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質達不到的終將是你的內心

物質達不到的終將是你的內心

文/畢淑敏

摩爾曼斯克城，可謂依山傍海，能文能武。它是到北冰洋的必經之地，科研機構林立，俄羅斯北方艦隊司令部也駐紮於此。

大清早，我在摩爾曼斯克的街上漫步，以為會看到身著藏藍近乎黑色制服的俄羅斯海軍官兵，卻不想一個也沒見到。我揣測是不是時間太早。到了近中午，還是一頂海軍帽也未瞅見。又猜，也許今兒個不是休息日，軍人們不能隨便上街。

後來細問才知道，北方艦隊司令部的營區，距此還有25 千米，叫作「北摩爾曼斯克」。

1899 年，俄國沙皇排兵布陣，開啟了摩爾曼斯克作為軍事要塞的歷史。1915 年，德國海軍封鎖波羅的海後，此地便成為沙俄海軍重鎮。1916 年，鐵路通車，興建港口。1933 年，蘇聯在這裡建立北方艦隊分艦隊，1937 年乾脆改為北方艦隊，編列蘇軍三分之二的核潛艇和水上核艦艇。

簡言之，摩爾曼斯克城圍繞著海軍和艦船而生。造船、修船、核工業，為此地三大支柱產業。

據俄羅斯官方公布的數據，摩爾曼斯克州共有220 個核反應堆、100 多艘已經廢棄但沒有進行處理的核潛艇，還存放著很多核燃料、核廢料，核污染風險很高。

前不久，我剛看過2015 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白俄羅斯女作家S. A. 阿列克謝耶維奇的《切爾諾貝利的悲鳴》，寫的是核泄漏後的災難狀，恐怖至極。

不過此刻走在摩爾曼斯克街道上，景象祥和。眾多花店，鮮花盛放。我信步走入一家，東張西望。臉形酷似蒙古族人的老闆娘，看出我不是買家，不搭理我，兀自修剪胖大指甲。我端詳價錢，普通小花，在北京早市地攤上，大約16 元可買兩盆，這裡一盆合人民幣80 元以上。此地有半年不見天日的極夜，想來養花種草頗為不易，貴有貴的道理。

見一麥當勞，據說是世界上最靠北的麥當勞。看了看漢堡們的價簽，和中國差不多。

接下來去哪兒？我想。

到了摩爾曼斯克，您一定要去看看阿廖沙。」在莫斯科和博士翻譯分手時，他特意叮囑我。

「阿廖沙是誰？是高爾基《童年》中的那個主人公嗎？

此人若在世，得一百好幾十歲了吧？」我問。

博士說：「不是那個阿廖沙。阿廖沙是俄語中非常常見的男性名字，就像咱們國的張軍、王紅。摩爾曼斯克人為了紀念衛國戰爭勝利，在科拉灣的山崗上，豎起了一座高達42.5 米（含基座）的烈士紀念雕像。當地人親切地稱它『阿廖沙』。」

阿廖沙是全俄羅斯最高大的士兵塑像，它注重形似，細節上並不精緻。一個戴著鋼盔的年輕士兵，持槍凝望著遠方。

「您要特別注意阿廖沙面對的方向，那可是有深意的。」博士當初再三叮囑。

我認真辨認了摩爾曼斯克士兵雕像阿廖沙持槍面對的方向——西方。

記得當時聊天中，我問見多識廣的博士，摩爾曼斯克有什麼特產可以帶回家。

走南闖北的，我雖不是「特產控」，但多少要帶點小物件，以便日後讓回憶有所附麗。

博士思忖了一下，說：「摩爾曼斯克有三寶。」

我問：「哪三寶？說說看。」

博士說：「第一寶是伏特加。」

我說：「這在俄羅斯哪兒都能買到。我回程到了莫斯科再買不遲。」

博士點點頭，贊同我不必從摩爾曼斯克拎著伏特加長途跋涉。然後說：「第二寶是俄羅斯姑娘。」

我說：「這個的確是寶，但帶不走。」

博士一笑，表示贊同。接著說：「這第三寶是魚子醬。摩爾曼斯克是俄羅斯最大的深海魚捕撈基地，出產世界上最棒也最昂貴的魚子醬。顏色是黑的，晶瑩圓潤，透明清亮，猶如大溪地的黑珍珠。」

