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相一瞥】依蓮回家/林根書 著
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
們,都和我有關。──魯迅
編者言:2016年第7期(總第7期),本刊曾編髮青年作者林一的《阿北子》,這裡同類題材的《回家》,恰又出於一位林姓青年作者之手。不同風格的兩篇作品,都揭示出邊地婦女坦然接受販賣的真實動因和被買結婚生子後不斷偷跑的隱情,更有作為人妻人母感情撕裂的命運承受,讀來令人唏噓動容,同時像讀到黔地學齡孩子的貧苦生態的視頻圖片一樣,令人生出震驚、憤怒、質問不已的情愫。
當依蓮再一次出現在瓦湖村的時候,把全村人都嚇了一跳,人們用驚愕的眼神瞅著眼前這個女人,眼珠子咕嚕轉把她上下打量個遍。看著眼前這個一襲長裙劉海飄逸的女人,人們實難置信這就是當年吳嬸家外地買來的那個皮膚黝黑的咿咿呀呀說不清人話的媳婦。
可惜的是,吳嬸已經看不到今天的依蓮了。吳嬸是一個遠近聞名的接生婆,瓦湖村的孩子幾乎都是被吳嬸從娘胎里拉出來的。吳嬸心地善良,信佛,男女老少都敬重她。但苦命的吳嬸生前一直犯著胃病,走不了幾步路就會捂著肚子汗流浹背,加上支氣管炎,每次幹完農活,總是病懨懨地癱在床上一動不動,她那貓叫般的喘氣聲就像是在與地獄派來的鬼差作拉扯。每到這個時候,孫子慶生總是會泡一碗午時茶給她喝,喝完了她又勉強起來做午飯。瓦湖村最遲的炊煙總是從吳家的煙囪里升起。
吳嬸死了,那天她如往常一般頭暈哮喘,卧倒在床上不會動彈。慶生給她喝了一碗午時茶以後,她咬緊牙關給慶生做了頓飯,然後又躺下了。直到第二天早上慶生的哭聲從昏暗的老房子里傳出,人們才意識到出了什麼事,等到匆忙跑過去一看,吳嬸的身體已經僵硬得像冬天瓦湖裡的冰。
依蓮仍被人圍著,這使她感到異常的壓抑和難堪。人們開始嘀咕,也沒人跟她打招呼寒暄,她也沒有什麼話要說,就算是有些話,爬到喉嚨又被她硬生生地給咽下去了。她開始有意識地朝吳家走去。這時幾位本家嬸子聞訊趕來,二嬸子跑在最前面,也是她把吳嬸過世的消息告訴依蓮的。
「依蓮吶,我真沒想到你還能回來的.....你知道的,那個電話很久都是打不通的......」二嬸子一看見依蓮就上前緊緊抓住了她的手,緊接著攬住依蓮的肩頭,眼淚像從天而降的冰雹一般,撲簌簌地往下砸。
「我......回來看看媽......」依蓮被二嬸子一簇擁,心頭一顫,眼珠子像鎏金吊燈一般重,眼眶就像水閘一般再也抵禦不了山洪的衝擊,眼淚在那一瞬間就一道道直掛下來,開始失聲慟哭。她們這眼淚一掉,哭聲像喇叭一樣響,周圍的人翕動的嘴唇全部停住了,男人們抽起了嗆人的土煙,女人們也泛起淚花抽泣,幾隻沖依蓮狂吠不止的狗也悻悻地離開了。
依蓮顫巍巍地朝吳家走去,她的步子邁得很大,步伐又急,眼睛盯著前方也不看路,以至於幾次三番差點被崎嶇不平的巷道里的石頭絆倒。依蓮的身體又似乎很綿軟,像風中被折彎的蘆葦桿,有氣無力。一路上滿是有窟窿眼的白色紙錢,按老話來說,活人是不應該踩上去的,折壽,但依蓮此時此刻全然把瓦湖村這些鄉規民俗拋之腦後了。她兩腿發軟,步履蹣跚地往前走,心顫動得厲害,眼淚也止不住撲簌簌地往下掉,等到看見吳家的門檻,她幾乎是要跪下去了。
