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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真亦幻的三島由紀夫(三)

有一天,三島先生剛辦完事(並非健身)回家時,發現一樓客廳的桌旁,夫人正和他以前打過交道的一位男性交談甚歡。兩人回頭看看走進家門的三島先生,一言不發,緊接著就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繼續聊了起來。三島先生實在待不下去,只好直接上樓回了書房。

——高橋睦郎《亦真亦幻的三島由紀夫》

*2015年11月,作者參加了在東京大學舉辦的「2015 國際三島由紀夫論壇」。本文為作者在11月4日於東京大學駒場 I 校區禮堂舉行的演講的草稿。原文為日語,發表於《文學界》2016 年第一期。

亦真亦幻的三島由紀夫(三)

根據《古事記》中卷的記載,日本武尊受父帝之命赴西方遠征,返京後不久又受命奔赴東方遠征。歸國途中,日本武尊在甲斐國的酒折宮不禁發問:

遠征赴新治,迢迢千里逾筑波,能得幾夜眠?

遠徵到遙遠的新治、筑波,從那兒再回到這酒折宮,又要有多少個宿營的夜晚呢?

聽到日本武尊的詢問,正在點燃宮中夜火的御火燒翁回答道:

掐指數朝夕,還得九許長眠夜,尚有十日重。

掐指一算,夜有九夜,日有十日。武尊很滿意這個回答,將老人奉為國造3。故事就是這樣。我認為,這裡包含著敘述中的人物與敘事者的原型構造,而作品的主人公與作者的關係也在此得以體現。

與生俱來的肉體的自卑感揮之不去,存在感又很稀薄的平岡公威(=三島由紀夫),本應成為獻身於這一特性的傳達者,並將這一角色保持至終。可他本人卻無法忍耐只做一個傳達者,一邊身為傳達者,一邊又期望成為被傳頌的人物。為了這一點,他才狂熱於健身、劍道。出發點本身就是很肉體的動機。傳達者可以長命百歲,而被傳頌的人卻總是短命——那些因肉體被稱頌的人更是如此。對三島由紀夫來說,壽命的最大限度就是四十五歲。

還有一個結婚的問題。如果要成為完美且被稱頌的人,僅有完美的肉體是不夠的。過了適齡期還單身是不行的。這一點讓人想到古希臘的一個例子。眾所周知,古希臘有少年愛的習俗,但與此同時,如果過了適齡期卻不娶妻成家的話就難免要經受周遭異樣的目光——連那位著名的少年愛者蘇格拉底也至少有過兩次婚姻,還有好幾個孩子。

臨刑前的牢房中,蘇格拉底安慰了抱著幼子悲泣的妻子贊西佩並讓她回去,而後卻邊撫弄深愛的青年斐多的頭髮,邊與其他信徒交談——在少年愛很普遍的希臘,這是很自然的光景。與之相對,三島由紀夫把盾會的青年成員偽裝成自己的家人,闖進市谷的自衛隊駐屯地東部方面總監室,切腹並讓人砍下他的頭顱,順帶連負責介錯的人也隨之切腹自盡——這個光景極其不自然。

乍一看蘇格拉底和三島由紀夫是很相似的。柏拉圖的中期對話錄《會飲篇》中,蘇格拉底借曼丁尼亞的一位先知婦女狄奧提瑪(Diotima)之口所闡釋的性愛(Eros)——半人馬策略神福洛斯(Pholos)與貧窮女神珀涅亞(Penia)間的結晶愛神厄洛斯(Eros)——「他粗魯又骯髒,赤著腳,無家可歸,然而他又是一名勇敢冒進,豪邁又強壯的非凡獵手,一直埋伏在那些美麗、善良的人身旁」。蘇格拉底描述的厄洛斯像跟他本人極為相似,同時也跟三島由紀夫十分相似。但決定性的不同是,蘇格拉底非常自然,而三島由紀夫非常不自然。當然這不能全怪三島先生,一半的責任源於我們國家(即日本,編者注)在明治以後是一個不容許少年愛的社會。

據說,蘇格拉底自年輕時起就對體育異常狂熱,到了老年還在嚴冬光腳平靜地行走在冰面上。可是蘇格拉底本就沒有肉體上的自卑,也更沒有什麼因自卑而產生的偏執優越感。肉體改造後的三島先生有一次在體育用品店偶遇前來購買T恤衫的福田恆存,福田身材細瘦,三島先生譏諷道:「哎呀福田先生,您又來這種店做什麼?」福田怒道:「我就不能來體育用品店了嗎?」三島先生跟我聊起這件事時的那種優越感,顯然其背後就是昔日的自卑。但是,屬於蘇格拉底的僅是一種自然而然的自我認知。在自我認知的基礎上,揭露那些陶醉於「知者」名號者的無知,並引導青年們走向真知。蘇格拉底的靈魂催生術也是如此,這種又被稱為對話法的無私行動,在某種意義上很接近一名傳達者應有的行為。

