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秋 時拾史事

大噶好，歡迎收看標題黨今日說法欄目，這是公種號搬遷後的第一次試播，也是整個欄目的第六期。今天的故事不再蹭小龍女或者西門慶了，倒不是因為我改邪歸正，而是因為蹭不著。那我蹭誰好呢，就隔壁老王吧。

1. 老王是誰？

本篇的男配角真的姓王，叫王凝之。咦，這個名字聽上去有點耳熟，王羲之、王獻之、王凝之，難道他們都是一家子？對啊，他們就是一家子，王凝之、王獻之都是王羲之的兒砸。但是比起並稱二王的父親和弟弟，王凝之的個人修為就差遠了，以至於他的夫人謝道韞非常嫌棄他。

謝道韞出身陳郡謝氏，宰相謝安的侄女，天資聰穎的白富美，與琅玡王氏出身的王凝之結婚，本來是門當戶對的。小謝未出閣前，家裡的叔伯兄弟人才濟濟，出嫁以後，王家的兒郎也都不差，但唯獨自己的丈夫，庸庸碌碌不算，竟然既不靠譜又有點蠢。

怎麼個不靠譜，怎麼個蠢法呢？這得從五斗米道和東晉末年的孫恩之亂說起。據說，老王家的取名方式「王X之」，爸爸兒子名字里都帶一個「之」字，根本不避父親名諱，是因為他們王家都信五斗米道，王凝之尤為虔誠。一般來講，智商不足，又特別虔誠迷信的人，是要給自己和他人招禍害的。

東晉末年五斗米道的教主，是一個叫孫泰的人，教徒遍布南方，在士族之間內訌叛亂的時候，孫泰曾舉義兵參與平叛，聽上去像是個良民。問題是，有時候教主這個職業本身，其實最容易變成反賊。

孫泰一看，我的徒子徒孫那麼多，晉室又那麼動蕩，人家反得，我為什麼反不得？好吧，那就反吧，可是因為風聲過早泄露，孫泰被會稽王司馬道子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咔嚓一聲滅掉了。你以為天天聽幾遍「教主壽與天齊，仙福永享」，就能成事了？不會乾坤大挪移和九陽神功，手底下還沒有逍遙左右使、四大法王、五散人、五行旗那樣的精銳，還是老老實實煉丹吧。

老孫教主見閻王了以後，徒子徒孫跟著教主的侄子孫恩，逃往沿海島嶼。這個孫恩呢，不知道在海島上得了什麼兵法秘笈，短期內居然領悟了游擊戰的十六字口訣：「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他從海島反攻大陸，打上虞，克會稽。老王，王凝之，正好是會稽內史，職比太守。那還不趕緊的，調集軍隊，征糧征民夫，製作刀劍弓矢，加固城防，做好戰前準備哪。

老王說，莫慌，待我燒香做法，請來天兵天將，有神功護體。但是，他忘了，孫恩是老教主孫泰的接班人，新任教主的法力，怎麼會比他王凝之差，如果這世上真有法力的話。

虔誠的五斗米教信眾，琅玡王氏的孝子賢孫，職比太守的會稽內史王凝之，不單自己稀里糊塗成了刀下之鬼，還連累了家人和全城百姓。謝道韞聽聞丈夫兒子都被殺了，反賊流寇正朝城內殺來，在巨大的險境之中展現出了驚人的勇氣和智慧。她指揮家丁婢女進行抵抗，並親自抽刀殺敵，寡不敵眾之後被俘，也許是個人魅力出眾，也許是運用計謀，謝道韞救下外孫，竟然被孫恩釋放，得以善終。

2. 悲傷的親子鑒定尋親路

反叛的三年之中，孫恩與東晉展開反覆的拉鋸戰和游擊戰，打得贏就打，還一度逼近都城建康；打不贏就跑，掉頭逃回海島休養生息。孫恩周圍常年有一群粉絲應援團，或主動追隨，或被動裹挾，應援團中就有本故事的男主角孫法宗的爸爸。

史書中寥寥數語的一場反叛，於當時的人卻是一場浩劫。謝道韞的堂兄弟，謝安次子謝琰，是抗擊前秦入侵參加過淝水之戰的功臣，卻也在孫恩再次兵臨會稽城下時，被叛變的部下所殺。東晉門閥士族，在孫恩之亂中，不但經濟力量大為削弱，謝琰死後，門閥子弟也鮮有能夠執掌重兵之人，為日後劉裕篡晉建宋埋下伏筆。