依蓮抖擻著小腿跨過了門檻,她的手扶在門框上,牙齒像受了寒風一般上下敲打,等到她看清靈堂里掛滿的白綾以及正中央吳嬸的照片時,眼眶裡的淚水奪眶而出,嘴皮子打顫,身體就像泥石流一般傾倒下來,徑直跪在了泥地上。「媽......我......我來晚了!」她嘶啞地叫喊了一聲,然後就朝照片前的蒲席爬去。她的脊背弓著像一隻瓢蟲,指尖摩挲著抓著地。眾人被她這一聲叫喊全部下意識地讓開一條道,好讓她跪在蒲席上呼天搶地地哭。有些人納悶吳嬸怎麼突然多出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女兒,卻未曾想到這是吳嬸日夜念叨的兒媳。
依蓮不是本地人,具體是哪裡人誰也說不清楚,據當時的中間人說,是黔南農村貧苦人家的女兒。她的這個名字也是吳嬸幫忙取的,她原來那個方言名字實在拗口,吳嬸就用自己以前夭折女兒的乳名喚她依蓮,慢慢地,這女孩也就習慣被稱為依蓮。
因清水他爹死得早,自清水小時起,吳嬸便和兒子相依為命。只因吳嬸常年哮喘,清水也不敢長年到外邊去打工,況且他力氣小,去近去遠都只能幹一些別人瞧不上眼的零碎活,掙一點兒小錢,攢錢很不容易。吳嬸清水娘兒倆合計著從外地買回來了依蓮,這個「買」字難聽,為了避免傳出去,他們都口徑一致,說是清水外出打工時認識的,好上了也就帶回來了。為了買下依蓮,清水花了八萬元不止,但依蓮說她父母從人販子那裡只得了三萬塊。
在碰見依蓮之前,清水本來打算要光棍一輩子的,他個子不高,顴骨高突,不是享清福的命,一副老實巴交的樣兒也不受人待見。瓦湖村大齡青年打光棍的很多,清水也並不為自己感到羞恥,只是近年來連三瘸子等人都從外地撈到了媳婦,這讓清水顯得更加無能而焦灼。在母親等人的鼓吹下,清水也決心去試一試,於是他帶了三天的乾糧和一疊鼓囊囊的鈔票上了綠皮火車,輾轉三十幾個小時到了黔南,幾天下來從人販子手裡見識了十幾個姑娘。清水沒要白白凈凈、花枝招展的女人,單單看上了一聲不吭、黑不溜秋怯生生的依蓮,清水打聽到依蓮屬兔,清水走之前找青龍觀的道士算過,他這午時一刻出生的老黃牛得配屬兔的女人才能長久,況且屬兔的女人容易生養,一窩下來,保不準就是雙胞胎!
依蓮跟著清水來到瓦湖村的時候還是個乳臭未乾的女孩,人販子虛報她已經年滿24歲,只是貧苦人家的女兒活幹得多,顯老,可瓦湖人怎麼看也覺得她不過20。她皮膚黝黑,頭髮枯黃得沒有一絲油光,胸脯扁平也沒有發育完全,一雙眼睛怯生生的從來不敢正眼瞧人。瓦湖村人把她的到來當做是一次展覽,男人女人們都瞪大了眼珠子去觀察,一陣嘰嘰喳喳的喧囂過後,人們調侃清水領回來個沒有開化的野女娃。清水不生氣,也不同他們爭辯,只是把人群往門外趕,依蓮像受驚的小鹿一般躲在廂房角落裡不敢動彈,嘴裡支支吾吾地呢喃著莫名其妙的方言,眼珠子冷不禁在黑暗之中閃著熒光。吳嬸見狀索性就關了門,閉了窗,人們也就識趣地散了。
