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白與告別：我沒有爺爺了

最新 08-31

我沒有爺爺了。

爺爺去世三個多月了。總感覺爺爺沒有離開我們，還在我們身邊。三個月恍然而過，我終於意識到爺爺去世了。我沒有爺爺了。

三個月前，5月21號那天，我突然接到母親打來的電話，告訴我爺爺去世了。我說了一句，怎麼可能。然後掛斷電話，在屋內嘶嚎、跺腳，我怎麼也不相信，太突然了。

當時我並不知道做什麼，意識混沌，只是不停地嘶嚎、跺腳……大概過了5分鐘，我深呼吸了幾次，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回去，對，立刻回去。」我開始慌亂地尋找回去的最快途徑。

父親打電話來確認這個消息的時候，我坐上回去的私家車。在車上，我把頭埋進胸前的背包，想起爺爺，無奈、自責、悔恨湧上心頭，淚流滿面。

和爺爺最後一次見面是去年年底的時候，爺爺奶奶在叔叔家過年，我回家時，爺爺就在門口獃獃站著，低著頭，手上來回捏著香煙，本來瘦小的身材在厚厚的衣服和帽子下，顯得略有些臃腫。我走到爺爺身邊，給了他一些錢，爺爺沒有接受，附在我耳邊低聲地告訴我，他現在還有錢，等我結婚了，他抱重孫子了，他就可以享我的福。我鑽進車裡，疾駛而去。我們怎麼也不知道，這會是和爺爺生前的最後一面。

爺爺去世的前幾天，我才和爺爺奶奶通過電話，電話里爺爺不停地叮囑我，要我注意身體，早點結婚生子。我不停地答應著，也告訴爺爺，過一陣會回去看他。我怎麼也沒想到，這會是和爺爺的最後一次通話。

回到叔叔家裡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多了，我看見進門處搭了一張床，被單下面裹著一個人，我心裡清楚這個人就是爺爺。我讓奶奶和爸媽叔叔嬸嬸們離開一會兒，我想一個人靜靜地再看一眼爺爺。我跪在爺爺的床前，輕輕地掀開被單，爺爺安靜地躺著，穿好了壽衣，也整理好了遺容，嘴巴微微張開，兩手交叉放在胸前，腿放得直直的。爺爺好像變小了，眼睛、鼻子、臉龐、額頭、手腳都好像變小了許多。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伏在爺爺冰冷的身體上嗷嗷大哭。奶奶聽見哭聲，一邊哭一邊把我拉起來。平靜下來的我，恨恨地吃了兩碗飯，然後躺在床上，聽父輩們說爺爺臨故前的事情，不覺又淚流成河。那一夜，整晚沒睡。第二天早上起來，又在爺爺床前痛哭了一陣。

爺爺走了之後，家人常說偶而會夢見爺爺，也都說總感覺爺爺還活著，並沒有離開我們。那段時間，我一個人住在出租屋裡，也常常做噩夢，夢境里許多魑魅魍魎按住我的身體，掐住我脖子，我感覺動彈不了，呼吸也很困難，潛意識告訴我，我只要睜開眼睛，它們就會嚇跑，於是我一邊在夢裡和他們糾纏，一邊努力睜大眼睛，把它們瞪回去。醒的時候，開燈，無意識地看一眼空蕩蕩的房間，然後，關燈，繼續睡覺。有時候會接連做好幾個噩夢，我都是這樣處理的，彷彿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告訴自己，只要睜開眼睛，任何魑魅魍魎都近不了我身。

爺爺一次都沒有出現在我的夢中，我感覺很遺憾，連在夢裡相聚的機會都沒有。雖然我對夢的假說一概不信，也毫不畏懼所謂的牛鬼蛇神。我也沒有讀過弗洛伊德的《夢的解析》，夢境對我而言就只是夢境，我從不多想。帶著這樣的「無知」，我「自大」地活著。但又時常渴望，能夠在夢裡和爺爺相聚。因為我知道，從今往後，我就只有這種方式和爺爺相聚了。

有時候在半夜醒來，在清早醒來，在某個場合，想起爺爺，我要流很長很久的淚，我多麼渴望能夠大哭一場。可生活越來越缺少大哭一場的機會，生活可以美好到到處都是陽光燦爛，也可以冰冷到這些燦爛都與我無關。我不得不把自己包裝的無比堅強，以此來掩飾內心的脆弱和世界的冷漠。明明可以不用理會別人時起時伏的情緒，自己卻再也沒有想哭就哭的勇氣。我也終於經歷，痛得想哭卻傻傻地笑。我也終於承認，縱有千種悲楚，唯有暗自慟哭。

爺爺生前總愛和我講我父輩的故事，我對他們的故事卻知之甚少，只知道爺爺奶奶的一生過得極盡艱苦和平淡，他們彼此攙扶著親歷一個又一個時代，時代過濾了一切污垢和雜質，留下最真最善的東西，凝固在爺爺身上。爺爺的身形已近佝僂，但爺爺沒有一刻不活得正直。

小時候，一犯了什麼錯，就會躲到爺爺身後，他就會是我的保護傘，他從來不罵我，更不曾打過我，在爺爺那裡，沒有錯，只有愛。如今，孫兒早就長大，可以做爺爺的保護傘了，但卻再也沒有機會了。爺爺的告誡無時不再我的耳邊環繞，而我卻無比為報。每每想到這裡，我都會無限的自責、悔恨……

我從未認真思考過「死亡」，我覺得還很年輕，死亡是離我很遙遠的東西，聊起自己家裡的老人，我常說的是爺爺奶奶，外公外婆，我覺得四位老人健在是我莫大的福分。如今，爺爺已先行離開，我開始審視「死亡」，哲學家馬丁·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里說，生命意義上的倒計時法是向死而生。人從一出生就在走向死的邊緣，我們過的每一年、每一天、每一小時，甚至每一分鐘，都是走向亡故的過程。爺爺已經亡故了，而我、我的下一代，也會沿著亡故的方向努力地活著，也會傳承著爺爺的基因，接續著爺爺的生命。我唯有努力，讓自己的生命變得更加豐滿，更加有意義。Valar Morghulis，凡人皆有一死，我開始正視並遵守這條殘酷的規則。

前一陣母親生日，親友們相聚在一起。我看見奶奶又瘦削了許多，爺爺走了，子女們忙的時候，奶奶連一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我經常看見奶奶一個人斜靠在椅子上，獃獃地坐著，一隻手托腮，另一隻手好像無處安放。自從爺爺走後，奶奶整個人說話都是低聲低氣的，精神氣也大不如從前。爺爺奶奶相濡以沫一輩子，現在爺爺走了，只有奶奶一個人，我知道，奶奶是孤獨了。

奶奶說，爺爺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抱上重孫子。我當然知道爺爺這話是對我說，作為家裡嫡長孫，我責無旁貸。親愛的爺爺，對不起，孫兒不孝，沒能了了您的心愿。

以前奶奶的電話備註名是爺爺奶奶，我拿出手機，默默把「爺爺」兩個字刪去，算是和爺爺正式告別了。

親愛的爺爺，你在哪兒呢？你在天堂還好嗎？

下雨了，爺爺，我很想念你。

親愛的爺爺，我曾虛度時間，往後我會用心生活。親愛的爺爺，我還有很多話對你說，親愛的爺爺，親愛的爺爺，親愛的爺爺……

哦，我沒有爺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