「華軒綉轂皆銷散，甲第朱門無一半」，門閥士族尚且如此，平民百姓可想而知。「家家流血如泉沸，處處冤聲聲動地，舞伎歌姬盡暗捐，嬰兒稚女皆生棄」。孫法宗的爸爸撇下老婆孩子，自己一人跟著孫恩跑了，動蕩之中，媽媽和哥哥活活餓死，孫法宗只好草草掩埋了親人，獨自流浪。

孫恩之亂雖然重創了東晉政權，但是終究沒有成功，自己連同粉絲應援團投海自殺。孫法宗的父親，做為孫恩的追隨者，也死在海島之上。流浪的孤兒孫法宗長大成人後，心知父親多半死無葬身之地，但他發願要找到父親遺骨，好好殮葬。他沿海一路搜尋，但是當年死的人太多，沒人收殮的屍骨一大堆，怎麼知道哪具枯骨就是他爹的呢？

當時人們相信，兒子的鮮血，滴在親生父親的骨殖上面，是可以滲透進骨頭的，反之亦然。孫法宗找啊找啊，找了十幾年，每找到一具疑似的骨骸，都要刺血以灌之。皇天不負有心人……才怪。爸爸的遺體沒找到，十幾年過度獻血，加上早年流浪遍嘗艱辛，孫法宗的身體已被掏空，一輩子也沒娶妻。

3. 真假爸爸

用滴血驗骨的法子做親子鑒定的人，不獨孫法宗一個，幾十年之後，有一個姓蕭的小孩，被他媽的話驚得虎軀一震。他媽說：「兒啊，你現在的爸爸不是你親爸爸，幸虧他把你當親兒子養著，要不然他這接盤俠喜當爹的事捅出去，咱娘兒倆就都完蛋。」

這對秘密私語的母子，一個是梁武帝蕭衍後宮的吳淑媛，一個是被封為豫章郡王的蕭綜。吳氏原本是南齊皇帝蕭寶卷的妃子，蕭寶卷在政變中被殺，她又成了新貴蕭衍的愛妾，蕭衍稱帝建立南梁這一年，吳氏生下一子蕭綜，母子一度頗為受寵。

據吳氏自己所說，她是懷著孕嫁給蕭衍的，蕭綜其實應該是前朝蕭寶卷的遺腹子。這個晴天霹靂，雖然把蕭綜給震住了，但他並沒有因為母親的一面之詞而全盤接受這件事。他想到了滴血驗骨。

蕭綜把蕭寶卷的墳扒拉開，取出遺骨，瀝血試之，血居然滲透進了骨頭。蕭綜心裡信了一大半，原來我真不是我爸的兒子，那我就不是皇子，這假皇子的確鑿身份要是被幾個兄弟和他們的媽捅到我爸那兒去，那我的下場就跟我親爸一樣慘。

都到了這份上了，蕭綜還必須打消自己內心最後的一絲疑慮。滴血驗骨這事到底靠不靠譜？他又做了一次試驗，這次的試驗，比起掘親爹的墳來，更加喪心病狂。蕭綜把他剛出生的兒子給殺了，取了小嬰兒的屍骨，滴血驗親，又一次，他看到了血融於骨，再無懷疑。

蕭綜逃了，丟下一直相依為命的老娘，一個人跑的，他要去北魏找他的親叔叔蕭寶夤，後者在南齊滅亡之際被北魏收留。要說這個叔叔，名氣不是很大，但有一個名氣很大的人，卻死在他手裡，那就是《水經注》的作者酈道元，那是後話。

蒙在鼓裡的梁武帝蕭衍，直到聽聞蕭綜叛逃的消息，才回過神來。但他對吳氏母子的態度，更像一個父親，而不是皇帝。吳氏被廢為庶人，老頭子還叫她把兒子小時候的衣服寄到北魏，希望逆子能回頭。蕭綜反叛養父，掘親爹的墳，殺親生兒子，這樣的人，怎麼還回得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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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綜在北魏改名蕭贊，和他叔叔蕭寶夤都娶了北魏的公主。但蕭寶夤身在北魏，心裡卻想著光復南齊，趁著河北關中變亂之時，叛魏稱帝。酈道元本來是北魏朝廷派去安撫蕭寶夤的，卻在對方叛變的當口被害。三年後，蕭寶夤被爾朱氏誅殺，這回輪到地下的酈道元被安撫了吧。

梁武帝蕭衍還在建康盼著兒子回家，吳氏死後他為其恢複名號，對蕭綜留在南梁的兒子，也是廢了以後再重新封侯。帝王之家，縱親生父子，也不會比蕭衍做得更有人情味了。但是，蕭衍等來的，是蕭綜的靈柩。

本來蕭綜死在北魏，和那邊娶的公主妻子合葬，大概是梁武帝太想念兒子了，梁人竟然把蕭綜的墳掘了，把靈柩偷回建康，好讓梁武帝以子禮祔葬陵次。會不會吳淑媛搞錯了，蕭綜真是蕭衍的兒子？我看他倆對於掘墳的愛好，還是挺相像的。