吳嬸把依蓮當親閨女對待,清水也處處護著依蓮。日子就像是風一般從瓦湖村人家的屋頂上掠過。依蓮也漸漸地熟悉起來,不再單純以手勢和吳嬸清水溝通,慢慢聽得懂瓦湖村的方言並且還能搭得上一兩句。日子久了,她也像瓦湖村其他女人一般到瓦湖邊洗衣擇菜。她的瓦湖話說得不流利,就用手勢與人打招呼,人們漸漸發現依蓮變得豐腴起來,胸脯開始鼓脹,頭髮開始渲染出烏黑的油光,也不怯生,全身都像金蟬脫殼般靈活了起來,眼珠子里也有了澄澈的靈光,圓突突的屁股加上瘦小的腰圍讓男人們看了目瞪口呆,瓦湖人私底下都嘀咕清水這個悶葫蘆活兒好,愣是開發出一個美嬌娘來。
依蓮懷孕的事發生在一年以後的春末,那時正是瓦湖人早出晚歸搶摘茶葉的時候。瓦湖村的春茶十里八鄉都有名,歷史上瓦湖村的老吳家就是靠制茶販茶起的家,成為十里八村有名的富庶鄉紳。當然,解放後就全部沒了火候。春末,依蓮的肚子一天一天大了起來,卻幹活兒極其投身,也像村上其他女人一般起早貪黑地登山採茶,吳嬸心裡疼愛卻怎麼也勸攔不住,只能隨她去了。等到春茶結束後的三個月,依蓮也快臨產了。
那段日子,清水心裡像抹了蜜一般地甜,步子輕快得如燕子滑翔,嘴裡每天哼著瓦湖村祖祖輩輩傳下來的山歌野調。他日夜制茶,攤開晒乾後就送到鄉鎮集市上去賣,每次賣茶回來總是不忘捎上幾隻雞仔和一包麥乳精,還有兩個他自己捨不得吃的紅豆沙餡的包子。他興沖沖地趕回家,把扁擔往地上一撂,左腿不等右腿地跑進廂房,咧著嘴半蹲下來,弓著身子把頭小心翼翼地湊到依蓮的跟前,耳朵輕輕地貼在依蓮的肚臍上,瞪大了眼睛細細地聽,肚子里的孩子每一下微小的動作都會令他手舞足蹈,一驚一乍。
「依蓮,你聽,咱的兒子又在踢我了!哈哈,果然屬猴的!」清水咧著嘴,瞅著依蓮,天真得像孩子。依蓮說:「要不是兒子,你到時候怨不怨我?」清水撈住依蓮的手貼在自己臉上,臉上綻開了花,說:「快別說這樣的話,什麼怨不怨的,我敢?你是我幾世修來的福分,老天爺知道,我都沒想到我這輩子還會有娃兒!」清水動容地說著,面朝東方的青龍觀拜了一拜,青龍觀里的老道說了,他會生一個兒子。
半個月後,依蓮在吳家老宅那黑漆漆的廂房裡生產,吳嬸親自動手為兒媳接生。不出青龍觀老道所言,是個帶把式的猴崽子,胖乎乎的像一隻蟬蛹,清水愛不舍手,娃兒一邊閉眼哭一邊把尿水泚了清水一身。清水為兒子取名為慶生,這名字青龍觀老道也說好,慶生是在午時來的人世,午時盛陽易旱,這名字保他長壽。
慶生一天天長大,吃喝拉撒處處花錢,清水起先拚命地砍柴賣茶,仍感覺入不敷出,尤其是想到孩子以後入學讀書的事,全家人都犯愁。慶生3歲時,村裡通往鎮上的土坯路開通了,轟隆隆張牙舞爪的挖掘機停在瓦湖村的村口,全村人躲在家中不敢出門。等到過年,村上的小青年順著土坯路把新買的摩托車騎回家的時候,人們才意識到這路的好。
土坯路的開通,使得瓦湖村周圍山坳里的松樹很快被伐盡,越來越多的人不再守著祖輩傳下來的梯田和茶園,開始外出謀生。清水瞅著別人家嶄新的摩托傾羨不已,但慶生還小,他和依蓮狠不下那心去買,等到慶生5歲時,清水和依蓮才淚眼婆娑地消失在瓦湖村的村口,去城裡謀生。
