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好無損地度過了夏天

題圖攝于格羅寧根

完好無損地度過了夏天

作者 汝燕飛

也就兩天的功夫，氣溫從三十度驟降到十五度，秋意一下子濃了起來。這裡的天寒不是一場秋雨一場涼一層一層覆上來的，而是嘩啦啦一場急雨，一夜之間樹葉落了一多半，一恍惚已經記不得夏天是什麼樣子了。

我喜歡秋天時公園裡山毛櫸將要黃的樣子，偉岸秀美，好像隨時沐浴在碎金的黃昏里，晨風暮雨，搖曳不息。風一陣一陣從遠處吹來，常綠的草地波瀾微伏，時而可見濕漉漉打滾的狗兒，有著小孩子的表情和體態。行人往來匆匆，身上的衣服大都是灰綠或鉛灰，豎起領子，手邊一把黑雨傘，迎面的眼神沒有交集，瑟縮著的我也懶得抬頭。

驟冷的時候我覺得自己被凍得感官靈敏了很多。鼻頭涼涼的，拿手背碰一碰感覺自己彷彿是大型犬類；指甲失水變得脆硬，用小銼刀修整時想起來視頻里飼養員給大象挫腳皮的場景；貼完秋膘軟嘟嘟像是貓一般的肚子；考拉一樣的雙下巴。還有赤腳踩在地毯上趾縫裡毛茸茸的感覺，指腹迎著硬木紋路摩挲的沙沙感，光線晨間和午間幽微的變化，古董店買來的老招貼畫甜濕而悶的氣味，傷口乾燥又很癢的痂。

在沒有目的的日子裡生活的細節就蜂擁而至，一個人坐著也感覺很多事情在一起發生，很多種感受浮起來又沉下去，四周都是聲音。好像是一本小說，節奏緩了下來進行大段的景物描寫和細節渲染，像是霍亂時期的愛情里烏爾必諾醫生死亡時看到的那棵樹的樣子。可是表達欲卻沒辦法和感受聯動，好像越是慢下來、細節豐富起來，就越少有想說給人聽的話，反而變得很笨拙。

想起之前和達叔聊天時我很慚愧承認我只願當個純粹的知識消費者，懶於構建自己的敘事體系，也沒有為查缺補漏融會貫通做出哪怕一點努力。我可以欣賞、玩味、由衷為之感動、長久保持意趣昂揚，但這些淺淺的執著全都不事生產，我只是覺得快樂，而後很快就轉過了頭。我有時覺得自己太容易快樂了，因而輕飄飄的一點重量也沒有，也沒有深度，也沒有野心。所以並不意外自己總是在關心很實在的東西，比如張愛玲的散文，熱鬧俗氣，好像可以浸沒在電車聲和霓虹燈，黑白電影和鹽水花生中。還喜歡斯通納那種溫柔得彷彿在泡澡的語調，個人史中的悲哀像是鞋子里的沙子一樣，雖然硌但是說不上疼，但你很清醒那不是可以朗聲大笑的故事，它也是輕飄飄的，均勻完整但感受全是碎片，像是後現代的畫一樣，以至於過了這麼些年才開始被人熱烈地追捧喜愛。

有天在科隆街頭碰見了三個流浪樂手在拉手風琴，在一個不算開闊的丁字路口一首接一首地演奏巴赫。放眼望去是髒兮兮的牛仔褲、灰撲撲的帆布包，和一隻很多凹痕的手提箱敞在路口期待著財布。但是閉上眼睛又找到第一次在教堂聽管風琴演奏托卡塔與賦格的感受，感覺胸口鈍痛好像很費力才可以繼續呼吸，回家後還寫過巴赫「因為太過不可觸及而讓人覺得無情」。後來這樣的經歷越來越少，還是因為太容易就快樂起來，不想深究也不想回味，最後只剩「相見歡」，巴赫也只成了「曲兒」。

這些大概就是這段時間的我。如今告一段落，就要進入一份很忙的工作中，大概改變也會劇烈地發生，希望那時我會更有生命力一點，寫出來茁壯一些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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