我說：「我聽過世界上好幾個地方的人，都說自己那兒的魚子醬天下第一，比如黑海。」

博士說：「摩爾曼斯克的魚子醬比它們的都好，千真萬確，而且，非常貴。」

魚子醬的膽固醇含量很高，對中老年人不宜，我已決定不買。只是好奇價錢，問：「有多貴？」

「朋友說，最好的魚子醬，1 千克賣到4000 多美元。」

我大吃一驚。1 千克近3 萬元，合下來，1 克就要近30 塊錢。不過是魚的小蛋，怎能如此昂貴？

博士解釋：「不是隨便什麼魚的卵，都能做成魚子醬。或者說，它們就算做成了醬，也不能算正統的魚子醬。」

我說：「魚子醬還有血統之分？什麼叫正統？」

博士說：「必須是鱘魚的魚子才能稱為魚子醬。而且只取鱘魚里最大和最小的兩種魚。大的母鱘魚要長到20 歲以後才產卵。它們的壽命，可達百年以上。」

我嚇了一跳，這魚莫非要成精？它的性成熟期和生命，比人類還長！敬畏。

博士接著說：「取魚卵的過程也很複雜。」

我說：「要把母魚殺死嗎？」

博士說：「若是抓住母鱘魚，殺了它剖腹取卵，魚子醬的價錢還不至於這麼貴。取卵的過程十分殘忍，先要把活的母鱘魚敲昏，以保持它在整個取卵過程中不死也不掙扎。魚若死了，魚卵就會迅速腐敗變質，滋味便不再鮮美。活魚取卵後，還要經過篩檢、清洗、濾干、評定等級等一系列步驟。最關鍵的是放鹽，要由非常有經驗的大師親自手工操作，以保持最適宜的鹽量。然後晾乾，裝罐。罐子不能太大，魚子疊壓，容易讓下層魚子碎裂，影響口感。摩爾曼斯克的頂級魚子醬，進入食客們嘴巴里，漿汁迸裂，美味無窮。每一小口的品嘗，都值十幾美元……」

我知道自己今生今世無福「享受」此等佳肴，問博士：「您在俄羅斯幾年了？」

他答：「十年。」

我問：「您可品嘗過這種最上等的魚子醬？」

他說：「沒有。也不是完全沒有機會。機會來臨的時候，我放棄了。」

我想這可不容易。面對著舉世聞名的美味，一般人會感到好奇，難以拒絕品嘗。

博士看出了我的疑問，說：

我認為人固然有用動物生命延續自我生存的傳統和理由，但像這類血腥而窮凶極惡的吃法，實可商榷。卵，不管是大如鴕鳥蛋還是小如蝦子，都是雌性生物的生殖細胞。魚卵為母魚卵巢所製造，和精子結合之後便成為受精卵，一條小魚的生命歷程就開啟了。

我點點頭，醫生出身，明白這套知識。萍水相逢，博士不知我經歷，便從頭講起。

博士說：「為了供給一個幼小生命最初需求的養分，所有的卵飽含營養，如同儲備豐富的微型倉庫。雞蛋含有8% 的磷、4% 的鋅、4% 的鐵、6% 的維生素D、3% 的維生素E、6% 的維生素A、2% 的維生素B1、5% 的維生素B2、4%的維生素B6……」

真不愧是博士，對數字滾瓜爛熟。我不由得打斷問：「您攻讀的是哪科博士？」

他說：「石油。」

大跌眼鏡。我原以為他就算不是醫科，也在生物學大範疇之內。再想想，他的學科也和廣義的生物有關，不過年代久遠了點。遠古時代的生物，受盡磨難，方化作石油。

凡自然科學家有一特性，無論你怎樣中斷話頭，他的思緒都會堅定不移地沿著原來軌跡前行。博士說：「魚子比雞蛋略勝一籌，脂肪含量低，蛋白質含量更高。不過，雞蛋最終變成一隻雞，魚子最終變成一條小魚，就算它們在營養成分上略有差距，也絕不應有高達幾十倍上百倍的價格鴻溝。人可以天天吃雞蛋，卻不可能天天吃魚子。」

他停下來，看著我，等待回應。我趕緊點頭，表示點贊。

博士繼續說：「我以為，樸素，不僅表現在穿衣和住房的簡約上，在食物上也應保持平常心。不吃特別來之不易的稀有食材，不用非常繁複的烹調技法和漫長時間，不用五光十色、華而不實的食器，不矯揉造作偽裝自然天成的就食環境……只求乾淨和營養全面足矣。」

摩爾曼斯克的三寶，我終是一寶也未能帶回。

極之美的創始人曲向東先生說過，到過南北極之後，他就認為世界上沒有什麼地方是不可以去的，也沒有什麼地方不能去第二次第三次。他開始不買紀念品，不再拿相機拍照，頂多是用手機。因為他現在覺得世界就在他心中，整個世界像是他的後花園。他捨不得摘一朵回來，因為他覺得還是讓它在那裡開放才是最好的狀態……

他的話有氣魄，有遠見卓識，我很贊同。不過我確知這世上有一些地方，我將終生無法抵達。北極點、摩爾曼斯克港，我也很可能不會再與之重逢。

留俄石油博士說過的話，成了我心中存留的摩爾曼斯克特產。值得永久收藏的唯有記憶，而非任何物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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