土坯路半年後澆上了水泥,砌上了石牙子,成了康庄大道。人們歡天喜地,萬沒想到路的修通會成為瓦湖村的一次劫難。清水和依蓮聽說這些事時已經是冬天臘月,他回來的那一天,三瘸子等人氣勢洶洶地找上門質問依蓮他們的媳婦,三瘸子的媳婦在市區裁縫廠被人誘拐了,還帶走了三瘸子的寶貝女兒。保水他媳婦趁回娘家的空就再也沒了音信,手機天天都是關機。依蓮聽說後目瞪口呆,也不知該如何回應這些苦大仇深的人。清水只好說了些寬慰的話,把他們都請出了家門。
清水進門時也不說話,等到大年三十晚上一合計,瓦湖村十個外地媳婦就只剩下了清水家的依蓮和老槐爺家從外地領回來的瘸腿啞巴媳婦。人們憂心忡忡地跑到青龍觀問老道,老道氣沉丹田半天才開口,說是瓦湖村的外地媳婦都是狐狸精轉世,來瓦湖村只為吸陽氣已保存他們的人面,留不住。眾人目瞪口呆之餘嘀咕說老道是老糊塗了,老道閉目養神,絲毫也不為自己辯解,最後留下一句讓大家大驚失色的話:「活的留不住,死的走不了!」,說完就命童子關了山門,不再見客了。
老槐爺等人在門外苦苦跪求破解之法,清水等人則是怒火中燒,一腳踢翻了山門外的香爐盞。半個多月過去了,瓦湖村相安無事,沒見人死也沒見人絕,人們漸漸忘了老道的話。等到年初元宵節,有人去青龍觀上香時,觀中的童子才說七日前老道已經羽化登仙了。
依蓮過年期間接了很多電話,比以往加起來還要多,方言說得雲里霧裡,清水也聽不懂。依蓮說,嫁過來這麼多年沒有回娘家,她父親病重,再不回去恐怕是見不到最後一面了。清水聽了心裡就是一咯噔,立即表示出了元宵節就陪依蓮回去,依蓮說往返兩個人的路費貴,犯不著花這個冤枉錢。這時吳嬸走了出去,把一疊鈔票遞給了清水,說是清水見見老丈人也是天經地義的事。依蓮一個人拗不過兩個人,也就同意了。
依蓮跑掉的消息是一天後的半夜裡傳到瓦湖村的,清水在漢口站心急如焚地往二叔家堂弟的手機上打了個電話,說是依蓮趁在漢口站轉車的空檔就跑了,叫人趕緊帶上錢去漢口站接應。二嬸在邊上一聽就唉聲嘆氣地哭開了,二叔最後拍板,先不讓吳嬸知道,讓兒子天明帶上錢去漢口站幫堂哥找嫂子,天明在省城打過工,識得字多,去哪兒也能找到。
天明找到了癱坐在漢口站民警值班室角落裡抽煙的清水,見他頭髮蓬亂,胡茬如虯須一般瘋長,他的眼睛裡沒有光,天明拍了拍他的臉才喚醒了他,他醒來渾身一激靈,說:「錢,錢呢?我們趕緊走!這婊子肯定先跑回家去了!」天明說:「哥你先冷靜下來,嫂子既然有心要跑,肯定不會回窩讓你去抓的!」清水說:「你知道個屁,你要是不去,就把錢給我,我自個兒去!」清水說完就開始在天明身上扒錢,刺啦一聲就撕破了天明的棉襖,幾個警察聞聲跑過來要攔住清水的時候,他的拳頭還沒伸出來,人就暈了過去。
據筆錄上記著的清水的原話,依蓮是後半夜到漢口站轉車的時,趁去衛生間的空兒隨著人流溜了的,等到車站的廣播把眯了一刻鐘的清水驚醒準備上車時,才發現旁邊的依蓮沒了身影,有的只是眼前人來人往的與他不相關的人群。清水立即開聲四處叫喊尋找,幾圈下來不見依蓮的身影。幾個警察跑過來給清水做了筆錄,也幫忙調監控找人,無奈人流量太大且間隔時間過長,並沒有收穫。直到不經意間摸見了胸口袋子里的戒指時他才徹底明白過來,那枚金戒指是去年給依蓮買的,花了兩千多塊錢,依蓮從來不摘下它,現在戒指卻在清水的手心裡,明晃晃的,扎人的眼!
