝癌。所有人聽到這個消息,第一反應都會覺得說話的對方肯定是在跟他開玩笑。但這偏偏就是命運對這個家庭、對這位老人的安排。

原本以為治好了容姑姑,這個家又可以恢復往日的榮光,但在照顧妻子康復的那段時間裡,林姑父越來越多的感覺到肝臟部位的疼痛,越來越多的感覺到腹脹、乏力,人也越來越見消瘦,越來越見憔悴。起初,他一心認定是因為妻子的癌症而導致他的身心疲憊,才會出現這些癥狀,並沒有將其放在心上。當容姑姑從醫院的病床搬回家的時候,肝臟里潛伏已久的惡性腫瘤終於徹底擊垮了林姑父的身體。

在家人再三強求下,林姑父極不情願地走進醫院做了檢查,經過繁雜的程序之後,又一張可怕的檢查報告從印表機里列印出來:肝癌!晚期!

醫生把林姑父的兒子叫到一邊,悄悄說:「大概還有一年多點的生命,通過治療也許可以延長兩年三年,但也說不準,還要看治療的效果和病人的意志,所以最好還是不要告訴病人這個情況……治還是不治,你們要儘快拿個主意!」

林姑父的兒子,一個四十多歲的漢子,此時呆在一旁,心裡發慌,雙唇顫抖了幾次,半天竟說不出一句話來。醫生拍拍他的肩膀,說:「遇見這樣的事情……好好考慮一下吧!」

林姑父治病救人一輩子,只可惜到了最後,卻對自己的病症無可奈何。他不得不從醫生變成一個任人擺布的病人,躺在此前從未踏足過的醫院裡,接受複雜繁瑣的現代化治療。

昂貴的治療費用,徹底地花光了這個家庭所有的積蓄,也一步一步折磨著這位老人的身體和心理。從容姑姑患病開始,這個家一直籠罩在陰霾里,迫切地需要一些喜慶的事物出現,以給這灰暗的天地帶來一些彩色,給深陷絕望的家人帶來一些喜悅。於是乎,林姑父孫女的婚禮被提議提前舉行。

2016年春節前夕,林姑父唯一的孫女出嫁。母親和其他一些親戚去參加了那場婚禮。林姑父已經乾瘦得不像人樣,兩腮凹陷,顴骨突出,面色蠟黃,眼神空洞,瀟洒了大半生的滿頭白髮,因為化療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幾根無精打采地藏在帽子下,他裹著一件嚴重褪色的軍大衣,站在人群中漫步遊走,氣息微弱地招呼來往的賓客。

母親回來告訴我,若不是林姑父主動招呼她,她怎麼也不敢把那位陌生的老頭認作是風光一生的林醫生。

喜慶的氣氛支撐著林姑父一家渡過了一個祥和的春節,大年初一全家人還去了閬中古城遊玩。但是每個人心中都無時無刻不記著林姑父隨時都會遠去的現實,無時無刻不為日益增大的經濟負擔而感到難以喘息。

在這一年春暖花開的時節,命運再次捉弄了這個破落的家庭。林姑父的兒媳騎自行車去鎮上辦事,在經過一段下坡且急彎的公路時,不知是車輛失控,還是人心恍惚,竟連車帶人撞在路邊的電線杆上,送入醫院,已然身亡。這位婦人照顧兩位患癌的老人,本來已經心力交瘁,卻偏偏在這條走了幾十年的公路上,鬼使神差地丟了性命。

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痛,加速了林姑父病情的惡化,他進醫院的頻率越來越高,但身體狀況卻越來越差。林姑父的兒子苦苦地支撐著這個家,強忍喪妻之痛,奔波於家與醫院之間,送去一疊錢,換回一堆葯。林姑父知道兒子和女兒為給自己治病,借遍了至親好友,已然債台高築,開始拒絕治療。

家人也慢慢放棄,因為再也找不到別的路可走,只有呆在原地,接受命運的安排。

2016年的冬天,林姑父的病情進一步惡化,家人最後一次把他送進醫院。這一去,林姑父再也沒能回家,他在醫院裡開始了生命的最後一段時光。

林姑父的孫子,在爺爺住院的這段時間,每天騎著電瓶車給爺爺送去三餐,有一天卻不小心撞倒了路上的行人。經過多方爭論與調解,林家同意賠償對方十八萬,以徹底了結這件事情。為了這十八萬,林姑父的兒子和女兒不得不苦苦央求有資格的親友作為擔保人從銀行貸款,女婿也賣掉了一家人賴以為生的貨車,好歹渡過這個難關。

對於孫子的事,躺在病床上的林姑父並不知道一星半點,從一開始家人就沒有告訴他,這位對凡塵俗世再也無能為力的老人再經不起絲毫的打擊。遺憾的是,本已好轉的容姑姑,在接連的重大變故面前,深深地感到絕望,她終日以淚洗面,惶惶度日,得到遏制的病變也開始悄悄出來活動。

2017年春節前夕,還沒等到新年的鐘聲,林姑父便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結束了此生的旅程。在彌留之際,他睜眼看看病床前的親人,張張嘴卻什麼也沒說,眼睛慢慢合上,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五一再回老家,打開林姑父租借了十五年的小屋的門,空蕩的房間里只剩下他還沒來得及搬走的給人把脈開藥的破舊書桌,屋裡瀰漫了十多年的濃烈的中藥味也一天一天消散,一天一天淡薄,終於再也聞不到。我再也不會在我家的小屋看見林姑父白髮紅面,談笑風生。

所謂人生無常,也許亦難過如此。然死者長已矣,生者當勉勵,在另一個世界,林姑父當永享安詳,在這個世界,願經歷苦難的人餘下的歲月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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