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日記：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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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年時寫的舊文，重發一次…………………………………………………………………… 今天上午在家門貼對聯的時候，看到西家招子搖頭晃腦過來，招子穿著一件紫色的牛仔褲，是四五年前在年輕人或學生中流行的款式，上衣普通黑，臉色還是從前的包公臉。 小夥子乾的是一般的建築工，大概也有十年了，跟著他的舅舅混，但是不一定天天有活，排除颳風下雨過年過節有事，掙不了多少錢。別人在村超市買東西竟然和老闆說把帳記在他頭上，說真的，正常人一般遇到這情況早就和丫拼了，不帶這樣欺負人的，而更不可思議地是招子竟然默認了。招子也貪杯抽煙，家裡過得緊巴巴的，而且招子還是兩個孩子的爹，更不幸的是其中一個孩子從出生就是腦癱！ 甚至一次他辛苦幹了半年，最後沒有得到自己應得的辛苦工資，被自己親舅舅賴掉，幾番討要不還，招子喝點酒就在老闆舅舅家門口割腕鬧自殺。但是他舅舅理都沒有理，還是被鄰居發現，開車送醫院救治。 招子完全是根正苗紅，三代貧農的老實人家孩子。我中考後被我爹拉建築隊磨練的時候，和他爹一起搬過磚，夏天火辣辣的太陽下，汗流浹背，招子爹也十分能幹，但是40歲就看起來跟50歲一樣蒼老，耳朵還聾。建築隊的人就給他就地取材，取外號，老聾。 有時候建築隊的人會損老聾，甚至罵老聾，生活所迫，老聾只能繼續幹下去，因為沒有能力干其他工作，頂多給廠子看個大門，或是在木板廠給舊木材拔去釘子，那釘子老闆再一斤多少錢付工資，但是遇到不好的老闆，還會遭剋扣——這是全國性的問題，除非正規廠子和單位或是遇到好老闆，否則這條定律和永遠存在。 半年前招子不到50歲的爹患胃癌死去，死的時候，因為家窮，招子還是借錢辦的喪事，葬禮那天也沒有問多少人參加。那個老實巴交，無權無勢的隊友，就這樣魂歸地府。老聾在生前最後幾年遇到我時，因為聽不見，總是點點頭，然後擦肩而過，進入各自的人生軌跡。 村裡老百姓有個積蓄十分不容易，大件捨不得買，一買就囊空如洗。而招子娘拿著縣裡征自己的幾畝田地賣得的幾萬塊，竟然給了娘家，也就是招子的舅舅一家，直接導致招子家經濟危機，突然小富又一夜之間回到解放前。 招子娘在前幾年民間騙子賣化妝品盛行時，加入聯盟，血本無歸，這個近50歲的老大娘穿著超短裙，燙染頭髮，油頭粉面招搖過市。據說還和鄰居瞎子搞出軌，一把年級了還如年輕人一樣，追求刺激時尚和不要臉，搞得跟趙書理老大爺那篇《小二黑結婚》里那個三仙姑一樣的德性。 所以不出意外，招子從小到大也沒受過多少好的交育，他爹只能傳授給他誠實做人，這一點不知道他學得幾成功力。在母親那裡，他也得不到多少有用的江湖心法，招子只能潛移默化跟著去吊二當郎。 在我上育紅班的時候，我就見別人欺負招子，他那會兒大概上五年級。我也記得他欺負過我，就那一次，然後被我表哥發現，帶去角落練了一頓。 大約我七八歲時，在我家那條小巷，招子被大胖墩粘著踢屁股，大胖墩重達200斤，個子也高大，比招子小兩三歲，腦子也缺根弦。胖墩盯上招子，像影子一樣跟著他，拿出打遊戲機找樂子的架勢，一個勁兒欺負招子。 大胖墩也對我發小狗子說，你喊我三聲祖宗，我喊你五聲爺爺，因為爺爺比祖宗還要實在，怎麼樣？反應不過來的狗子，竟然答應了。現在回想，大胖墩當年恐怕是恐怕想早日去投胎，轉生為白富美或是高富帥官二代，當然還是豬八戒的機率更要大一些。 這個大我四五歲的胖墩也欺負過我，可是我打不過他，我氣急敗壞，躲在他家門口附近，然後撿起一塊磚頭，用力擲出，當「咣」的一聲特別悅耳的發出時，我已經跑開了。最後大胖墩的爹還找上我家，我告訴他爹，大胖墩是如何欺負我的，呵呵。 後來我17歲時高中退學後，又去搬磚了，湊巧和招子一起干過一段時間。招子告訴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交往理論，那天中午他們幾個湊錢，讓我去買了一瓶二鍋頭，一斤花生豆。他們一心二用，邊喝酒邊吃花生豆，而我專心致志一心一意地吃花生豆。那個理論只是招子用來忽悠我，他自己完全拋之腦後了。 那些年常聽聞招子在別人婚禮上喝多了，然後糊裡糊塗和自己爹打起來，別人都是笑話他，把他當成一個活寶和小品來指手畫腳。我也在我家門口見過一次，招子喝醉躺在一邊石子上，電動車倒在地上，招子笑呵呵地又爬起來要路過的一個小學生喊哥哥，小學生不搭理他，他就笑呵呵地去追小學生。我也曾在小巷被喝醉，身體搖搖晃晃走不穩的招子攔住，我一閃身跑過去，再回頭看看招子的二逼身影，竟有一種惆悵的感覺油然而生。 今年夏天，招子的爹死後不到一個月，招子的媳婦提議離婚。我去縣城上班的時候，還碰到騎著摩托車的兩口子，我喊招子一聲，招子只吭了一聲，一騎絕塵，只剩下一坨身影，就像當年小巷那個搖晃的背影一樣。 招子竟然答應了媳婦的要求，他們那天騎著摩托車去縣城，就是辦離婚手續，媳婦把健康的那個孩子帶走了，把患腦癱的娃留給了招子。入冬那會兒，我在湖邊練車時，見到了穿著環衛工人衣服的招子媽，她已經洗盡鉛華，一邊上班，一邊照管著那個腦癱孫子，這個冬天不太冷，我不知道陽光能不能照亮他們的人生。 今天我看著招子遠去的背影，還是搖搖晃晃，一如幾年前那個小巷裡喝醉的年輕人。 我七歲時抽第一根煙，然後被我爹暴打一頓到生活不能自理，以至於從此我再也沒有抽煙。我現在很想點燃一支煙，吸一口灌滿愁腸，再吐出煙霧模糊視線，想屏蔽這個世界的遺憾，告訴自己每天都這樣，所以你好，再見。

(全文完)

本文作者「手可摘星辰」，現居北京，目前已發表了45篇原創文字，至今活躍在豆瓣社區。下載豆瓣App搜索用戶「手可摘星辰」關注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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