清水是第二天半夜回的瓦湖村。他踏進家門的時候,月亮剛爬上樟樹梢。清水在家睡了三天,也不吃也不喝,單是一邊咳嗽一邊抽煙,一邊抽煙一邊咳嗽。吳嬸心急如焚,二叔過來一看,說清水是中了依蓮的心魔。到了最後,人們把那張依蓮準備辦結婚證的紅底照片拿來,粘上黏糊糊的狗血,放到家門口外燒了。果然,清水當晚就早睡了,第二天早上起來就要去城裡打工。吳嬸想家裡丟了人,孫子也需要錢用,也就沒有阻攔。
日子就如此悄無聲息的過去了三年,清水一直在外面打工掙錢,他除了平日里喝酒以及酒後痛哭,痛哭後去解放街尾燈紅酒綠的小髮廊里同幾個女人睡覺花幾個錢外,其餘都拿回家給了娘。慶生已經到鎮上去上小學了,成績一般,也不太愛講話,清水回來了父子倆也不熱乎。
現在,瓦湖村的外地媳婦只剩下了老槐爺家的瘸腿啞巴媳婦了。老槐爺的兒子腦子拎不清,力氣卻鼓起一身,讓他的瘸腿女人接連生了三個孩娃兒,可悲的是個個都是啞巴,三個娃兒對老槐爺比他爹還親,人們背後嚼舌根,都議論說肚子里的孩子都是老槐爺自己撒的種,有人曾透過門縫看見老槐爺伏在啞巴媳婦的背上。
青龍觀的老道羽化三年了,童子們也都解散各自討生路去了,青龍觀如今成了人間的陰曹地府,大樟樹底下的陰森森的天師殿能把一個壯漢嚇得屁滾尿流。老道的話並沒有靈驗,啞媳婦的存在似乎讓這個預言不攻自破。但臘月二十八的那天早上,老道的話才最終一語成讖。
啞媳婦死了,人們是在村口的瓦湖裡發現她的,她死魚一般漂浮在湖中,把早起的女人們都嚇了一跳。她的衣服被人解開了兩個紐扣,裡面的奶子若隱若現,她的脖子上爬滿了水蛭,頭髮上浮萍扎堆,眼珠子憂鬱地看著天空怎麼也合不上。啞媳婦的死亡原因,一時眾說紛紜,有人說前一天還看見啞媳婦在瓦湖邊洗衣服,保不定就是不小心掉進瓦湖裡淹死的。有人說啞媳婦並不出門,一直都在廚房裡燒米酒,肯定是被人謀害給扔進瓦湖裡的。老槐爺趴在兒媳婦的身上嚎啕大哭,沒想到兒子回來後二話不說先抽了他老子兩個嘴巴子,兒子嚷嚷著要報警,大家又都勸他這是命,青龍觀的老道早就說過的,況且這寒冬臘月的,警察也不會來這窮鄉僻壤救活了她,不如早點入土為安。
啞媳婦是在臘月二十九出殯的,畢竟不能拖到除夕夜。這樣離奇的死法,使得送葬的人都寥寥無幾,人們生怕年關時節沾了晦氣。啞媳婦前腳剛走了三天,啞媳婦娘家的大哥千里迢迢趕到了瓦湖村,大舅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墳,然後就是義正辭嚴地管老槐爺家要錢,不然的話就要開棺驗屍並且報警。老槐爺的兒子氣不打一處來揚言要宰了他,最終被眾人和老槐爺勸下,討價還價之餘,瓦湖村跑了媳婦的人家紛紛找上門質問這個外來的大舅子,但大舅子一問三不知,不是說不在一個村寨,就是說沒見過人影,表現出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以解自己的困境。他躲在啞媳婦的靈堂里不肯出來,只等著拿錢走人。
清水聽說以後,趕緊準備了老酒好菜去請這位老娘舅。這人他去貴州時見過,和依蓮一個村寨里的,當初還嚷嚷著不讓清水帶走依蓮,如今沒想到在瓦湖村又一次碰面了。老娘舅起初推脫不肯來,在清水一根接著一根好煙的催促下,終於挪了步,一搖一擺地進了吳家的大門。
「咿呀呀,清水,你要是追問女人們的事,那我就走了!」老娘舅一屁股還沒有坐熱,就撂下了這句冷冰冰的話。「哎喲,老哥,這都是命,還說這些幹什麼!你是個實誠人,不會說假話!」清水只管給他斟酒,不提依蓮的事。老娘舅說:「可不是嘛,你說我那苦命的妹妹,就這樣不清不白被他們坑害了,你說,這也都是命啊......」老娘舅似乎悲痛欲絕,話說到一半,他不說了。
「老哥,來來來,喝酒......這個世上啊,還是酒好,不會騙人,比女人還好!」清水仰頭自飲了三杯,臉上紅彤彤的,酒勁兒一直從額頭燒到腳底板。
「哈哈,這女人不如酒,女人心壞,變得也快,酒,越放越香!」老娘舅端起酒杯,一仰頭,燒酒就從他的脖子里滑下去。
「老哥我給你說句實話,我不缺女人,也不缺酒,名聲也不怕臭,就是這慶生沒有娘可憐,衣服破了都沒人縫!」清水瞅了他一眼,又悶下一杯酒。
