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都不行，還要死成網紅才行

文／六神磊磊

一

一位23的大學生李文星，在求職的時候死去了。他疑似誤入了傳銷組織，在去天津靜海「面試」50多天後，他的屍體被發現在G104國道靜海段旁的一處水坑裡。

看著這個水坑的照片，喉嚨好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

我想到了自己。參加工作那年也是二十二三歲，正好是李文星死的年紀。我的職業選擇比他多了太多。因為喜歡寫東西，我去了自己覺得最適宜的新華社重慶分社。

去報到的路上頗有一點惆悵。重慶對我來說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城市，菜園壩火車站的上行扶梯一眼望不到頭，方言也讓我陌生，莫名想起杜甫的詩：漂泊西南天地間。

現在想起來，這一點點惆悵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有體面的工作，有善良而友好的同事，絕不會讓我掛掉出現在水坑。下班之後還可以私下留在樓里，打撞球、打乒乓球、跑跑步。

我比起23歲時遭遇不幸的李文星，不知道幸福多少倍。

李文星比了一個六

二

除此之外，我還想到一點別的。

我好奇地想到：李文星如果第一天跑出來了，說：我到了一個傻逼地方，那些人收我的手機，對我念一些狗屁不通的致富經，管我要錢，會怎麼樣？

要按我幼稚的想法，一個人被另一群人莫名其妙地收手機、要錢，這是大事。手機是你買的，歸你使用，裡面有你的隱私。有人要強行拿走了，或者管著你發什麼不發什麼，這很嚴重。

還有，一個人，被另一幫人強行地給念他不喜歡聽的致富經，這也是大事。耳朵是你自己親媽生的，歸你使用，你愛聽貝多芬還是滑板鞋是你的事。現在被一伙人強行念致富經，這也很嚴重。

理論上說，就憑這個，人們就應該震驚，社會就應該關注，就會有人報道，就會有英雄——不管是哪路的英雄——穿著金甲聖衣，踩著五色祥雲來救他。

可是李文星沒有跑出來。就算跑出來了，說了那些，你們懂的，效果估計會很有限。

三

那麼，如果李文星第二天跑出來了呢？如果他跑出來說：我被暴力威脅，我被打了，會怎麼樣呢？

要按我幼稚的想法，一個人無故被另一群人打，難道不是好嚴重的事嗎。我們都是體面的有尊嚴的人，不應該被打的。

李文星如果說被打，那麼在那裡的張文星、王文星就都有可能被打，被暴力威脅。

理論上說，就憑這個，人們就應該震驚，社會就應該關注，就會有人報道，就會有英雄——不管是哪路的英雄——穿著金甲聖衣，踩著五色祥雲來救他。

可是李文星還是沒有跑出來。就算他跑出來了，說了那些，會有很大的作用嗎？說不好。很可能也不會有多大用。

四

那麼，如果李文星第三天、第四天跑出來了呢？

如果他跑出來說：「天啊我失去自由了，被那些傻逼控制著，一會兒拉到這裡，一會兒拉到那裡，吃喝拉撒都被他們管著，像是坐牢」，那會怎麼樣呢？

要按我幼稚的想法，一個人失去了人身自由，難道不是極其嚴重的事嗎。自由不是比一切都崇高嗎，不是比愛情還寶貴嗎？一群傻子和瘋子組個「公司」，就可以剝奪別人的自由了，多麼可怕啊。

理論上說，人們應該震驚，社會就應該關注，就會有人報道，就會有英雄——不管是哪路的英雄——穿著金甲聖衣，踩著五色祥雲來救他。

可是李文星還是沒有跑出來。就算跑出來了，說了那些，又會怎麼樣呢？我不知道，有可能還是不會怎麼樣。

五

後來，他就死了。 他改變自己命運的努力，終結在了23歲。

我們大概都聽到過類似這樣的話：「我要是死了，這事兒總有人管了吧」？

照理說，人都死了，人們就應該震驚，社會應該關注，就會有人報道，就會有英雄——不管是哪路的英雄——穿著金甲聖衣，踩著五色祥雲過來。

可是好像也沒有。比如就說社會關注吧，家裡人到處去貼出遭遇，但我看到的材料顯示，在兩家傳統媒體都沒有跟進後，才終於有一家叫「芥末堆」的教育類媒體介入了，調查、了解了這件事，在官網上發出。

這事兒一下有了成百上千萬的點擊。已經不幸死去的李文星，成了網紅。

說句實話，要成為網紅是很難的。雖然「網紅」這個詞兒聽起來不怎麼高大上，可還真是華山一條道，不是說你想當就能當的。

就比如說我自己吧。我少年曾攻經史，長成亦有權謀，金庸讀到滾瓜爛熟，才當了這麼個網紅。

活著想當網紅都這麼不容易，更別說死了還當網紅了。這個概率簡直低到可憐。李文星好「幸運」。

於是，人們終於震驚了，社會真的關注了，真的有人報道了，大概不久也會有英雄——不管是哪路的英雄——穿著金甲聖衣，踩著五色祥雲，表示重視了。

六

所以我很不喜歡這個詞兒——非法傳銷。

有關部門倒也一直在打擊，但它卻也終於變成了一個不咸不淡的詞兒，一個讓人麻木的詞兒，一個已經幾乎不能激發我們半點新鮮感、好奇心、同情心的詞兒，是的，慚愧的說，也包括我的。

許多可怕的事情——多到難以計數的暴力傷害、搶掠、敲詐勒索、非法拘禁，都被掩蓋在了這個不咸不淡的詞里。

我們之前老說：不出點人命就不會引起關注，不死人就不能解決問題，但其實更鬱悶的是死人都不行，還要死成網紅才行。

就好像林平之，他家被青城派堵住門不行，江湖上根本不關注。爾後青城派搶了他家錢不行，殺了他家鏢局騾馬不行，殺了鏢師趟子手不行，最後他親爹死了還不行，江湖各路人等還是多半會覺得這種事太多啦！我們人手太少啦！管不過來管不過來。

要怎麼才行呢？必須把這事兒編成了故事，桃谷六仙到處講，莫大先生拉胡琴伴奏，藍鳳凰脫衣跳尬舞，江湖上轟傳遍了，閑漢們堵住各大門派的門：你們管不管你們管不管。

於是各大門派這才便重視，說：來呀，先不忙收拾嚼蛆的何三七了，先去把余滄海捶了一頓再來！搞不好還嘀咕桃谷六仙幾句：凈尼瑪炒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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