胯下之辱與嗟來之食

原創2017-08-04Cold韓冷韓冷

從小到大，我一直有個困惑：何以同樣的教科書，一邊對忍受胯下之辱的韓信高度讚賞，一邊又大力提倡不食嗟來之食？

1

先說嗟來之食。這個成語為我們所熟知，主要歸功於吳晗的《談骨氣》一文：

古代有一個窮人，餓得快死了，有人丟給他一碗飯，說：「嗟，來食！」（喂，來吃！）餓人拒絕了「嗟來」的施捨，不吃這碗飯，後來就餓死了。不食嗟來之食這個故事很有名，傳說了千百年，也是有積極意義的。那人擺著一副慈善家的面孔，吆喝一聲「喂，來吃！」這個味道是不好受的。吃了這碗飯，第二步怎樣呢？顯然，他不會白白施捨，吃他的飯就要替他辦事。那位窮人是有骨氣的：看你那副臉孔、那個神氣，寧可餓死，也不吃你的飯。

這篇文章寫於1961年春，對中國現代史略有了解的，一定不難猜出此文在當時的「積極意義」――宣傳「寧可餓死，也不吃你的飯」的骨氣，符合「三年困難時期」形勢的需要，也有利於激發廣大人民群眾艱苦奮鬥、排除萬難（儘管萬難之中，只有三千是天災，剩下七千都是人禍）的革命熱情。

然而需要指出的是，像很多作者（包括我）曾經做過的那樣，吳晗在講故事的時候只是引用了最有利於支撐自己觀點的材料，而有意遺漏了其他內容。

比如：根據《禮記檀弓下》原文記載，施捨者在說「嗟，來食」的同時，雙手擺出的是「左奉食，右執飲」的架勢，並不像吳晗所描述的「丟給他一碗飯」那麼傲慢無禮。被拒絕之後，他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曾「從而謝焉」地表示過道歉（這一點很重要）。無奈對方還是不吃，直至餓死。對此，曾子做出的評論我覺得非常中肯：

不至於吧？他「嗟」的時候，拒絕他沒毛病；人家都道歉了，該吃就可以吃了。（曾子聞之曰：微與？其嗟也可去，其謝也可食。）

骨氣嘛，毫無疑問是非常重要的。但以生命為代價來維護它，當真值得嗎？

韓信在下面搶答了：不值！不值！無論是以自己的生命還是別人的生命，更別提同歸於盡的兩個人的生命，通通不值！

你確定？

當然確定，在這方面我最有發言權了。

2

再說胯下之辱。這個故事可謂家喻戶曉，似乎沒有必要再贅述一番。和施捨時被吆喝了一句相比，鑽褲襠的恥辱可是大了去了。用孔子的話說那叫「是可忍孰不可忍」，可是韓信他居然就忍了，理由呢？

相傳韓信被封為楚王之後，特意把當年給他胯下之辱的那個人找來，任命為中尉，並且向大家鄭重揭開謎底：「此壯士也。方辱我時，我寧不能殺之邪？殺之無名，故忍而就於此。」

如果不是以高高在上的楚王的身份，他這句解釋，其實不會讓任何人動容。

換句話說，胯下之辱的故事之所以有傳播的價值進而流傳至今，完全取決於被辱者日後的巨大成就和顯赫地位。

「a出F下，蒲伏」，同樣一個鑽褲襠的動作，倘若未來功成名就，你就鑽對了；如果始終一事無成也談不上鑽錯了，因為沒人care。

想像一下，假如在餓瘋了的韓信面前丟一碗嗟來之食，他一定會照吃不誤，然後在成為一方諸侯後把施捨者找來封個官兒，用同樣的口吻對眾人宣布：此善人也。方嗟我時，我寧不能拒之邪？拒之無益，故忍而就於此。

心甘情願地受胯下之辱、食嗟來之食，我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自信有大展宏圖的潛質。但僅僅有信心、有潛質還遠遠不夠，最終能否將這種潛質變成實實在在的成就，才是問題的關鍵所在。

繼續以韓信為例，如果沒有蕭何的鼎力推薦，他終其一生都無法突破郎中、連敖等低級別的職位，那他的曠世奇才就無從施展、變現，巨大的恥辱也自然沒了洗刷的機會。

因此，面對羞辱，拒絕還是接受，這是個問題。

3

胯下之辱和嗟來之食，某種意義上說，其實反映的是底線的問題。

為了生存，你願意把頭垂到多低？

為了發展，你能忍耐到何種限度？

為了成功，你願做出多大的犧牲？

顯而易見，不食嗟來之食以至於死的那位古代無名氏，他的底線無疑比較高。在他的價值序列中，尊嚴排在第一位，甚至凌駕於生命之上。

相比之下，韓信的底線就低了好一大截。為了「留得青山在」，丟臉跌份不在話下。這也不奇怪，《史記淮陰侯列傳》中開篇早有交待：

淮陰侯韓信者，淮陰人也。始為布衣時，貧無行，不得推擇為吏，又不能治生商賈，常從人寄食飲，人多厭之者……

所謂「無行」，就是品行不端的意思，往往和貧字搭配在一起。《史記》借他人之口評論張儀時，也用過同樣的表述。

貧無行，為什麼這三個字、兩個詞會構成一個固定組合呢？

原因很簡單：因為只有窮人才無行，擱到大富大貴的人頭上就不是這個說法了，人家那叫「不拘小節」，understand？

在最近的一次訪談中，吳京認為動作演員受傷是天經地義。如果總是拿這些分內之事去炫耀，第一丟臉，第二意味著退步。歸根結底，「如果你一定要說，我覺得，那就是我的底線高於你的理想！」

「我的底線高於你的理想」，僅此一句，就足以讓我對這個硬漢肅然起敬。

照搬韓信的句式，接受了潛規則並最終走紅的女星可以這樣為自己「洗地」：此貴人也。方睡我時，我寧不能拒之邪？拒之無益，故忍而就於此。（在寫這段話時，為了剋制住自己配圖的衝動，你不知道我憋得有多辛苦！至於如果真配了會首選哪位明星，大家可自行腦補，並歡迎在評論區留言、吐槽）

但是吳京卻霸氣地表示：資本要強姦我？不受！

在這個case中，不食嗟來之食的人不但沒餓死，還達到了甘受胯下之辱者也難以企及的高度。

這事兒，多叫人欣慰！

而他，又何其幸運也！

韓冷

2017年8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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