「嗨,這......這怕沒得說!」老娘舅喝了一杯酒,又吃下了幾粒花生米,又呷了一口酒,然後才慢慢吞吞地問:「你和依蓮領了結婚證沒有?」
「沒......沒有,原就準備著回去辦的,這不證還沒辦好,人就已經跑沒了!」清水又呷了一口酒。
「哦......難怪......都這樣!」老娘舅臉上煞紅,似乎是喝醉了。
「這依蓮咋這麼狠?對我無情無義也就罷了,也能捨得下自己的親骨肉?」清水盯著老娘舅,用酒杯用力地敲了敲桌面。
「咳,你不知道,這經歷的事多了,心也就狠了,按說她也還算是個不錯的姑娘,至少,她都跟了你五年了啊!」老娘舅眯著眼,酒順著他的脖子往下滑。
酒過了三巡,花生米換了六碟,那男人似乎半醉不醉,最後清水塞給他一個紅包,他才若有醉意地說了一些實情。那時候月亮爬上了屋脊,瓦湖村的狗都睡著了,沒有了女人的瓦湖村,夜裡格外的安靜。
依蓮本名依瓦儷,兄弟姊妹五個人,兩個哥哥和兩個年幼的姊妹,她排行老三。兩個哥哥和他父親一樣都是只會欺負老婆的酒鬼,一個妹妹小時候得了腦癱,一個妹妹還在上學,父親的賭債加上兩個哥哥的彩禮錢,讓這個家庭對於金錢的渴望到了一個令人無法想像的地步。人販子的出現,讓他們找到了撈錢的門道。
依蓮嫁過至少三戶人家,有跟人結了婚的,也有清水這個沒領證同居的,有生孩子(跟清水)的,也有沒生孩子的。除去人販子的勞務費,依蓮為娘家掙了不少錢,依蓮他爹用這些錢還了賭債,他兩個兄弟用這些錢娶了女人,依蓮沒有拿到一分錢,還被迫做過幾次人工流產,她幾次想狠下心去死,但都被她那淚眼婆娑的老娘勸住。老娘答應她,等嫂子生下了孫子就讓她嫁人。依蓮前面有過幾次嫁人,最長不過一年就跑了,在清水家卻待了五年,這是所有人都沒有意料到的。那年過年,老娘用父親的死騙她回去,當然,使命在身,她不能帶清水回去。
老娘舅醉醺醺地說,依蓮回到家裡見父親尚好,嫂子抱著哇哇啼哭的兒子冷眼瞧她,便大為光火,大年三十晚上就跑了出去,從此再也沒有回過村寨。老娘舅本來就喜歡依蓮,還打算娶依蓮,這女人心善,身子也不臟,只可惜找不到人了。去年他從別人嘴裡打聽到,說是依蓮她在城裡找了個男人,現在當上了闊太太,再也不用坑蒙拐騙。據看到她的人說,依蓮脖子上的白金項鏈有筷子一般粗,無名指上有戒指,看到她的同村人叫了一聲依瓦儷,見那女人停了一下,匆匆走了。
當天晚上,依蓮在吳嬸的靈堂里哭了很久,從上午一直到傍晚,她積了這麼多年的淚才流盡,話才說完。清水和慶生就在靈堂里,清水也沒和依蓮說話,他們之間有著伸手不見五指的隔閡,但心底藏著的一句「依蓮,你到底是回來了」就像是一艘沉船一般壓在心底,怎麼也浮不上來。靈堂里的白燭一閃一閃,靈堂里的人似乎忘了白晝與黑夜。
慶生也不認依蓮,慶生從6歲開始記事,他已經記不清自己的娘長什麼樣了。爹領著他去派出所報案找人的時候,派出所的人說爹娘沒有結婚證,孩子沒有戶口不給立案。這事兒傳出去以後,慶生就成了人們掛在嘴上的「野孩子」,不僅班上的同學這樣叫,禿頭的班主任也這樣看他。
晚飯後慶生被二嬸牽著手領到了廂房裡,慶生一推門,看見一個女人的背影,兩隻腳便硬邦邦地跨不過門檻,他的心中疑惑將要發生什麼卻又不敢想像,那工夫,二嬸(他叫二奶奶)推了他一把,說了聲:「傻娃兒,那是你的親娘啊!」
依蓮臉上的淚瀑早就掛下來了,但她仍然沒有說話,也沒有簇擁上來的意思,只是靜靜地、淚眼婆娑地撫摸著慶生小時睡過的搖椅和戴過的老虎帽,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慶生,手顫巍巍地發抖,從自己的懷裡掏出來一張泛黃的老照片,她伸手遞過來,照片在空中打著顫。
慶生怯生生地把照片接了過來,他仔細端詳著,照片上是一個女人抱著一個孩子,那女人長得長發俊俏,一口白牙,嬰兒頭戴老虎帽,胸口掛著長命鎖。想著自己床頭櫃里的長命鎖,這照片里的老虎帽和自己的一模一樣,照片開始在慶生手心裡發顫,他的淚水開始如冬日的第一場雪般零落下來,他的眼睛泛花了,手顫了,身體軟了,腳踝開始山崩地陷般往下塌,腳底板酥軟得向前倒:「娘......娘!」慶生朝依蓮撲過去,像一隻迷失了方向嗷嗷待哺的小鹿,這聲音震得地動山搖,清水心裡塌了一片天!