假如三島先生也能為了貫徹傳達者這一身份而持續健體和劍道的話,說不定能活得比蘇格拉底更為長壽,且身體壯健,筆耕不輟。可就像《中央公論》一千期發行紀念晚宴上的插曲一樣,三島先生極度厭惡老者,也無法忍受面對並感受自己的老去。這或許緣於他身邊便有一位自己老去時的模型——與自己容貌幾無二致的父親平岡梓。

能體現先生厭惡老者的,還有刊登在雜誌《新潮》(1965年1月號)上那篇顯然以折口信夫為原型的中篇小說《三熊野詣》。折口雖置身於墨守成規的國文學界,卻毫不隱匿自己身為少年愛者這一事實,是位頗有勇氣的學者兼詩人。他與弟子藤井春洋同居,在藤井出征後他讓藤井加入自己戶籍,藤井戰死在硫磺島後折口還在故鄉為他和自己建了一座父子墓。能感受到,折口借「倭男具那」,即日本武尊來形容藤井,把自己放在傳頌日本武尊的御火燒翁這個位置上。然而三島先生卻在《三熊野詣》中把以折口為原型的主人公謔稱「老妖」,自始至終都是一副刁難的態度。想必三島先生難以忍受自己老後會變成折口那個樣子吧。可是,三島眼中的折口無非是折口的表象,而真實的折口與他女性化的樣貌相去甚遠,是個蘇格拉底式的剛毅人物。太平洋戰爭時期文學報國會短歌部的聚會上,折口挺身而出,庇護了當時險被污衊為「賣國賊」的常任理事久米正雄。伯羅奔尼撒戰爭戰敗後,三十人僭主集團試圖彈劾一位無辜的海軍將領,蘇格拉底不顧生命危險,力排眾議,堅決反對處死將領。我忍不住要把此時的折口與蘇格拉底的形象加以重疊。

就我個人而言,我很希望三島先生能像傳頌貴族日本武尊的一介草莽御火燒翁那樣,或是像年老體衰的窺視者本多繁邦那樣活下去,繼續對窺視的表現加以深入。文藝的本質就是一種窺視的技能,窺探由神、由毫無目的的自然意志所創造的這個世界的秘密。即使這個秘密最終不過是虛無,但不停地窺探它、不停地用筆描繪它的過程,正是被選為傳達者之人所應盡的義務。

再多談一點,若是要貫徹身為傳達者的義務,那麼既然活在這個明治之後,社會觀念便不允許已婚人士有少年癖好的國度,對三島來說最不自然的第一條就是結婚,婚姻對於他是絕不該有的。結婚兩年後,三島先生以榊山保的名義在地下雜誌的別冊上發表了少年愛切腹小說《愛的處刑》,之後又把體育教師和美少年學生這兩個人物替換為新婚燕爾的陸軍中尉與年輕妻子,完成了《憂國》,並在交付原稿後立刻與夫人共赴實質上的新婚旅行。三島先生婚姻的不自然可見一斑。

即使從一般意義上講,結婚本質上就是以兩個陌生人的共同生活這種不自然的行為作為基礎的。而把這種不自然轉化為自然的則是當事者雙方共同培育的愛情。在旁觀者看來,三島先生很重視家庭。然而,他愈是重視,就顯得愈加不自然。這種不自然既然旁觀者都能看得出,身在圍城中的三島夫人自然也是一清二楚的。生命最後幾年裡,三島先生對夫人極端恐懼,並對這恐懼感到身心俱疲,也只能說這是先生自己種下的惡果。

三島先生一邊在作品中創造出悅子、鏡子、聰子種種女性形象,一邊在現實生活中屢次表達對女性的蔑視。多田智滿子翻譯的瑪格麗特·尤瑟納爾的《哈德良回憶錄》廣受好評時,三島曾對我說,這個多田智滿子是男人吧。我回答道,人家當然是女性,她可是我親密的異性友人呀。可三島依然執拗地反駁道,這種文章女人怎麼能寫得出來。三島在女性小說家中唯一認可森茉莉,也是因為她是個少年愛小說的作者,還認為再差勁的男性都要比優秀的女性更優越,他不正是持有這種男女觀的人嗎?

三島先生一邊享受著所謂健全的男女性愛,同時又在內心從屬於同性戀的性愛與社交世界。在那個同性戀,尤其是男同性戀的世界裡,女性同性戀被完全排除在外。然而,三島先生的女性蔑視完全是女性恐懼的另一側面。在歌德所宣稱的「永遠的女性」面前,自己不過是個纖弱少年,三島先生好像常常懼怕這一事實暴露在世人面前。

有一天,三島先生剛辦完事(並非健身)回家時,發現一樓客廳的桌旁,夫人正和他以前打過交道的一位男性交談甚歡。兩人回頭看看走進家門的三島先生,一言不發,緊接著就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繼續聊了起來。三島先生實在待不下去,只好直接上樓回了書房。先生告訴我,男性在那不久便告辭離去,可夫人過了好幾天也沒和三島先生提起這件事,表面看來波瀾不驚,內心似乎如履薄冰。

