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中的歷史18：深入人心的復仇主義

復仇，作為一種社會現象，具有悠久的歷史。儘管歷代思想家和政治家對復仇問題議論紛紛，始終不能取得一致的意見。可是，在文學作品中，復仇者總是被同情、被歌頌的對象。一般的民眾極重恩怨，知恩不報，那是小人行徑，恩將仇恨那更是禽獸不如。私人間的恩怨已經是一個很大的問題，更何況是殺父之仇和殺兄之仇呢？關羽受曹操禮遇，他後來可以違抗孔明的軍令，也要在華容道上把曹操給放了《三國演義》；單雄信的哥哥單雄忠被唐公李淵誤認為是強盜而射殺，單雄信因此寧死也不歸唐。（《隋唐英雄傳》）這些雖是小說家言，而復仇主義之深入人心，恩怨觀念之主宰民眾的思想，可見一斑。

《隋唐演義》中的單雄信終身不歸唐

曹植有詩《精微篇》是這樣稱讚一位手刃仇人的女子的：

關東有賢女，自字蘇來卿。壯年報父仇，身沒垂功名。

這首詩的讚揚、欽佩之情溢於言表。

李白的詩《東海有勇婦》寫得更是誇張：

東海有勇婦，問慚蘇子卿。學劍越處子，超騰若流星。捐軀報夫仇，萬死不顧生。白刃耀素雪，蒼天感精誠。十步兩跳躍，三步一交兵。斬首掉國門，蹴踏五臟行。豁此伉儷憤，粲然大義明。

曹植寫的是女子報殺父之仇，李白寫的是勇婦報殺夫之仇，都寫得那麼的豪邁，那麼的壯烈。殺人復仇，理直氣壯。一個是「身沒垂功名」，一個是「粲然大義明」，在詩人心中，都是千古流芳，永垂不朽。

唐人小說中不乏復仇者的身影。李公佐的傳奇小說《謝小娥傳》就是寫一位奇女子復仇的故事。謝小娥十四歲的時候，父親與丈夫俱為強盜所害。她自己「傷胸折足，漂流水中，為他船所獲，經夕生活。」數年之後，謝小娥終於報了殺父和殺夫之仇。兇手之一中蘭被她親手殺死，另一個兇手也被捉拿歸案。當時「潯陽太守張公，善其志行，為具其事上旌表，乃得免死。」

蔣防的《霍小玉傳》講了一個愛情悲劇。李益負心棄小玉，小玉「韶顏稚齒，飲恨而終」。她的復仇方式十分的特殊：

生方與盧氏寢，忽帳外叱叱作聲。生驚視之，則見一男子，年可二十餘，姿態溫美，藏身暎幔，連招盧氏。生惶遽走起，繞幔數匝，倏然不見。生自此心懷疑惡，猜忌萬端，夫妻之間，無聊生矣……大凡生所見婦人，輒加猜忌，至於三娶，率皆如初焉。

這是作者為一位弱女子所設想的一種復仇方式。

明清小說中，不時地可以發現復仇的故事。《水滸傳》中的復仇故事層出不窮。有仇必報，有恩莫忘，是梁山好漢們共同信奉的一大人生準則。魯智深平生好打不平，拳打鎮關西，大鬧野豬林，都是替別人報仇。難怪金聖嘆要感慨地說：「深愧虛生世上，不曾為人出力。」而武松則是為自己為哥哥復仇。小說中對武松殺死潘金蓮一節寫得十分的細緻，充滿了血腥味：

那婦人見勢不好，卻待要叫，被武松腦揪倒來，兩隻腳踏住他兩隻胳膊，扯開胸脯衣裳。說時遲，那時快，把尖刀去胸前只一剜，口裡銜著刀，雙手去挖開胸脯，摳出心肝五臟，供養在靈前；胳察一刀便割下那婦人頭來，血流滿地。（第二十五回 偷骨殖何九送喪 供人頭武二設祭）

這種情節就未免過於殘忍，可那種復仇的氣氛卻因此而渲染得十分的強烈。

武松殺潘金蓮

武松後來遭到蔣門神和張都監的暗算。他大鬧飛雲浦、血濺鴛鴦樓，一口氣殺了張都監一家十幾口，牽連許多無辜之人，如張都監的夫人、奶娘、兒女和丫環等無一倖免。武松後來還用衣襟沾血，在白粉牆上大書八個大字：殺人者，打虎武松也。

武松的復仇主義真是痛快，但未免太過無情而殘忍，筆者絕不認同這樣的牽連無辜的復仇！

「三言」「二拍」中亦有許多復仇的故事，諸如《木綿庵鄭虎臣報冤》、《萬秀娘仇報山亭兒》、《李玉英獄中訟冤》、《蔡瑞虹忍辱報仇》、《李公佐巧解夢中言，謝小娥智擒船上盜》、《滿文卿飢附飽揚，焦文姬生仇死報》等，都是歌頌復仇主義的作品。

漢代以後，佛教傳入中國，因果報應的觀念深入人心。復仇故事也隨之而獲得了新的模式。公案小說中的許多案件，都是靠冤魂顯靈而得以解決。《包公案》中的一百多條案例，冤魂顯靈、血仇得報者要佔據十之五六。《三俠五義》中狸貓換太子及烏盆案，冤魂的出現對案情的偵破起了關鍵的作用。

因為有了因果報應之說，一些歷史人物沒來得及報應的，到了小說中，便能如願得報大仇。《古今小說》中的《鬧陰司司馬貎斷獄》就是其中一個著名的例子。漢高祖劉邦殘殺功臣，歷來為世人所不滿，人們對受害者韓信、彭越和英布寄予了深刻的同情。但歷史終歸是歷史，在現實中是不會有人替韓信等人向劉邦復仇的。但小說家就做到了這點，扯上因果報應這點就圓滿地解決了：韓信冤死長樂宮，讓其轉世成曹操，彭越轉世為劉備，英布轉世為孫權，三人三分了漢家天下；劉邦殘酷無情，讓其轉世為漢獻帝，受盡欺凌，「一生被曹操欺侮，膽戰魂驚，坐卧不安，度日如年。」

電視劇中的韓信形象，民間傳說他托生為曹操，三分漢家天下

而清代的《說岳全傳》也是如法炮製，說岳飛是大鵬金翅鳥轉世，這鳥在西天啄死了女士蝠，又啄瞎了鐵背虯龍的左眼。於是虯龍轉世成秦檜，女士蝠轉世成秦檜的妻子王氏，兩人合謀害死了岳飛，他們在東窗定計，「連用十二道金牌，將岳爺召回，在風波亭上謀害。」但這裡的漏洞是十分巨大的，果真如此，那岳飛的死豈不是咎由自取，不值得同情？所以，對這樣的說法，許多讀者是並不認同的。

源遠流長的復仇故事，一直得到了文學家的青睞。民間的復仇行為既反映了社會的不平，也反映著民眾對法律的失望。司法的黑暗、吏治的腐敗，使民眾有冤無處訴，不得不依靠自己的力量來報仇雪恨。所以，復仇主義在民間有廣泛的基礎，百姓愛看復仇的故事，這就是復仇題材長盛不衰的社會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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