那天夜裡依蓮和衣而眠,懷裡抱著慶生,燭光一閃一閃。慶生和他娘說了很多很多話。他告訴娘,奶奶臨死前念叨她的話;他告訴娘,學校里的班主任嘲笑他是一個野孩子;他告訴娘,因為沒錢他從鎮里獨自一人走回家......他無休止地訴說著,話語中夾雜著苦咽的聲音,他說他問過爹關於娘的消息,他爹不回答還打了他一巴掌。
依蓮靜靜地聽著,邊聽邊流淚,邊流淚邊把兒子摟得越來越緊。淚花泛濫中,依蓮浮現著自己當年挺著大肚子在瓦湖邊洗衣服的場景。
第二天一早,依蓮便驚醒過來,門外天微微亮,屋子裡瀰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薪火的氣息。清水一宿沒睡,早上九點是母親出殯的時辰,他叫了十里八鄉的幾個壯漢,將老娘的靈柩送上青龍山,鄉夫們在門外撥著大碗飯,個個又喝了幾口紅酒,額頭上抹了兩個硃砂的紅圈,這是瓦湖村抬棺人的規矩。
「他爹,我知道自己不是個好女人,沒臉回來!」見到清水的時候,依蓮心底的話如火山爆發一般再也憋不住,她告訴他,她和現任丈夫約好早上11點在青龍山山腰上的公路邊碰面。清水冷冷地瞥了依蓮一眼,準備要走,說:「那你就不該回來,你這是在打我的臉!」
「他爹,別的話怎麼說也沒有用的,我就說一句,你當初花出去的八萬塊錢,我會湊齊了還你!」依蓮苦笑了一下,口氣倒硬朗起來。
「看來你這回嫁了個有錢人?別忘了扯個證,既然有錢了,就莫心疼那幾塊錢的手續費!」清水口氣鬆懈下來,他眯著眼交代了一句,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錢我會讓二嬸轉交給你的。隨你怎麼說,我現在都無話可說!」依蓮抹了抹眼角的淚,不再看清水。
送葬的人浩浩蕩蕩,瓦湖村的人幾乎家家都出動了,曾經受過吳嬸恩惠的女人尤其慟哭得厲害,披麻戴孝的隊伍簇擁了一路,宛若冬日裡沒有被太陽融化的雪路。清水端著吳嬸的照片走在前面,慶生舉著招魂幡一路磕磕碰碰,嗩吶的哀鳴在瓦湖山道上飄揚,銅鑼聲為死去的人鳴鑼開道,隊伍延綿不絕,人走過之後,只剩下一團團撒在路邊用以祭奠孤魂野鬼的孤魂粥的裊裊熱氣。
吳嬸下了葬,掩了土,立了墓碑,栽上了翠柏。吳嬸沒有女兒,所以哭墳自然由依蓮和本家妯娌進行,在她們的哭天搶地的哭聲中,清水和慶生在墳前一個勁兒地磕頭,最後把招魂幡插在了墳頭。這時村裡的人跑來說,村口給送葬的人跨過去晦氣的篝火已經準備好,人們聽說了以後,也就默不作聲地漸漸回家了。
大約十點半鐘的時候,清水隱約注意到山腰上的公路上停了一輛車,既不往前也不退後,就那樣死死地杵在那兒,很扎人的眼。往來的行人紛紛睜大了眼睛擠著腦袋在觀望。待吳嬸墳前的人煙轉而盡褪,山野間空曠得讓人不寒而慄,往來的風涼颼颼的吹著,吹得人忍不住想打噴嚏。依蓮也站在那兒,她也看見了那輛轎車,臉上似乎很不平靜。
「依蓮,我是真的沒有想到你能回來......」還是二嬸率先打破沉寂,又一次重申了這句意味深長的話。