4. 史書中和《洗冤集錄》記錄的滴血驗骨有沒有道理？

再來倆唐朝和明朝找爸爸的故事。因為和孫法宗的事有些近似，就不展開了。

唐朝：「王少玄，博州聊城人。父隋末死亂兵，遺腹生少玄。甫十歲，問父所在，母以告，即哀泣求屍。時野中白骨覆壓，或曰：以子血漬而滲者，父胔也。少玄鑱膚，閱旬而獲，遂以葬。創甚，彌年乃興。」

王少玄至少還有媽媽這個親人，而且滴血找父親遺骨的過程也就十來天時間，雖然為了驗血割出來的傷口一年後才好，但比起孫法宗連續割了十幾年，身體虛弱得終身不娶，已經算肥腸之幸運了。

明朝：「劉鎬，江西龍泉人。父允中，洪武五年舉人，官憑祥巡檢，卒於任。鎬以道遠家貧，不能返柩，居常悲泣。父友憐之，言於廣西監司，聘為臨桂訓導。尋假公事赴憑祥，莫知葬處。鎬晝夜環哭，一蒼頭故從其父，已轉入交址。忽暮至，若有憑之者，因得冢所在。刺血驗之良是，乃負歸葬。」

洪武年間的官員，死在外鄉任上，家裡居然窮到沒有錢扶靈回鄉。兒子好不容易憑關係混個公差，千里迢迢去給父親收屍，結果當初負責就地安葬的人跑越南去了，沒有人知道他爹究竟埋在什麼地方。一個堂堂的官員居然連簡易墓碑都沒有，隨隨便便挖坑埋掉惹，真的是肥腸可憐。做兒子的只好憑直覺，隨便掘了個墳，然後滴血驗骨，嗯不錯，血滲進去了，就你了，爸爸我們回家吧！

這也行？真的是黑人問號臉啊。

《洗冤集錄》所記的滴骨辨親法，和上述故事是一個意思：「某甲是父或母，有骸骨在，某乙來認親生男或女，何以試之? 試令某乙就身刺一兩滴血，滴骸骨上，是的親生則血沁入骨內，否則不入。」

我們來看看中國現代法醫的先驅林幾博士是怎麼評價的。首先，滴血在骨頭上，看看滲不滲入，這種親子鑒定結果當然不靠譜啊，骨骼上有機物腐敗以後，就有小孔和裂縫了，血當然容易滲進裂縫和小孔啊，不信用豬骨試試嘛。「蓋骨膜如朽脫及骨小孔或骨裂縫處，不論何人之血，滴著均可吸收；如骨膜未朽，任是親屬，血滴塗抹骨上，亦不滲入。而骨膜固較易朽，凡骨面失去潤澤者，該部骨膜必已脫失或朽失，故《洗冤（集）錄》滴血法不足為憑。」

其次，《洗冤集錄》說的這種辦法，雖然結果不靠譜，但卻肥腸具有意義。林博士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滴血法、滴骨法，可認為現代親權鑒定、血清學之先聲」。血液的重要性中國人一千多年以前就已經知道了。

林博士認為，「現代親子驗斷法應用：(1)容貌遺傳測定法；(2)體部特徵遺傳鑒定；(3)血型鑒定；(4) 受胎期與出生期之核算；(5)三方口供記錄諸法以共研究。上五法中有三法檢驗結果相符，方能判定是否親生子女。其法甚繁，須有特種設備方能檢定。」必須解釋下，林幾博士的生卒年是1897-1951年，那個時候還根本沒有DNA檢驗技術。

這篇這麼溫柔怎麼行？前方高能預警！前方高能預警！前方高能預警！

參考文獻：

《晉書.卷七十久.列傳第四十九》

《晉書.卷九十六.列傳第六十六》

《晉書.卷一百.列傳第七十》

《宋書.卷九十一.列傳第五十一》

《梁書.卷二.本紀第二》

《南史.卷五十三.列傳第四十三》

《梁書.卷五十五.列傳第四十九》

《魏書.卷五十九.列傳第四十七》

《新唐書.卷一百九十五.列傳第一百二十》

《明史.卷二百九十六.列傳第一百八十四》

陳愛平，《「滴骨親」考》

管成學，《論宋慈與<洗冤集錄>研究中的失誤及原因》

田莉姝，成思亮，《從<洗冤集錄>看宋代刑事司法糾錯制度存在的缺陷》

閆曉君，《近代對<洗冤錄>的批判》

鄭鍾璇，《林幾教授和他的<洗冤錄駁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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