當時小說家開高健是我公司里一位很重要的兼職董事,他曾托我給三島先生帶話。大家都知道,開高先生與越南戰爭中的隨軍報道密切相關,他希望三島先生能寫一部以當時的越南總統吳廷琰的弟媳,臭名昭著的吳廷瑈夫人為女主角的戲劇,定能塑造出文學史上史無前例的衝擊性的女性形象。我跟三島先生轉達了開高先生的邀請,先生卻付之一笑:「那位大新聞作家居然也胡說八道這些東西!」

事後再想,對三島先生而言,現實中已經有了夫人這麼一個強烈而絕對的存在,而那是被承認為大作家的先決條件——不自然的婚姻所帶來的後果,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說是三島先生的一部作品,因此也就沒必要再塑造以吳廷瑈夫人為原型的新人物了。三島先生逝世後,三島夫人對其種種醜聞緘口不言,保全了平岡家的名譽。作為管理三島文學的守墓人,夫人恪盡職守,才五十多歲便撒手人寰。三島夫人才是被捲入他異常的生死中最為沉痛的犧牲品,我對她表示深深的同情。

能說三島先生與夫人間的孩子也是犧牲品嗎?談到親子關係,我有一句話永難忘懷。「父母與子女原本毫無關係。不過是男女把交合間攫取來的陌生靈魂視為自己的孩子罷了。所以,生殖有原罪,父母要對子女負責。」這是我敬畏的前輩詩人鷲巢繁男的話,我深感共鳴。我很清楚這不過是我多管閑事,雖然戶籍上三島先生的子女仍是平岡公威的後代,然而我依舊祈禱,祈禱他們能作為與「三島由紀夫」毫無關係的靈魂,自由而充滿活力地活下去。

更進一步地說,三島先生不該為了區區「為國體、為天皇」這一虛幻的設定而牽連到青年們,特別是像森田君這樣單純無垢的靈魂。事實上有一種說法,並非三島先生把森田君這些人卷進自己的行為,而是青年們把三島先生拖下了深淵。可我想,即使事實果真如此,那麼這個實現它的劇本也一定是由三島先生親自寫下的。若說我個人的想法,三島先生絕不應該為了超越自身存在感的稀薄、成全死亡,而讓年輕人為自己殉葬。與三島先生正好相反的是,蘇格拉底是為了青年而殉葬的。我深深感到,這才是三島先生死前總帶在身邊,時不時拿出來給人看的薩摩琵琶歌《城山》中那句「以報後生」的真意。

今年是三島由紀夫誕辰九十周年,本月25日則是他逝世四十五周年。但我卻無法想像九十歲高齡的三島由紀夫是什麼模樣。對即將迎來人生的第七十八個年頭的我來說,三島先生的年齡當然還停留在他去世時的四十五歲。如果讓永遠停留在四十五歲的三島先生現身眼前,面對他的我自身又是多大年齡?那也永遠是現實中迎來三島先生死亡的三十二歲。可談論年齡問題的我,如大家所見,不過是行將七十八歲的頹唐老人。直到跟各位談論著三島先生的此時此刻,我才察覺到這一事實。詭異的是,這就是死者與生者之間——以壯烈至極的方式自絕性命的死者,與苟活於世、徒增年歲的生者之間——在活下來的生者心中無可偽造的歲月流年吧。

也許,我也是三島先生生與死的一名犧牲品。然而,最大的犧牲品正是三島先生本人。人降生於世,終迎一死,人人都有的那份最本真的虛無,三島先生擁有對其最尖銳的感受性。不要說像尤瑟納爾、安德雷·馬爾羅這樣的外國人,連日本人自己,那些不知道活著的三島由紀夫的後世讀者,比起他的作品,更主要是從他血腥的死亡中樹立起一座三島由紀夫像。對一個表現者而言,這難道不是一種不幸嗎?

或許有人要反駁我,不,三島並不是作為表現者而死,而是作為被表現、被記憶的存在死去的。縱然如此(恐怕這是事實),那記憶也永不會被浣洗乾淨,記憶中最後一幕的舞台、市谷自衛隊東部方面總監室地板上永遠有遮蔽眼鼻的血腥。然而,被留下的人們仍不得不重複,重複「濯洗」這一絕望的儀式。如果說這就是三島先生最終極的願望,又有誰能想像出世界文學史上比三島先生更受詛咒的人物呢?對三島文學抱有興趣的人,至少我自己,對三島由紀夫寄予的哀思,此生永無終結。

3 國造,大化改新時代的世襲制地方官。——譯者注

作者:高橋睦郎,日本當代詩人、作家和批評家。1937年生於福岡縣北九州市,畢業於福岡教育大學文學部。從少年時代開始,同時創作短歌、俳句和現代詩。21歲出版處女詩集《米諾托,我的公牛》。之後,相繼出版有詩集和詩選集27部,短歌俳句集9部,長篇小說3部,舞台劇本4部,評論集13部,隨筆集9部。其中除部分作品被翻譯成各種文字外,分別在美國、英國和愛爾蘭等國家出版有數部外語版詩選集。2000年,因涉獵多種創作領域和在文藝創作上做出的突出貢獻,被授予紫綬褒章勳章。

譯者:田原、劉沐暘

題圖:三島由紀夫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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