「嬸子說的哪裡話,我回來看看我媽,只是沒看到她最後一眼!」依蓮拉著二嬸的手,眼角似乎又發酸。二嬸說:「依蓮吶,時候還早,你看要不再上嬸子家坐一會兒再走?」二嬸子眼淚汪汪地盯著依蓮,她探了探依蓮的口氣。
「不了,嬸子,老於的車已經在下面等了,說好的時間點,孩子見不到我會哭!」依蓮掏出手巾幫二嬸子擦了擦淚,語氣有點生硬。
「娘,你要走?」慶生沒等依蓮的話說完,就急切地反問了一句,話音裡帶著哭腔。依蓮不敢看慶生,沒有答話。
「我跟你說過你娘早死了,你非不信!」清水瞥了一眼依蓮,沖慶生吼了一句。「他爹,有火氣你別這麼沖著孩子,千錯萬錯總歸是我一個人的錯,我這輩子都還不了!」依蓮沖清水說了一句,她站得很直。
「娘你說話呀,你真要走?」慶生的淚水掛了下來,跑過來用力地扯著依蓮的衣服。
「慶,慶生,你聽我說,娘要回去照顧你妹妹,她比你小,你懂嗎?娘有時間就會回來看你!」
依蓮攬著慶生,她的心咯噔咯噔地跳,口齒也不清楚,她也不敢看慶生的眼睛,只是把他抱得越來越緊。
山腰上的車開始發動起來,倒車,車屁股後面的雙閃燈一閃一閃。
「他爹,你的八萬塊錢我已經放到屋裡的床頭櫃里了,你拿到銀行去存了吧!」依蓮鬆開了慶生,也不看清水,只是沖他交代了一句,然後就開始邁開步子往台階走下去。
「這唉......依蓮吶,有空就多回來陪你嬸子聊聊天,把女兒也帶來給嬸子瞧瞧!」二嬸的手沒抓住依蓮,只抓住了空氣,她只好沖著依蓮的背影喊了一句。
「娘......」慶生沖一步步走下台階的依蓮大喊了一聲,「嘩」!他口袋裡不知道哪來的錢,一下子就像一束煙火一般在空中爆裂,一張張百元大鈔在風中飛舞。聽到兒子的叫聲,依蓮的步子怔了一下,但她並沒有回頭,她的手上揚了一下,似乎在擦什麼東西,然後,繼續走下台階。
依蓮快到公路時,轎車上下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孩,男人接過依蓮的包沖山上看了一眼,女孩親昵地喚了一聲以後就撲入了依蓮的懷抱。依蓮抱著女孩回頭望了一眼,便坐進了副駕駛座上,轎車一聲轟鳴,尾光一閃,那車軲轆便滾滾地轉動起來。
慶生跑下台階,盯著那轎車在盤山公路上盤旋,從一隻蒼蠅變成一顆黑豆,從一顆黑豆變成一粒芝麻,直至淹沒在灰黑色的山巒和紅彤彤的火燒雲的雜糅邊際中。
清水頭也不回地回去了,二嬸罵罵咧咧地在撿錢,村裡的幾隻狗嚇跑了盤旋在墳後背松樹上的烏鴉,瓦湖村家家戶戶的煙囪上又開始裊裊騰起炊煙來。
慶生就在那兒傻傻地站著,彷彿天地之間就只剩下了他一個人,他也儼然成了青龍山延綿萬里的一部分。熱騰騰的炊煙飄揚過來,他的心裡下了零零落落的一地雪,雪地上是嶄新的車輪印......
林根書 籍貫浙江麗水。現就讀於鄭州大學。16歲開始曾在《西湖 -少年文 藝》發表短篇小說。大學期間創作出44萬字長篇小說《玉溪溝》。首次在網路 刊物發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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